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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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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庭后是四面青山。春日里万物润泽,处处颜色都被东风调匀,行在此间,如若行在水墨画中。景舟跟着飘风一路向山下走去,只见四周都是草庐竹舍,掩映在如云烟色间。
深浅不一的绿随风自在摇曳,青潮涌起时,灰白的庐舍便像叶下的蕈菇那样现出踪迹。风低低吹过草叶,它们便温柔拂在他裤脚,似无声督促。
“这些都是修士所居。”飘风道:“那一处是祠堂,教学的先生就在那儿授课。明日,我引你一同行早课去。”
景舟点点头。飘风又遥指向山巅一处竹舍:“那是代掌门的居所,但若师叔平日里想见她,还是去殿里罢。那山头极为险峭,若无轻身功法,怕是难以攀援。”
景舟“嗯”了声,以示记住了。提到顾瑜居所,他不由想问顾梦之的住处在哪,但想着飘风一会儿也会提及,便强行忍住了。不想又走了半里路,飘风只说着些生洲风物,却不再提门中人的事。接连绕过几处深草溪水,景舟犹豫片刻,直接问道:“顾梦之住哪?”
“这个……我不知。”飘风道。他见景舟一脸诧异,又补充道,“师叔此前一直长眠在殿内,不久前方醒来。听说代掌门为他选了一处居所,但尚不知其在何处。”
这么神秘。景舟一蹙眉:“那怎样才能见着他?”
飘风笑道:“师叔体弱,不大主持宗内事务。除却为您离宗一次外,还未离开过山门呢。”
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见不着唯一熟悉的人,多少使他有些不安。景舟低头走了几步路,忽然听见远方奏起阵阵缥缈乐声——他一抬头,便望见一队女修,正从溪边涉水而来。
她们手持笙箫,水绿裙上披着鹅黄外衫,嫩生生地行在春日山涧边。为首少女发间挽着枝新折的辛夷花,瓣蕊上颤颤凝着两滴露,一俯首致礼便轻滴了下来。再抬眼时,她一见景舟便笑了:“这便是小师叔罢?”
身侧二人均还了一礼,景舟跟着点了点头。飘风上前向他引荐道:“这是葛清姑娘,你我的同窗。葛清,这是四师叔。”
半晌后景舟才意识到这声“四师叔”唤的是他,连摆手道:“景舟。”
“怎能直唤师叔名讳?”葛清大方一笑,向他们走近了些,“小师叔,日后还请多关照。”
她一上前,景舟便想后退,为不失礼,才生生遏住退意。身侧骤雨亦向后走了两步,面上似有羞赧……从前学塾里的小少爷见了貌美女侍亦会这样犯傻,景舟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却没觉得什么特别——还不及顾梦之。
葛清看样子还想多谈两句,刚含笑开口,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喊。离得远了,听不太清,依稀是一声“清妹妹”。她脸上的神色霎时变了,匆匆道了声“再会”,便拎着裙子跑远了。身后的众少女亦仿佛如临大敌,纷纷紧随她身后。
景舟:“……”
这是来了什么虎狼人物,一叫便能把姑娘们都吓跑?
骤雨轻哼一声,飘风却很愉快似的一合掌,朝景舟笑道:“正好——阿景,你的同舍人来了。”
话音未落,溪边的桐树枝桠便颤颤巍巍地摇了摇。三人一齐回头看去,只见一人拨开绿荫,从枝下钻了出来。这人亦是同飘风骤雨一样的水青道袍,却像刚在地上滚过一遭似的,挂了满身的草泥,一见着三人,眼睛便亮了:“巧了,小师弟!”
“清妹妹是不是刚打这边过了?”他凑到骤雨身前,“是的罢?好不容易碰着她们,我想好好多说几句话来着,谁想忽然脚下一绊,疼了个半死,爬起来时她们影子都没了……”
他连珠炮似地丢了一通话下来,像满盒的珠子突然洒了一地,叮叮咚咚地闹得人脑仁疼。景舟蹙起眉,只见飘风忍着笑,显然早已了解了他这德性,只作出一副疑惑表情:“啊,她们是刚奏乐归来么?方才似乎听到了乐声,像是往西边去了。”
“这样!那怕是追不上了。”这人长长叹了口气,倒也不见多失落。片刻后,他似又想说什么,偏头看到了景舟,顿时大惊道:“咦!这是哪位?”
“是我宗弟子么?兄台风仪不凡,我怎么却无甚印象?是初来我宗?原来是哪儿的人?哪位仙座收的徒?年方多少了呀?看着倒是和我师弟差不多大,要不要哥哥带你到处转转……”
景舟只觉耳中一片“嗡嗡”作响,像同时有千百只蜂绕着他转。这人一口气抖出了一大把问句,似乎还没结束:“这边没什么好玩的,好看的倒是不少,我带你——”
“——是该带阿景转转。”飘风一抬手,安抚性地做了个下压手势。这人方终于止住了滔滔不绝,兴奋地搓了搓手:“好呀,兄台住哪?”
