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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从此万劫不复 ...

  •   沈垣每天六点半起床,到楼下操场跑个十圈再回来洗澡,一般胡乱地吃个早餐就倒头又睡。他擦着头发从房间里出来,顾衡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幽幽地出现在他门口。

      “哥,你有病吗?”

      顾衡就是沈垣的便宜哥哥,两人同年,只不过一个在年头,一个在年尾。当初章苑执意要沈垣喊顾衡哥,沈垣死活不肯,后来发现顾衡不喜欢这个称呼,他就叫上瘾了,一口一个哥,偏不让顾衡好受。

      “给你两分钟。”顾衡的眼睛在空气中轻飘飘地打转,就是不落在眼前的暴露狂身上,他按按眉心不耐烦地说完便转身出门。

      沈垣这才想起昨晚章苑的话,他走回房间草草地套上一件黑色T恤便拎上书包走出来。等到了门口,顾衡早就不见人影了。他看了一眼手表,靠,就迟了一分钟。

      开学的第一天,永远都像垂在脑袋上的一把刀,总能杀人一个措手不及,学生们在逃亡,红领巾向后飞起来像是孩子们调皮地吐着舌头,这天街上注定不得安宁,鸡飞狗跳。

      沈垣还没摸清新学校的上课时间,慢悠悠地等公交车,其间还十分有礼貌把出来晨练的老爷爷老太太送上公交车挥手道别。等到他调戏完路上的小姑娘,这才悠哉游哉地晃到教室门前。

      班主任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脸上架着一副乌金边眼镜,纹了一对柳叶眉,可惜那双眼睛锋利得很,就像是把塑料盖罩在玻璃杯上,着实不匹配。

      “沈垣对吗?这都多少点了你才来,是第一天上学吗?”

      沈垣脚都还没踏进去,活生生给逼了出来,他站得笔直,对着班主任一笑,模样阳光正面,十足一个三好青年,“哎老师我还真是第一天来这上学的。”

      班上一些同学立马抓紧机会起哄,拍着桌子喊道:“欢迎新同学,欢迎新同学。”

      沈垣没想到这班尖子生居然如此活跃开放,在隆重的欢呼声中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进去,坐好。”班主任环视教室一圈,好事之徒立刻噤声,把一颗躁动地心摁回身体里。

      沈垣也跟着环视教室一圈,自动忽略低着头翻课本的顾衡,他径直走到后排的空座位坐下来。同桌长着一张看不透年龄的娃娃脸,额头上还冒着一颗没熟的青春痘,他用手上的旋转笔戳了一下沈垣,小声地说:“我叫郭焱天。”

      郭焱天随手扯了一张草稿纸,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上自己的名字,补充说:“三个火的焱。”

      沈垣翻了翻书包没找着笔,就接过他的笔,大笔一挥,写上“沈垣”。他写得一手难看字,每笔都自作多情地连起来,好好的字偏偏被他折腾成鬼画符。

      郭焱天低着头研究了半天,最后才也只是勉强猜了个大概,“沈恒?我们班有个顾衡呢。”

      沈垣愣了半拍,抓起那张纸就糊人脸上,恼羞成怒道:“是垣,是土字旁的垣。”

      郭焱天蒙受大冤,一张娃娃脸被纸搓红了,默默地低下头去查字典,个同桌没文化,连个词都造不出来。沈垣这会抻长脖子对着左邻右舍普及自己,手舞足蹈地在空气中画名字。一节课下来,他已经和周围的同学打得火热,称兄道弟起来。

      沈垣有着丰富的转学经验,一般来讲,这类人都比较内敛,不易在新环境中展露自己。漂泊不定的人都背着一个壳,探出头来可能会遭受飞来横祸,只有躲在壳里面才能万事大吉。沈垣却不以为然,他是带着壳的飞蛾,见火就扑,也总能安然脱身。对他而言,每一段感情就是伤口结的痂,撕了就可以扔掉。所以他能与生活十年的奶奶道别,与他那个糙汉子老爸告别,与他陌生的母亲相安无事地生活着。

