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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点碎晶(5) ...

  •   末日
      今日洪家长孙大喜,洪府上下一派喜气,宾客带着贺礼陆陆续续而来。
      新娘接进府里,转眼却不见了堂上老太君,有下人慌忙来报,说是老太君突发急症,已被扶到屋里暖着去了。洪府一下子乱了起来,前厅后院,围得密密匝匝,老太君传话,只要长孙天寿一人进去。
      屋里,旁的下人都被支了出去,陪在老太君身边伺候的是洪三。
      老人仍坐在她的太师椅上,一向挺得笔直的肩背,今日微微向前佝偻,纵如此也不肯躺在榻上,吃力地仰望他人。她一手拄着凤头手杖,一手扶在洪三粗壮的小臂上,淡淡喊了一句:“寿儿,坐。”
      “奶奶……”天寿走近,轻轻跪在她脚边,平视那一双古井般的眼。心中的矛盾挣扎早在回洪府之前已百转千回,如今能做的,只是狠下心,狠狠狠下心。
      “寿儿,这五年来你将洪家上下打点得很好,”她看他的目光依旧慈爱,“人人以为,你是让洪家继续兴旺下去的希望,”她一顿,似乎笑了一下:“却不知,你的归来,只为摧毁。”
      他心一惊,抬眼望立在奶奶身旁的洪三,洪三赧着脸垂头不敢看他。
      老太君瞧了洪三一眼,道:“你别怪他,当年他那么小,若我连一个孩子的话都套不出来,这个家早就当不下去了。”
      当年,天寿八岁,洪三十二,一个是掌上明珠的长孙,一个是影子一般的随从。
      某一日,那个早慧的长孙静静在望雪亭中坐了一整日,眉头深深锁着,若有所思,第二天,他忽然对洪三说:“我要离开洪家。”语气坚定,似下了决心。
      “少爷?”洪三不解,吓得小脸发白,“是不是洪三做错什么?”
      “这个家太脏,我呆不下去了。”天寿叹气,望着远处的亭台楼阁。
      偶然之间,他撞破这个家族的秘密,知道自己所穿所食无外民脂民膏,只觉得腹中泛滥。无法妥协于这种生存之道,亦无力反抗,只有遁逃。如果天下子民都靠天地养育,那他就俯仰天地,而非鱼肉百姓。
      “你同我一起走。”他拉住洪三的手臂,那孩子却轻轻挣脱。
      天寿疑惑地望回去,那孩子犹带稚气地道:“太君对我有恩,我不能就这样走。少爷说的,洪三不懂。洪三只知道,我是老太君领回来的,从行将饿死长到这样壮实,我的每一寸血肉都是老太君给的。还有我的生身父母兄弟姐妹也不断得到洪家恩惠。所以,纵然有恶,这个家对洪三来说,也是善的。”
      “我会替少爷好生照顾着老太君。”孩子转身,壮壮的一爿背影微微颤抖,“西门旁边的边门,守门的老李每每喝了酒,中午就会靠在门框上瞌睡一会儿。”
      是的,当年的洪家长孙并非意外走失,也不曾被人贩子拐带。而整个洪家,知其原委的只有一个少年洪三。
      然而,天寿不曾想到,老太君其实也早已从洪三口中了解了始末。可她还是派人寻了那么久,大约也不信,一个年幼的孩子会平安地在这纷乱世间独自活下去。

      那游僧曾说,若不另找个孩子同这婴儿一道养着,他必活不过长久。今日始知,所谓“活”亦是带着禅机。天寿露出温和笑意:“我怎么会怪他,他给了我又一次生命。”可是,“奶奶既已知道不孝孙儿的意图……”
      “你是奇怪,我为何还让你接手族中事物,为何将那一段尘封往事说给你听?”老人脸上有神秘而悲伤的笑容,“因为这一切,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我欠他的,用这一世来还,我若死了,定不能让洪家子孙继续为他的子孙所累。”手掌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宠溺地摩挲:“知道奶奶为何偏爱你?因你和其他人都不同,你的几个叔叔,包括你的父亲都被这繁华蒙住了眼,纸醉金迷耽于享乐,而你,那么小便看透了这一切。所以,无论你走得多久,奶奶都得等你回来,等你开始这一场破旧立新。”
      原来这五年里,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身后都有这样一双静静观望的眼,她不阻止,因她便是要借着孙子的手,将这亲手织就的繁杂的网,片片扯碎。
      原来,那古井般的眼,他一直不曾望透。
      “可是寿儿,”枯瘦的手忽而一刹僵硬,“答应奶奶,不要动他……”
      他当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左相陈澍。
      “他年岁也大了,活不了多久。珍珊那孩子,你即便不喜欢,也不要伤她太深……” 她的言语,渐渐吃力,忽然一声冷冷自嘲,“他曾说,我的命轻贱,只一把短刀便可交付,今日他若在,应会笑我又将残生交给一粒药丸。”她不容旁人插话,一跺凤头杖,忽而站起,微弯的背也挺得笔直,唇角涌出乌血,弧度却满是笑意。
      她要今日死,只是不想亲眼见到大厦倾倒那一幕。她要站着死,仿佛斯人仍在眼前,握住她寻死的手腕,不屑冷嘲,她要笑着迎视他,问一句:“我这一生,你终是物尽其用,这般举足轻重,可曾是我高看了自己?”

