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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临牖思悠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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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的月亮是苍白的,像抽走了力气似的,惨惨淡淡地靠在岑于扬膝头。
这时候终于闲了下来,有些时间来咀嚼与元昊的谈话。
跟这样的人谈上那么一会,足够他回味好长一段时间。
哪怕只是回想元昊喝茶的姿势。
那么自然又优雅的姿势。
而岑于扬的童年都像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孩子那样度过。
玩泥巴,捉虫子,打麻雀。
当元昊这样的人在参加清谈会和雅集的时候,岑于扬大概还在掏蚂蚁洞。
他艳羡长安那些同辈的气度和谈吐。
他们或许没有他的智慧和学识,但他们是真正的贵族。哪怕他们穿上了又破又臭的衣裳,混在了人群里,你也能一眼认出他们来。
所有人都相信他们,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做出侮辱自己姓氏和家族的事情。
而岑于扬则需要背负冷眼和猜忌。
唉。
他轻轻叹了口气。
楼下的街边开始有些嘈杂,岑于扬把头微微转过去,月光越不过他高挺的鼻梁,于是在背后留下一个阴惨怨毒的影。
这样被月亮照着有些不舒服,岑于扬眨眨眼,睫毛的黑影子像翅膀一样在他脸庞上忽闪。
他看见窗外一对男女拉扯着——应该是夫妻。
“哎呀,我就最后这一把!”
“看着你的裤子!弄脏了又是老娘洗!”
魏国总这样吵吵嚷嚷的,一股子市井气,女子也泼辣极了。
哎呀,魏国男人真可怜,岑于扬这样想。
这就是独身的好处了,魏国如此,齐国也算不得太好,虽然齐国女子在三从四德上有十分严谨的规矩,不过若岳父势力非凡那又另当别论。
就像梁真。
那也是个可怜人。
成亲就是一桩麻烦事。
家里多了个女人,麻烦事就更是一桩接着一桩来,他可应付不了。
夫人的管教是一档事,岳家又是一档事,朝中的利益牵扯啦,都要一道承担,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所以岑于扬不喜欢家中势力太强的女子——他不想像梁真一样被岳父管教。
最好是个式微的大家族,养出了一个中庸安静的女孩子,这样就很好。
府上不需要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主人,他喜欢把琐事交给相道打理,他觉得一个心细的男人可以把女人的活做得很有风味。
香炉里烧的沉香,不过不是崖州沉香,也没添龙涎香。
自与元昊一会,岑于扬别的没在意,只觉得这味道实在好闻,所以回到驿管就点了沉香,但相较之下就显得实在寡淡了。
不过安神还是很不错,岑于扬打了个哈欠,脱了外衣便休息去了。
今晚睡不着的当然不止岑于扬。
畅春园书房的灯一直亮着。
元昊提了笔又放下,这样已经周而复始很久了。
他觉得有必要亲自写一篇忌文,可这时候却后悔了。他觉得自己根本下不了笔,什么都想写,不过写出来总是差强人意。
手不自觉地蹭到了脸颊,元昊觉得有些硌手,他喊了声和素:“替朕修修鬓角。”
坐到镜子跟前,元昊才意识到自己的憔悴。
到底怎么了?怎么会成这样了?
他并不觉得这些天有多辛苦,可是……唉……
元昊把手伸出去,摸到了镜子里自己的脸庞上,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问:“和素,你觉得那个岑于扬怎么样?”
“奴才哪里知道这些,”和素笑着修鬓角:“不过陛下很欣赏他。”
“你不觉得他跟朕看起来有一点像吗?”元昊盯着镜子。
和素停了手,跟着看镜子,然后笑道:“模样上说不得像,不过气韵上很相似,齐国人很少有这样温和的人吧。”
元昊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忽然听见有人来通报,说绿蜡求见。
元昊把眼睛睁开:“请她进来。”
绿蜡一身缟素,红着眼睛过来了,她的面上是一种悲恸与心如死灰交织的难看脸色,盈盈地跪倒在地:“陛下,这些是娘娘生前最喜欢的东西,奴婢不敢擅自做主。”
“拿过来。”
绿蜡把东西交了过去:“奴婢希望能继续跟着娘娘,还请陛下成全。”
“你不照顾元璧了吗?”
绿蜡凄然地摇摇头:“娘娘太孤单了。”
“退下吧。”
元昊把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张很旧了的手帕,还有那枚发簪。元昊揉揉眉头,问和素:“那边还有人守着是吗?”