      班上的同学听说沈垣是十三中过来,一双双被练习册摧残出皱纹的眼睛全都闪着光,八卦地凑过去。

      “十三中前面真的有个空地供人打架吗?”
      “去年跳楼那个女生你认识吗?”
      “听说是怀孕了,男生不认帐。”
      “沈垣,十三中是不是闹鬼啊?我听朋友说每到晚上行政楼都传来哭声。”

      沈垣来者不拒,化身十三中代言人,遇问题统一瞎掰,“十三中啊,真闹鬼。夏天基本都不用开风扇,教室四面通风,阴风阵阵。老师上课从不问问题,怕一不小心就有不认识的人回答了。还有绝对不能和穿白衣服的人打招呼。有一次我穿了件白衬衫,路过厕所的时候,突然......”

      “突然怎么了?”
      “沈垣你倒是快说啊。”胆子小的女生们捂着半边耳朵又耐不住好奇心要听下去。

      沈垣修长的手指抠叩了叩桌面,笑着继续说下去:“突然一只干枯的手从厕所伸出来一把攥住我,紧接着我就听见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同学可以陪我上个厕所吗?’,等我进去之后,发现是个美女,当场就加了她微信。”

      “嘁!”

      “你吓死老娘了。”坐在沈垣前面的蒋英散着一头披肩的长发,不满地嘟起嘴巴,伸手就要去拍沈垣放在桌上的手臂。

      沈垣嘿嘿笑着躲开了,眼睛往前一扫,瞧见了坐在他斜对面的顾衡,整个人就像入定的和尚,腰背挺得笔直,一只手斜搭在窗台上,五指并拢击打着玻璃窗户。

      “嗤,”沈垣拉回视线,心想,“碍眼。”

      “哎哎,沈垣那去年跳楼那个女生是怎么回事啊?”说话的是刘天翼,长着一对招风耳,刚好是个“重量级人物”,人赠外号“二师兄”。

      “滚滚滚,你把我书都压皱了。”蒋英推开刘天翼,救出自己生命垂危的化学课本,正中央的位置压出一个窟窿。

      “人最后死了没有?”旁边的人听了刘天翼的话,马上调转火力,翻出一件陈年旧事。

      沈垣嘴角的笑顿住,但只是一秒钟的功夫又恢复正常,他摆摆手说:“散了散了,等下老师看见了我们都活不成。”

      放学后沈垣故意放慢脚步落在顾衡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重组家庭就是从大马路上捡来几块碎片硬生生地要拼出个家来,要磨平棱角,要剥皮削骨,才拼凑出大概的模样。连结的地方十分脆弱,风一吹就支离破碎。矛盾就在边边角角的缝隙中产生,不需要导火线,只要留个心眼,一切都变了味。

      有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残暴,逃不掉的,就如我们身上流淌的血那样。

      沈垣不是没有活在屋檐下的感觉,但他打小就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孩子,倒也没有寄人篱下的不自在与羞耻。从章苑第一天把沈垣带到顾家,她就千方百计地将两人撮合成情同手足的兄弟,这份刻意简直就是赶鸭子上架,鸭子急了还自杀呢。沈垣和顾衡就处于这种状态。平日里除非是章苑和顾平季开口打圆场,否则两犟牛是嘴皮子都懒得掀。

      而沈垣不搭理顾衡的原因纯碎是因为太丢脸了。

      “二少,这边。”马路对面停着一辆纯黑的SUV,驾驶座上探出一个圆脑袋来,林叔先是将自己被风吹乱的几根头发扶正,扯着高亢的嗓子就开喊。

      沈垣咬咬牙,快步地穿过人行道就想上去将那颗地中海的脑袋塞回车里。等到了对面,他瞥了一眼后座闭目养神的顾衡,笑眯眯地晃晃了手指对林叔说道:“林叔,我搭公交车回去。”

      “哎,二......”

