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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点碎晶(6) ...

  •   第一日
      阳春三月,晨光恰好。
      一行四人自热闹街市中走过,紫衫公子身边随着一位月白衣裙的女子,五官灵秀,面色温婉,身后一眼神淡漠的冷面白衣美男被黄纱衣的姑娘挽住了手臂,在喋喋讲着什么,白衣男子眉头微皱,似仍耐住性子任她聒噪。
      寻常里打眼望去,只道是两位富家公子带着美人出游,两双佳眷羡煞神仙。
      “小苏,能不能静一会儿……”紫衣的一江回头对苏末儿皱了皱眉,又斜斜瞟了眼一旁的云生,“难为你受得住,我都快耳鸣了。”
      云生淡淡一笑,“我只当是鸟叫,奈何听不懂鸟语,也不知这一早上唱得是什么。”
      苏末儿昂起脸哼了一声,道:“一水姐,我听鹦哥儿说一江有个未过门的青梅竹马,两人小时……”她滔滔不绝开始报复一江方才的离间,一水却只是净淡地笑着。
      街边茶楼上有琴音响泉一般流淌下来,苏末儿止了告密抬起头,望着楼上抚琴的女子,随口问了一句:“弹得什么曲子,这么好听,却是从未听过的。”调子缓缓,每个音都明晰清脆,似在款款讲着故事一般。
      “云生,我怎么觉着偶尔几个音听起来像是‘煞面鬼’三个字?”苏末儿迟疑。连环杀人重犯煞面鬼在羁押途中逃脱,官府四处下了通缉半月下来没有线索,一江便领着他们三人亲自找一趟。
      可是琴声会说话?大约是作为鸟语者她的语言系统太过发达。
      楼上那眉眼深浓的姑娘笑着看下来,眼神在紫衫公子脸上略略一瞟,手轻轻按住琴弦,止了余音,抱着琴起身离去。她身后一名粗壮的汉子立即替她张开斗篷,轻柔地披好系牢。
      “三哥,他身边那女子,是怎样的来历?”
      “本姓霍,出生即哑,十六岁那年忽然失踪,此后没有音讯,查不到如今的真实身份。”
      “哦。”她淡淡应了声,春日风大,将她的兜帽呼啦掀翻,耳垂上那一处温湿微痒的所在似亦随风荡了荡。原来他说的,也并非全是假话,他喜欢的,果真是同她恰恰相反的女子,贤淑,安静。
      “风大了,我们回吧。”壮汉将琴接过去,替她重新带好兜帽,伸一只手臂供她扶着。
      她转头望他,忽而狡黠一笑:“你是我的夫君,又不是我的仆从。”
      他脸上猝不及防红了一片。
      洪家零落之后,洪三便去了陆家,请求做陆珍珊的随从,久未开口的陆珍珊忽然对陆老爷说:“爹,我要嫁他。”陆老爷手指洪三,面目惊疑:“他?!”
      “是,他,洪三。”她答得干脆。
      陆老爷只当女儿受了刺激慌不择路。
      洪三私下里也垂着头推却:“我不请自来,只是想在你身边照顾你,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总有一日,父母会逼我嫁人,此时我正低沉,做什么样的选择,他们都不敢太阻拦,”她仍甜笑着,“何况我说过,要替你配一房漂亮媳妇儿的。”
      他红着一张脸,拳头却攥得紧紧。
      “别担心,往后你若遇见真正喜欢的人,允你纳小就是。”她似调皮地玩笑着,可他知道,她心底方经历一场火山喷发的痛,怎会无恙。
      那十年里,他最盼望的,便是陆家小姐带着大包小包的衣饰来少爷的别院小住。
      她常躺在少爷的床上,隔着窗问他:“洪三,你说,他怎么就会走失了呢?”那哀愁的语气,几度险些让他将秘密脱口而出。有几次,她备了干粮银钱,准备离家出走去寻天寿,被洪陆两家的家仆打着火把连夜抬了回来。他从未告诉过她,那都是他向老太君告的密。后来,她在望雪亭里练琴,他便躲在远远的树上望着她,他多想,让她永不再有那样寂寞的年华。
      其实,他与她相处的时日,比少爷与她一起的时间更长久。
      然而,即便再久,在她面前,他依旧是淡薄如背景一般的存在。
      可纵使如此,他也渴望能将这片背景做得长长久久。这便是他要做的事,少爷的心里装着天下,而他洪三,只愿为眼前人拼尽全力。送走老太君,他这一生都将为她活着。
      “洪三,若你觉得委屈,我另找人就是。只是,你这样信得过的,怕是没了。”她淡淡的,却再也回不到惋惜时会嘟起嘴的过去,他忽而抬头,重重道了一声:“只要小姐不觉得委屈,洪三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未过多久,洪三入赘陆家,成了陆府姑爷,与陆珍珊形影不离地呆在一处,进进出出为她办着神神秘秘的事。陆老爷起初心里堵闷,见二人感情和睦,女儿也恢复往常,渐渐也便顺其自然。
      然而这么久,两人依旧似一对主仆一般,从未逾距半分。
      这样朝夕相对,却名不副实。
      华禹山顶那一块巨石上,刻得仿佛谶语。