      天寿推门而出,众人呼啦啦涌上来将他围住,问询老太君的景况,他不语,只望着人群中静立不动的陆珍珊,盖头被扯掉紧紧攥在手心里,凤冠霞帔之下,是一张艳丽如花的脸,她似已预知到将至的刀枪剑戟,冷定地看向他,如有笑意。
      “珊珊,我不能娶你……”
      许多年前,他也曾这样对她说过。那是仲夏的午后,下着淅沥沥的雨,洪陆两家刚替两个孩子订了娃娃亲,他便这样直白地对她说:“嫁娶的事,岂能由别人来决定,日后我自会有我喜欢的人,而你,也将遇上你该遇上的。”
      小小的女孩子赤着脚站在雨里,裤腿高高挽起,手里撑了一面硕大荷叶,嘴巴委屈地嘟着,眼里像洒进雨水一般,泛着层层涟漪。他终是不忍,缓口道:“或者,我会喜欢上的人是你也未可知,长大之后的事,谁能预料呢。”女孩子格格笑开,方才那几欲决堤的泪花一闪念不见,“那我日日都缠着你,让你没机会见着别家的闺女,你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
      ——她也着实这般做了,没羞没臊地险些让他讨厌,却始料不及一场十年的离别,更无法阻挡多年以后的此刻,他依旧要说一句同样狠心的话。
      他一步步向她走近,周围震惊而纷扰的人群都已摒除于视听之外,此时此处,只是两个人的世界,他在这世界里,口气是前所未有的冷漠。
      “我一向喜欢安静贤淑的女子,而你,恰恰不是。”
      “这五年来,我刻意将婚期推了再推,无非想等你知难而退……如今奶奶已过世,我不必再屈从,所以,你与我的婚事就此作罢,从此,一别两宽,各谋幸福。而洪陆两家,再无瓜葛。”
      她只是定定望着他,如聋似哑。
      这五年里,他曾试过用不同的方法甩脱她。佯装亲近风月女子,洪三带着她找到叠翠楼时,他便倒在旖旎花丛中狎昵地笑。她也对他笑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你喜欢这里,不如我们将这里买下?皇帝有妃嫔万千,你才有一座花楼,同是男人,我不能让自家男人亏着了。”她慷慨起来,度量惊人。
      也曾给她介绍品貌双全的别家公子。她上下打量一番,绕着那俊秀小哥走了一圈,忽而附在人家耳畔悄声密语,小公子立即红了脸,眼神闪闪烁烁好不自在,须臾便寻了个借口,告辞而去。事后才知道,她同那小哥说:“你知不知道洪家三老爷好男风?天寿啊,也遗传了这癖好,才迟迟不肯娶我。他待你亲近,你便需小心……”
      她懂他的用意,可她就是认定他,倔强得天真。
      他也只有这最后一招,将她的每一份好温情脉脉地接受,而后当众狠狠抛却,似甩弃一滩污渍般甩在她的如花笑靥上。要伤她到惨烈无情,才能让她恨得刻骨,忘得彻底。
      他伸手,自怀里摸出一块天蓝色的水晶,摊在掌心,而后慢慢握紧,刺耳声响厮磨耳鬓刮擦着胸腔,再开掌,已是一片蓝白粉末。那繁华世界,碎在他的掌中。冷风一吹,纷扬如雪。
      “缘分已断,陆姑娘也请自重,不要再生纠缠。”
      此时他眼中,对面那含泪相望的姑娘仿佛还是多年前一般,举一顶硕大荷叶,赤脚立在雨中,小小的一截躯体晕着几乎盛装不下的委屈。他近乎要妥协地缓下语气,却见她忽而挑唇笑了一下,那笑容的每一寸都满溢着痛意。
      掌风趁势凌厉而来,她骂了一句:“禽兽!”人已甩身跑远。
      执着守护的这一份青梅竹马之情,却忘记青梅本是酸的,而竹马注定载不动两个人驰骋天涯。大红的喜服鼓胀拖曳,似湍急而逝的河流,染红它的是落尽桃花的盛世年华。
      人群将剩下的他围合在当地,责问质疑,闹哄哄一番末日景象。天空灰黄,似风云骤变。