和素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澄珪的灵堂:“是,义安公主和几位娘娘还守在那里哭,僧人也都在做法事。”
“让他们都走。”
“是,陛下。”
大约又过了一会吧,和素觉得元昊在这段时间里有些坐立不安,然而他又终于鼓起勇气似的,阔步走了过去。
“守着。”元昊把和素和其他人留在了门外。
香烛和纸钱默默地燃烧着,有的已经灭掉了,澄珪躺在大殿中央,她美丽的脸庞凹陷下去,下巴变得很尖,看起来像传闻中的僵尸——可以很明确地看出这人已经离世了,可元昊记得她才咽气的时候看起来还只像睡着了一样。
她的手优雅地交叠在腹上,那里曾经孕育过几个他们的孩子,他们原本应该是个很幸福的家庭。
元昊把手帕放在了她的手里。
他然后挪了挪位置,又把发簪别在了她的发间,澄珪梳着高雅华贵的发髻,每一枚发簪的式样和位置都有严格的规矩,中间突兀地添了枚发簪,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的俏皮。
以后就见不到了!
元昊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俯下身,在她冰冷干涩的唇上吻了下去。那不是一种想象之中的美妙感觉,尽管看起来非常凄美——多么深情,去亲吻过世的妻子。
香烛和一些法器的味道很浓,混着掩不住的尸体的腥味,澄珪曾是个在外貌十分谨慎的人,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气死,元昊想,于是他理了理她花掉的口脂,然后又这么看了她一会,便离开了。
魏国的报丧和齐国高敏的信几乎是前后脚过来的,两封信都不怎么让人快活。
魏国的信是元昊写的,简单交代了一下澄珪的谥号又寒暄了几句。末了还附上了一行酸酸的诗: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开门复动竹,
疑是故人来......
故人当然是最好了,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谁不喜欢回忆从前的人、从前的事呢。
高澄珪的死让澄琉很感慨,她把信丢进了香炉里。从此高澄珪这个人也就变成了灰,她这样想。
接着她才开始看二哥高敏的信,里面大概是祝澄琉生辰快乐一类的事,最后才缩头缩脑地点了一句节哀。
高敏这个人一向是很深不可测的,澄琉回忆从前的时候总有这样的感慨。
尽管他们曾经偷偷管他叫胆小鬼,但往往活到最后的就是这样的胆小鬼。
出生在他们这样的家庭,谨慎一点其实没有什么不好。
澄琉刚刚关好放信的小盒子,就听见了赵靖益急匆匆的脚步声。
他兴致勃勃地跑进来:“贤妃!贤妃!好消息!”他停在澄琉跟前喘气,然后四周张望一下,附在澄琉耳边:“遥郎同意朕出去玩了。”
“那真是太好了。”
“阿蔻不去,她嫌热,你跟朕一块儿吧?”
“陛下,”澄琉抬起头来看他:“我的兄长和姐姐去世了。”
赵靖益不说话了,他撅着嘴坐到了澄琉身边。
澄琉没有看他,但是她能够想象赵靖益是副怎样的表情,她说:“好吧,什么时候?”
“还有几天,下午我来找你,你借条裙子给我穿。”
“你要做什么?”
“哎呀!土包子,这一天可以打扮成女孩子。”赵靖益兴奋地说:“我告诉你贤妃,我穿裙子特别好看!”
澄琉笑了一声:“真是搞不懂你们祆教的这些节日。”
“嘘,别乱说。”赵靖益忽然变了脸色。
“又怎么了?”澄琉又笑。
“等到入秋的时候他们就要开始审判了,这两天说话当心着点,国师很不讲情面的。”
“谢将军会去吗?”
赵靖益跳起来阴阳怪气地说:“他去,他当然要去!哼!他可是堂堂大将军,是百姓的守护者!他当然要去保护他的黎民百姓了!”
“那他派了多少人保护你?”
“我不知道!我不想管!”赵靖益大喊大叫:“你看看他做的都是些什么混账事!我一年就盼着这么一次!况且他去年答应过我的!他真不是个东西!”
“好了好了,”他的嗓音震得人头疼,澄琉拉着他说:“我们去选裙子吧!”
“师父,您说昨天陛下一个人在里边都做什么呀?”小太监好奇地问老太监。
“嘘——说不得,”老太监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陛下伤心着呢。”
“唉,皇后娘娘真是福薄,那么漂亮,又是公主,咱们陛下还那么好,那么一对玉人——”
“乱嚼舌根儿吧你。”老太监拍了一下小太监的头。
“师父,我瞧见娘娘头上的发簪又不见了,昨儿晚上还在呢,不是陛下加上去的吗?”
老太监打了个不好说的手势:“唉,你不知道,那时候你休息去了,陛下晚上又来了一趟,应该是把东西带走了。”
“那么晚了?”小太监又想了想:“不过陛下通常都忙到那个时辰。”
“这两天都忙皇后娘娘的葬礼呢,谁敢拿国事烦陛下?”老太监一脸讳莫如深:“陛下应该是睡下了又临时起意要过来的,身上的寝衣还穿着呢。”
“那是为什么?”
“唉,不好说,”老太监摇摇头:“谁猜得到咱们陛下的心思?干活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