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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安陵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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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酷暑咬着八月的尾巴不放,把人晒成干瘪的纸片,轻飘飘地在路上晃荡。热气像一只手从地面伸出来,攥住行人沉重的脚步,拖行而过时似乎留下了一道水迹。喧闹声嘈杂声全都被烘干了,只
 有闭上嘴巴才能熬过这个盛夏,否则只有无休止的咒骂与埋怨。
 
 沈垣抬手将帽檐压低,把整张脸都摁进阴影里。他眯着眼睛,松松垮垮地靠在站牌旁,一对长腿交叠在一起,一下又一下有规律地拍打着地面。
 
 旁边扎着辫子的小女孩正低着头舔着一根牛奶雪糕,因为天气太热了,边缘的雪糕化成水滴下来,又立刻被地面吸干,只留下拇指大小的污迹。女孩沾了满手雪糕,圆溜溜的眼睛快速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母亲,小手张开就要往粉色蓬蓬裙上抹去,还没得逞,一张纸巾就递到眼前。她仰高头才看见那个高高瘦瘦的小哥哥,他将手放在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眼梢往上挑,调皮又促狭。等到把手擦干净,再抬头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刚好是下班时间,101路公交车就像一只巨型快递箱,一股脑地把人塞进去打包好运往目的地。沈垣侧身用一只手抓着扶手,另一只手随时阻挡扫射过来的公文包,婴儿和粗壮手臂,而他自以为的那张俊脸就是重点保护部位,所以他全程都是单手抱头,低头看鞋子的姿势。耳朵没有一刻休息,脑子里住进一个菜市场。有人骂天骂地骂老板,有人搭讪吹水狂聊天,有人深度睡眠打呼噜,走了一拨人又来了一拨,声音无缝衔接,可谓是公交车绝唱。
 
 这时上来一对养眼的俊男靓女,狭小的空间就像一根弹簧,前面的人纷纷后退让出位置。
 
 “顾衡,你说班主任是不是很烦人,这点小事也让我们跑一趟。”
 
 小美女有着一张精致的瓜子脸,说话的时候会微微抬高头颅,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往上挑。她身边站着一位样貌同样出众的少年,高挑的个子,薄唇微抿,额上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细长的眼睛,白皙的脸上没有分毫血色。他伸长手搭在扶手上,别过脸不去搭理身边聒噪的女孩子。
 
 “原来我们家在同一个方向,那我们以后就可以一起回家了。”林溪倒也习惯了顾衡的沉默,自顾自的地继续说道。
 
 沈垣枕着手臂几乎要睡着了,熟悉的名字飘到耳边,他也懒得抬眼去看。身后的老大娘忽然站起来,一下子就把他拱进别人的怀里,脑袋撞到一个坚实的胸膛变成了脑浆,手脚还没清醒过来,他又被一把推开了,犹如一个炸弹被甩了出去。
 
 这一来一回,沈垣差点死在了车上。
 
 他吃痛地捂着脑袋,恶狠狠地看过去,“杀人凶手”顾衡没有半点自觉,继续心安理得地看风景。
 
 沈垣心里骂娘又不好在公共场合发飙,只好暗暗吃个哑巴亏,瞥见顾衡身边小美女关怀的眼神,阴霾一扫而空,立刻找角度进入装酷模式。他一只手抓着扶手,一只手揣进裤兜里,身子站得笔直,不一会儿就累得不行耷拉下来,侧过来脸将把大半个身子靠在手臂上补觉,身边有淡淡的洗衣粉味,在满是汗臭味的车里,像是一只温柔的手轻捂住他的鼻子,慢慢地就睡着了。
 
 “同学同学,终点站了。”
 
 沈垣醒来时发现自己舒服地躺在后面一排座位上,享受了一人坐车全身受益的服务。司机叔叔咬着半支烟,哑着嗓子含糊地叫他下车。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抓起座位上的书包走下去。
 