      “一江,方才那抚琴的女子,你认得?”云生似乎头都未曾抬一下,却明察秋毫般问了前面人一句,一向眼含桃花的一江春水此刻遥望着某一处,而后摇了摇头,语声温柔:“虽不认得,倒是和一位故人很像。”
      一水也抬眼看他,似一瞬已明白个中往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无言。
      许多年前,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沿着长街窄巷一股气独自走了很久,久到他已辨不清自己身在何方,腹中空空迷茫一片,孩子却大笑着自头顶一把扯掉华丽昂贵的蓝色衣衫,甚至连脚上的鞋子也甩在一边。小雨浇下来,顿时觉得身心空前的干净,连灵魂也一同被洗刷。
      那个留着两撇胡子的男人便是此时出现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做出邀约的姿势:“走吧,和我一起去海边钓鱼。”他眯眼笑着,十足的人贩子模样,然而孩子虽不曾牵住他的手,却真的跟他走了。
      那男人叫海风,他有着让人放松警惕轻易便相信的气质,纵使日后说谎,也能将老谋深算的左相陈澍骗住。
      他跟海风回了沧澜海边的小船上,从此开始一段肩负着使命的漂泊。
      海风教给他猎魂之术,两人似父子亦似兄弟,行走于暗夜之中,猎取法不能责的污浊灵魂。多少次被围困伏击,已数不清,前胸后背的伤或许可以记录,但他无心细数。
      海风说:“这副躯体本就是拿来用的,何必小心翼翼地珍惜。”
      他笑着附和:“要将自己看得很轻很轻,才能豁出去,才能舍得一切。”
      然而,以暴制暴,终有误伤,他们终究还是错杀了一个清官。
      此前,为接近这位清官,海风与其女儿已弄假成真。真相揭开,刚烈女子站在他那艘陈旧的木船上,笑盈盈地望着他,而后纵身一跃,似欢舞的海豚,入水便寻不到踪迹。
      借刀杀人的不是旁人,正是左相陈澍。
      而杀错人的不是旁人,是他一江春水。
      他离了那艘船,也离了海风。
      “这船且给你留着,哪日回来,记得酒藏在甲板下。”海风只说了这一句。
      他略略回头:“你呢?不在吗?”
      他呵呵一笑,小胡子颤颤地抖。
      而后,他做回洪家长孙,而海风成了左相府里一名默默无闻的幕僚。不须一言,就这样默契地南下北上,同样演着戏。只是落幕之时已物是人非,如今他的旧船上,多了三个人同他瓜分那藏在甲板下的东篱酒。

      一江拊掌:“好了,抓煞面鬼去。”
      “怎么,有眉目?”云生意味颇浓地眯着眼,“难道你也在这市井之中安了一颗暗子,时不时来个琴音传意?”
      一江神秘一笑,耳边响起的,却是那夜华禹山顶,她笑着说的话。
      “若有一日,你我也将这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就不要写信给我,免得被我将来的孙子偷看了去,坏了大事……而我今日弹得调子,每一个音你都需用心听着。”她和音起歌,字字如音。
      到如今,她终是再也不曾联络过他,也终于嫁了最安托的人。如此,朝夕相对。

      番外
      煞面鬼果真藏在温泉浴场里,泡着汤子好不舒服。此人善用暗器,情急处一脸黑疤里也能射出十几颗铁豆子。汤池里热气蒸腾辨不清物事,忽一阵热风扫开蒸汽,迎面而来的是一丛牛毛毒针。
      刹那间,云生已将苏末儿护在身后,白袖挽出狂花空气也跟着打卷,而一旁,却是一水牢牢挡在了一江身前……
      事后一江得意地在云生面前感叹:“患难见真情,一水平日淡淡的,原来其实这样紧张我。”云生皱眉不语,隔壁船屋里传出苏末儿的声音:“云生平日淡淡的,紧要时方知,他原是这样在乎我。”
      沧澜不语,沧澜却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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