      沈垣一听瘆人的称呼要出来了,赶紧闪到站牌后面。

      “大少,这......”
      “走吧。”顾衡淡淡地说了一句。过了一会,藏在镜片里的眼睛突然睁开来,他看着后视镜上的人慢慢变成了一个小圆点,飞了出去。

      他家弟弟别扭得很啊。

      两个月前,顾衡到办公室交了文理分科表,一出来就收到了章苑的短信。
      小衡,今晚我和你爸都要加班,你和许叔去接下沈垣过来好吗?

      顾平季做惯了商场大佬,从来都是雷厉风行,独/裁垄断,就连再婚都是一副“老子赏你个后妈”的态度。反倒是章苑事事都上心,嘘寒问暖从不偷懒,说话做事从不越界。顾衡也试过鸡蛋里挑骨头,变着法子为难她,可是章苑见招拆招,打太极似的将他打发掉。等到这股别扭的劲过去,顾衡偃旗息鼓,和她熙熙融融地生活了四年。

      他生性冷僻,骨子里又极其讨厌道德、血缘、伦理的束缚,对于社会运行的规则很是不屑。在他的世界里,人就是欲望的动物,强行给自己套笼子,那就和动物园里的猴子没什么区别。所以即使是生活了四年的章苑,他也并无太大的感情,更不要说是即将到来的沈垣,那只是多了一个碗、一双筷子而已。

      破旧的巷子洒上夕阳简直就像是身患绝症的病人在呕血,狭窄的胡同把两条腿以上的交通工具统统拒之门外,林叔一个急转弯堪堪停在一棵老榕树下。

      “林叔,你在这等吧。”顾衡按了按眉心,压抑住叫他掉头回去的冲动,拉开车门走了出去。
      这一脚正中路边一堆狗屎。

      顾大少爷是个容不得半点灰尘的精致男孩。脸上表情很是生动,惨白的脸先是变红接着变绿发紫,像足一条变色龙。林叔在顾家当了十五年的司机,从前是穿个裤衩背心就出门,就因为顾衡,一个好好的放荡中年男子衣服没点褶子,出门都要拾掇个把小时,直接走上了一条洁癖的康庄大道。他往顾衡鞋子一看,眼珠子都要吓掉了,方向盘一转来了个溜之大吉。

      “大少,我......我到巷口等你。”

      这也不怪林叔,顾衡是个杀一儆百的人。小学二年级时,林叔领着他过马路,好巧不巧一只鸟腾空而过时留了个纪念品,还刚好掉在他脑袋上,林叔好说歹说连鸟屎有益于头发生长这种鬼话都编出来了,顾衡当天就要求把头发给剃了。

      当然这次顾少没有跺脚,他先是收拾干净自己,从路边的垃圾桶翻出个垃圾袋当了一路的铲屎官。

      “哎呀,这小伙子长得真好啊。”
      “人长得好,心也好啊。”

      傍晚时分榕树下坐满了乘凉的老大娘们,生活的烟火味停留在她们的衣领上,葵扇一晃,便四处流动起来。

      这条胡同就在闹市里,四面都是光怪陆离的妖怪,一拐角,高楼大厦坍在黄浊的河里,低矮的围墙像是张挂起来的灯笼由一个点散开来,栓紧的狗安静地趴在地上,半开着的眼睛是夏天被雨水冲涮着的坑坑洼洼。偶尔也有鸡鸣,小孩子打闹着,欢声笑语就从斑驳褪色的墙上涌出来,涌进万家灯火里。

      顾衡的方向感极好,在九曲十八弯的巷子里也没迷路顺利找到了沈垣家。楼道里没有灯,门口还堆着几袋发臭的垃圾,拇指大的苍蝇在上面打转,嗡嗡地嚎叫着就开始分赃。顾衡的人生再一次受到了冲击,他按了按乱跳的眼皮,憋着呼吸上上下下找了一圈,发现门铃都不知丢到哪个旮旯里了。

      “是小垣同学吧,太可怜了,好好安慰下他吧。唉......”路过的一位大叔熟捻地拍了拍顾衡的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矮了几个公分。

      可怜?安慰?唉?

      这都他妈的怎么回事?