 终点站是安陵园,101的终点,也是生命的终点。
 
 “安陵园”三个大字刻在一张简陋的木板上,颜色褪了大半,笔画少了一半,一条裂痕把字劈成两半,这个地方就这样缺胳膊断腿稀里糊涂地看着一群人躺着进来,一群人哭着出去。
 
 许是人迹荒凉,风也就猖狂起来,呼啸着,嘶吼着,哭泣着。沈垣轻车熟路地走进去,绕过低矮茂密的树丛,穿过狭窄阴暗的小道,最后在一块墓碑前坐了下来。
 
 这是一块崭新干净的墓碑,前面还堆放着几束白菊花,几朵花瓣掉了下来,贴着土黄色的泥土显出一片惨白。墓碑的主人是沈正铭,不喜花,可惜来访的人空有心,却无心思。沈垣推开一地的花,从书包里抽出一包烟放上去。
 
 “老沈,抽烟吧。”
 
 如果知道你短命,当初就不会阻止你抽烟,会让你痛快,痛快地活着。
 
 沈垣从地上捡起一根狗尾草,叼在嘴里,安静地呆着。
 
 隔壁的墓碑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照片青涩稚嫩,留着个平头,露出蓝色的校服领子。每次沈垣过来都会碰上他母亲,这一小段路,她拖着小身板颤颤巍巍走了好久,中途要停几次,重复地捶胸哭泣,悲伤也要切成一块块来承受,不然一下子堵住心口,会喘不上气。来多几次,眼泪都没了,可是那花白的发,佝偻的背,干瘪的身子,都是积于心底的悲伤一口一口啃咬出来的。
 
 生命只对活着的人无情。
 
 等到女人扶着腿站起来,形如丧尸地走回去,沈垣才松了松腿脚站起来,他伸出拳头,碰了碰冰冷的墓碑。黑色的棒球帽遮住他的眼睛,把人罩进阴影里,也不觉得炎热了,反倒有一股寒意穿透皮肤,刺进心底,把五脏六腑搅烂。沈垣脸上并无波澜,好像随便扯下嘴角,就能露出一对小虎牙,依旧还是明亮的少年,只是紧握着的拳头止不住地颤抖,青筋暴起。
 
 墓碑上的男人穿着一身警服,胡须拉碴,臃肿的眼袋将原本就小的眼睛挤成一条线,脸颊凹陷,像是被一把刀生生挖出了两团肉,没有笑意的嘴角耷下垂成了一把弓,若非身上的警服,整个人显得阴森恐怖。
 
 墓碑后面刻着八个大字:一生向阳,一生光明。
 
 沈垣打小就养在奶奶家里,父亲沈正铭是人民警察,母亲章苑是人民教师,俩人都是工作狂,一个管社会治安,一个管祖国花朵,就不管自家孩子,沈垣还嗷嗷待哺的时候就被扔回老家。在没有父母管制的童年,沈垣皮出了天际。削了根木棍就恃强凌弱,把方圆几里的小孩都弄哭一遍,那时家家户户哄小孩都不流行“再闹叫警察叔叔”,一致改用“再闹喊沈哥哥”。后来他觉得没劲了把木棍往身上一背就离家出走,奶奶追上来又是哭又是求才把他弄回家。
 
 等到沈垣十岁的时候,他把校长的儿子打骨折了,被勒令退学。终于想起自己有个儿子的沈正铭连制服都没脱下,连夜坐火车赶回来,二话不说先打儿子。“天下无敌”的沈垣被打得发烧卧床整整一周,自从四岁之后就没问起过父母的他蜷缩在床上喊了上百遍“爸爸妈妈”。校长拉着他那被打成猪头的儿子就要讨公道,沈正铭对自家儿子的思想品德没有信心,连连哈腰道歉说对不起。校长想着领个警察人情,将来好办事挥挥手就要不问前尘了,谁知儿子上来插一脚爆料说是自己辱骂沈垣父母在先。沈正铭也是条汉子,当下把这对父子扫出家门口。这一扫,把学校也给扫走了。于是沈正铭带着沈垣来到M市,托人找关系上了户口才进入当地一所小学。
 