“和你一间。”飘风微笑道,“师兄,这位就是我们的四师叔,景舟……”
景舟还未组织好“有礼”的微笑,已被人一把搂住了肩。这位仁兄用力地抱了抱他,放开后仍抓着他的肩,力气之大,让人直怀疑这人是想把他的肩膀卸下来——景舟艰难地忍住了想给他一肘子的冲动,便见一双大眼睛直凑过来,逼至他面前:“阿景!”
“……是,”他艰难地点了头,“你……”
你能不能离远点……
不待他说出口,那人已大力拍拍他的肩,笑容豪气万千:“以后就跟着我,我待你好!”
“……”
透过这人的肩膀,他看见骤雨与飘风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通往居所的路上,景舟知道了这人名叫“李真”,亦是顾瑜座下弟子。
与“飘风”“骤雨”这样文绉绉的、来自典故的名字不同,“葛清”“李真”这般名姓显然寻常得多。据李真说,素宗往往会保留弟子在俗家的姓氏,再从道经中择一字命名。唯有相遇时无名无姓的孤儿,才会为其赐名。
李真精力充沛,热情开朗,或者说,景舟从未遇上过如此“精力充沛”、如此“热情开朗”之人——他们和风雨二人在路口道了别,此后的数里路便是李真引着他走的。一路上,那张灵活的快嘴便没有停过:此地风貌,八卦流言,奇闻怪事,还有宗门中哪位姑娘最好看……若不是景舟岔开话题,他怕是能当场作出一篇千言长赋赞颂葛清的美貌。
“你不懂的,”他望着虚空,深情道,“她吹笙的模样,望向我的样子……那水灵灵的双眸……长眉连娟,微睇绵藐……"
景舟轻咳一声。李真一瞅他表情便知他想法,用肩膀撞了撞他:“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阴阳相合乃是天性,害羞什么?清妹妹是我宗一等一的美人儿,君子好逑,有什么好掩瞒的?等你十五了,做师父的自然会问你有否合乎心意的姑娘,好一同结个道侣……”
一口一个“清妹妹”叫的欢,只差改动一字变为“情妹妹”了。但见了方才葛清对他避之不及的样子,李真的道侣之路怕是还漫长得很。景舟想着,有些想笑,却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十五?那顾……师兄,你可知我师兄今年多大了?”
“这我还真是知道的。”见他终于搭腔,李真顿时得意起来,“师父曾和我提过一句,梦之师叔还不到弱冠,如今约是十九罢?”
闻言,景舟怔了怔。乍一听这个年龄,似乎是觉得小了,原来顾梦之不过只比自己大上六岁。但那人散漫起来便没个正形,心性如孩童一般,倒也恰如其分;但有时候,十九却又嫌太少了,那人安静不语时,便像早已看过千载光阴,对什么都淡了。
他还真的想不出来,顾梦之应是多少岁数才对。
“到了,就是这。”
他心中有事,没留意两人已到了一座竹庐前。外观上看,此处与其他修士居所并无大异,亭亭如盖的古槐树罩在上方,覆下一片浓绿密阴,清风回转间莺啭悠悠,倒是分外宁静。
景舟对居所并无要求,有个栖身之处便满意了,而此处比起他在薛府的小柴房,无异于天上地下。
李真引他入内,原来一门之后隔有两间居室,就是木板看上去颇为单薄,不知隔音效果若何——同李真作舍友,倒是这点显得尤为要紧。室内物什素朴,却极干净,隔窗处置了张松木书案,一旁搁着叠经卷。景舟将书匣内古卷一一列好,手指拂过书脊,忽然眼神一凝。
他指尖一抖,从书堆中抽出一卷来。这卷册外表看着无异,贴的还是纯阳真人《金玉经》的皮子——但扉页却破了一角,漏出些花红柳绿的图样。李真嘿笑两声,骄傲道:“这便是我给你准备的见面礼,旁人我从不外借的,你……”
景舟将书皮抽开,映目的便是“牡丹亭”三字。手一抖,又露出一行“有一日春光暗度黄金柳,雪意冲开了白玉梅”……
从小学的是贤能书,背的是圣人训,他哪里见过这般淫词艳曲?景舟再维持不住面上的“好秉性”,没多想便将书掷了出去。李真抱着头一溜烟往外蹿,边跑边笑。
屋子又空下来,落得一室清净。颊边的热意慢慢褪下,景舟将那册书捡了回来,想了想,仍是置回架上。
“我不看就是,”他想,“总不能糟蹋了书。”
他慢慢往后退,倒在榻上。竹席很硬,他却浑然不觉。半晌,才从衣襟中掏出符玉,悬到眼前望着。
从今日起,他便与先前的自己截然不同了:入了仙门,拜过先师,窥见内府,再认过三两同门,甚至还收到了册禁书……他想起昔日朱雀街上同白琅逛游的自己,只觉恍如隔世,已忆不起当时情状。自于人潮中遥遥望见顾梦之时起,来路便悄然改换,去者再不可追。
“爹,”他把玉贴在额上,小声道,“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