      顾衡觉得自己再多呆一秒,就能冒火自焚了,只好把怒气都甩在生锈的铁门上。

      砰、砰、砰......
      嗡、嗡、嗡......

      铁门像一张纸被折叠起来,一个寸头男生穿着大裤衩和篮球服靠在半开的门上,眼神迷离,脸色红润地看着他,声音沙哑,像是飞驰而过的车碾过地上细碎的石子一样,“你找谁?”
      还没等顾衡缓过神来,门粗暴地合上了。

      这都他妈的怎么回事?

      顾衡再一次甩锅给铁门,力道重得连旁边的苍蝇都无心开饭仓皇逃走。
      这一次门只开了一角,他伸长手扣住,一用力,铁门就如垂死的病人摔到了另一边,门后的沈垣也跟倒在了一边。

      竟然......睡着了过去。

      顾衡站在狭小的客厅里,脚下踩着一只人字拖,头顶是摇摇欲坠的风扇,眼前是呼呼大睡的沈垣。

      墙边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啤酒瓶,启开的盖子有一边翘起来像是微张的半片唇瓣。酒味困在屋子里出不去,混着二氧化碳揉进人的鼻子里,味道已经淡下来,与空气浑然一体。
      他踹开脚边的杂物,上前踢了踢烂醉如泥的沈垣。

      沈垣翻了个身,压住背心的一角,露出了精瘦的小腹,古铜色的肌肤贴在了白色瓷砖上,随着呼吸上下起伏。顾衡眼皮一跳,心烦地扯过地上一张发黄破洞的报纸盖上去,遮住了在房间里狂奔的风光旖旎。

      “喂!”他不耐烦又加了一脚。

      沈垣整个人蜷成一只热水煮着的龙虾,一对扇子般的睫毛不安分地晃动着,结着一颗泪珠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着光,眉毛扭成了一团,手紧紧抓着报纸的一角,单薄的报纸四分五裂,落在他掌心里。

      顾衡掏出手机,熟练地按了几个键调高音量放到沈垣耳边。

      “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说走咱就......”

      音量太大,歌词都给震飞了,晃悠悠的风扇抖落了一地灰尘,就在屋顶都要离家出走的时候,沈垣揉着眼睛醒了,还睡什么,这歌听了就想暴走。

      “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

      “你哭了?”顾衡弯腰捡起手机,薄唇一掀,不冷不热地问道。

      沈垣脑子里还倒得出隔夜的酒来,完全没有意识到家里平白无故多了个高个子,一心只想捍卫自己碎了一地的自尊,“哭你妹啊哭。”

      手往脸上一抹,滚圆的泪珠也是顽强,粘在手上也不晕开来。他将手一甩,甩掉了卡在心底陌生冰冷的情绪,嘴角上扬,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

      “这是酒,老子昨天喝的酒。”

      “嗯我不跟哭唧唧的人说话。”

      沈垣掀开碍事的破报纸,站起来一把扯住顾衡的衣领,如果可以借着发酒疯,他会撂起拳头就砸上去。

      可惜他酒醒了。

      “顾衡对吗?章苑让你来接我的?”他手一松,酒劲还未消,身子不稳虚晃了一下。

      两颗纽扣掉到瓷砖上,砸出清脆的响声。顾衡被攥得喘不上气,靠在一边的墙上,苍白的脸有了血色,倒像个喝醉酒的人。他伸手抚平衣服,干脆把第三颗纽扣也扯下来,让衣服敞开露出半边胸膛。

      林叔远远看见顾衡衣冠不整地走过来,还以为自家少爷被劫色了,直到看到身后同样一言难尽的沈垣,立刻脑补出一场兄弟残杀血雨腥风的好戏。

      车子扬长而去时,卷起的灰尘星星点点浮在半空,围墙上站着的猫忽然腾空一跃,月亮从残云中挣脱出来,行驶过来,掉落下来。

      沈垣坐在车上,没有回头,却从后视镜中看到冲刷而过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的人生再一次被肢解,从此漂浮不定,从此万劫不复。

      而他的劫,竟是那两颗被珍藏起来的纽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从此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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