 沈垣母亲章苑从头到尾都没露面,这时沈垣才知道父母早就离婚了各过各的生活。对于沈垣来说,这个消息就好比校门口的烧饼涨了五毛钱一样,饿极了只能掏钱,习惯了就无所谓接不接受了。沈正铭是个粗人,养儿子就跟养仓鼠一样,经常三天两头忘记投喂。沈垣初二那年,沈正铭好不容易抽空去开个家长会还跑错地方了,傻愣愣地在沈垣小学教室等了大半个小时。父子两人也不常交流,唯一的家庭活动就是一起到拳馆练下腿脚。沈垣那点歪心思就是被他爸一拳一脚给掰正的。正好沈正铭对沈垣也没多大要求,做个对社会无害的人就好,别没事就出幺蛾子来烦他们警察。
 
 沈垣知道这个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是警察,也仅限于此。他对于警察的印象就是一群臭烘烘的男人,而这个印象的改变竟是因为沈正铭的死。沈正铭一生都在与罪犯做斗争,牢子里关的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他淹死。他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就横冲直撞,挥着拳头就要维护世界和平。等到年纪大了,心性也没多大改变。他和沈垣母亲章苑相亲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能接受我是个警察吗”,这就注定了他是个没有软肋的人,沈垣影响不了他,章苑也影响不了他,他成为不了一名父亲,一名丈夫,他只是一名警察。
 
 沈正铭死于他的犯人手中,刚出狱的黄毛犯人毒瘾发作,在大街上抡着一把西瓜刀乱劈乱砍,一位孕妇跑不动被逼到墙角眼睁睁地看着路人跑远,那把刀逼近。沈正铭刚好休假到市场买菜,把菜篮子一扔赤手空拳就冲了上去。本来孱弱的黄毛犯人就算是拎着把枪,他也能照样能把人撂倒。没想到孕妇突然哼唧起来要生产了痛得攥着他的裤脚不放,沈正铭脚下不敢用力怕伤了她,这一迟疑身上便开了花。等到巡警赶过来将犯人制服,沈正铭还攒着最后一口气问孕妇怎样了。
 
 奶奶坐了一天的火车赶过来,却连父亲的遗容都不肯看一眼,只说了一句沈家报应。十六岁的沈垣连滴眼泪都没有掉,一言不发地通知亲友料理后事。
 
 他那形同陌路的母亲终于出现了,如果不是那熟悉的眉眼,沈垣基本就要问一句“阿姨您是”。
 
 章苑本是看中沈正铭的正直勇敢,后来却恨透了他的正直勇敢,两人结婚后的头两年还是相敬如宾,或者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后来沈垣被送走了,两人之间的话题更是寥寥无几,连约个时间看儿子都是靠发信息,奈何两人要么你加班,要么我开会,约了大半年都没个重合的时间,儿子都能跑能跳了。两人离婚显得那么得顺其自然,连个争吵都没有,这次大家的时间总算是凑合了。
 
 章苑从小就是一名三好学生,成绩好,品行佳,戴着副厚眼镜就是“别人家孩子”的优秀代表。她是一颗软柿子,被父母被老师捏成讨喜的样子,而她人生中最大胆的决定就是嫁给沈正铭,一个没钱没样貌没时间的警察。章苑的叛逆来得太迟了以至于她对沈正铭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结婚吧”。她那一点点对于爱情的幻想全都埋葬在这场婚姻中,两人没有爱情,更加没有上升到亲情。
 
 章苑的崩溃是在自己临产的时候,从破羊水、住院、生产再到出院,沈正铭被公事缠身未曾出现。她回到家里看到的却是倒头大睡特睡的丈夫,怀里的沈垣哭着要奶喝小手一抻摔在他母亲脸上,章苑顿时大哭起来。
 
 离婚之后她就没有再回去看过沈垣,他就像一颗青春痘,时刻提醒着自己那段愚昧无知的青春。沈正铭去世的消息被登上报纸后,她才得知。那时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照顾着别人的孩子,看到沈垣那一刻觉得一直以来隐隐作痛的伤口忽然就痊愈了。
 
 沈垣就像一颗树被连根拔起,又重新回到泥土。要问他痛不痛?也就扯断了几条树根,只是活着滋味少了些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