      这一日,本该是洪家长孙与陆家小姐的大婚之日。
      这一日,是文和老太君宾天之日。
      这一日,久未见白的江南竟落了一场雪。
      洪府那大红的喜绸被雪裹成白纱。望雪亭里终得望雪,然而这一片纯白院落,空荡荡的萧索。物是人已非,他自亭前走过,仿佛听见里面传出笑语,盈盈窃窃。一闭眼,匆匆加快了脚步。
      他要拔的这根刺,长在自己心头,这些年的用力,到最后,执在手里的除了这根刺,也是牵连在一起的心头血肉。
      伤了的人,身上都有一面镜子,剑光无一遗漏地反射回来。最惨重的那个,永远是他。
      后院停灵的大屋忽而蹿起盛大火光,火舌舔着满屋白绢纸花,势头猛烈。屋子正中央的乌木棺,于烈火中恣意燃起,似有金翅的凤,在烈焰中涅槃而飞。
      “少爷,时候差不多了,你该动身了。”洪三将手中火把丢入熊熊火海。
      偏好紫衫的人着一身素白孝衣,将那只檀木匣子放进火中,退几步,跪在雪地里,一拜再拜。
      “老太君嘱托我的事,我已做到。”洪三抬头望他,“如今,我也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后会有期!”他拍了拍那片厚重的肩,而后两人同时转身,向着不同方向,大步而去。
      片刻之后,门外马蹄急响,踢踏踏一片,转眼将偌大洪府围得水泄不通。官兵破门而入,宣了圣旨,冰冷着面孔开始拿人。老爷下人惊作一片,顿时失了体面威仪,跪地求饶或是哭喊冤枉,是一片乱糟糟白惨惨的世界。

      而此时的陆珍珊,正坐在陆府地势最高的假山顶,对着漫天飞雪独自抚琴。远处火光乍起的那刻,她猝然从长凳上站起,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结束了,终于还是结束了……”
      纤指挑弦,弹一曲华禹山上为他弹过的曲子,眉眼弯弯,浅含笑意,却有水珠一滴滴落在弦间,乱了音律。
      她不傻,五年前他初回洪家时她便知道,他在用尽法子推却她,然而既已等了十年,她怎能在柳暗花明的时刻轻言放弃,何况,十年后的这个男子,她愈加地喜欢;
      她亦是博闻强记的姑娘,不会错过江湖最热议的话题,于是,去他屋里翻箱倒柜的找旧衣服穿时,轻轻从衣襟间滑落的玉牌她不会不知道那其中的含义,“一江春水”,是猎魂师的名号之一;
      那日醉酒,他送她回府,却于夜半时独自出门,她远远见他在重围之中救起一个女子,他拢着她的腰踏着屋瓦双双飞去,这些时日,他见她已许多次,虽他眼角时时有笑意,可他对那女子的笑,却是独一无二的不同。她不会不懂,因她也只肯如此对天寿笑;
      而今日,他冷酷绝情地当众悔婚,她更无不懂的道理,于危难之际,撇清他与她的关系,斩断洪家与陆家的交情,将她们隔绝在这场人为的劫难之外。而除此,他亦期望,越重的话,便能让她忘得更彻底。
      配合地同他演完这出戏,她也心觉满足。
      这一世,起码在你眼前着过嫁衣,也曾陪你游山玩水,同你把酒言欢,为你抚琴放歌,纵使不能结发,也将那些想做的事,匆匆做过。
      “老爷老爷,听说洪家遭变了,说是有人将洪家这几十年来不法营商囤货居奇的证据都上报了朝廷,据说还同一位朝中大臣有所关联,只是究竟是哪一位还没查出来。如今洪府已被官兵围了起来,除了仆人都绑着带走了,大门上也贴了封条。文和老太君的灵堂起了火,场面太乱,腾出人手救火已经晚了,扑灭后只剩一地残灰……”有下人急三火四来报。
      陆老爷不知隐在哪一处偷偷打望着女儿动静,此刻只皱眉止住那下人的话头,“别让小姐知道。”
      陆珍珊微微抬了下眼,琴音淙淙,雪片随着乐声狂舞,偶尔贴到面颊上,冰凉凉一片。
      那日夜里,京师里传出消息,左相陈澍被家中门人所害,那门人据说是猎魂术士之首,名曰欧阳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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