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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回 ...

  •   夜残高碧横长河。万千星斗正垂于眼前,似伸手可掇。春夜的风从小窗里直涌而入,还带着清冽的冷气,吹得他长鬓乱飞,仿若御风而行。
      景舟只愣了一瞬,便急切地撑起身朝下望去。月光下,街巷已成了一条条窄线,四方的王城在他眼中一分分变小,最终,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点。
      流云从车架边拂过,仿佛涌动的雪河。
      “我们……”他喃喃。
      ——他们已在青云之上。
      十万名山大川,星火般散落的城镇,森严峻然的禁城,一瞬间都渺渺不可观,仿若砂砾。云下,万民尚在安睡,全然不知碧落间有两双眼睛正俯视着他们。他们一生都不会知道,原来天上不止星宿日月,原来神话奇谈并不尽为伪作,仙人们确可以直上青云,凭虚御风……
      一眼望断江山,一眼横贯千古。
      这一刻他理解了帝王们的延续千年的渴望。蓬瀛仙山,红丸金丹,长生久视的梦想,都是为了此刻的“超脱”。立于月下,与苒苒众生截然对立,如云之于泥,如天地之于刍狗……这世上原来真有这样的可能,怎不让人为之如痴如狂。
      这种可能就叫做“修仙”。
      景舟手指冰凉,心尖却是火燎般的烫。一时间,他竟感到微微眩晕,像是曾一直深埋在心底角落的,都在借此机缘肆无忌惮地生长,爆裂。
      待浮云遮过,再看不清其下的故都,他才慢慢坐回,看向顾梦之。顾梦之好似已对这些见怪不怪,他撑着额角,手中拈着烟杆,微微笑了笑。
      “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看——现在先睡吧。”他说,“路途还长着呢。”
      随他话音落下,一个烟圈便轻浮地凑了过来,落在他鼻端。浅淡气味似有安神的功效,景舟本已十足困乏,闻言便像受了蛊惑一般,不顾尚未平息的心绪,眨眼间便涌上浓浓倦意。他伏在案上睡去,顾梦之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取来外衣为他披上,为他捋了捋额发。
      “路还长着呢。”他轻声重复道。

      景舟再睁开眼时,车马正缓缓从云端下落,向下倾斜,生生把他晃醒了。耳边忽然传来阵阵破风般的声响,像成百上千只鸟儿一齐扑扇羽翼。景舟揉了揉眼,掀开车帘往外望去,只见漫天白鹤正绕着车马一圈圈飞行,如一条雪亮白练,一直延伸至下方那云雾掩映的岛屿上空。
      “这是牵引鹤。”顾梦之将手伸出窗外,立即有一只白鸟飞来,轻巧地啄去他手心的酥点,“若没有它们接引,外人是找不到这里的。”
      景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白雾被层层拨开,现出满目盎然的水碧色,翠微迢递,松峦历历。溪流绕山而过,如青罗玉带,隐没在氛氲云海中。
      车门被打开了,青衣的道人凌空御剑,停在门外,向他们拱手致礼。
      “这是……”景舟喃喃道。
      “阿景。”
      顾梦之已走向剑上,正转过身来,将手伸向他。
      ——“到家了。”

      这便是素宗。
      顾梦之牵着他的手,踏上飞剑之端。御剑之人点头致意,随即剑身一动,临风扶摇而起。
      他们所经之处,宗门弟子依次作揖为礼,如潮水起伏,一路蜿蜒。云霞明灭间,掩映着十二座巍峨玉宫,楼阁玲珑,恍如仙人居。见他们御剑将至,楼中人飘然下落,停在中庭阶上,垂眸以待。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上首处站着一名白衣女子。她负手站在阶上,戴一顶纯素芙蓉冠,罡衣绛裙无不肃然齐整,只静静立在那,便威肃自生,十足的凛然不可侵犯。剑至中庭便缓缓下落,顾梦之引着景舟踏上玉阶,在她身前一礼:“师姐。”
      此人正是素宗代掌门,仙座首徒,顾瑜。她微一点头,转身引他们进入内殿。随行众人再施一礼,便静默地全数退下。
      转瞬之间,如露如电,再回首时俱已杳然无迹。
      殿中是三座白玉神像,宝相庄严,凝望远方。器以载礼,玉以通神,下列供着数列玉牌,牌上均刻着一人名字,想来是素宗的先贤师祖们。分明殿中素朴无华,却自有一种沉静玄秘的威压,仿佛先人们当真坐在上方,以千年不变的目光,凝望着如今的传承者。
      顾梦之在神像前的蒲团上跪下,执香祷祝。他俯身下拜,在地上微一叩首,道:“弟子不负师训,已将四师弟带回。日后定当孔怀兄弟,同气连枝,请众师祖共鉴。”
      他垂着眉目,面上的闲散神色尽数敛去,肃穆得不似先前。景舟望着格外不同的他,直到顾梦之再度牵住了他的手,使他不由随之跪到他身侧的蒲团上。顾梦之轻声道:“快见过列祖列宗。”
      ——原来这便是拜师了。
      当年入塾拜师时,姨父母均亲至师门,携着束侑和投师帖,引他奉茶叩首,发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礼尽却未意至,诸多礼数并未让他认可所谓的仁义礼智信。而如今他孑然一身,跪在这小小蒲团上,只有相识不久的师兄师姐为证,却觉天地茫茫,惟大道是一生所归,师恩浩荡,非终身不足以报。
      “弟子景舟,见过宗门先师。”
      他俯身下拜,连叩三次。
      顾瑜已站在上首位,眉目端凝,直望着他。
      “皈依师宝,即皈依命,不落邪见,”顾瑜道,“可乎?”
      “诺。”
      “入我之门,即守我所守之道,行我所行之事,可乎?”
      “诺。”
      “致虚极,守静笃,去骄去矜,倾生求道,”她再问,“可乎?”
      ——“诺。”

      忽闻一阵错杂风声,由远及近,传至他耳边。宫门分明是闭合的,眼前顾瑜的裙摆却骤然扬起。他想抬头,但顾瑜向他走近,并指点在他眉心。
      彻骨清凉自她指尖下渗,瞬间贯穿识海,心神随之骤然一凛。眼前事物忽地消隐,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昏黑。
      无需人告知,他就知道——这是他的内府。
      凉意在骨骸间蔓延,混沌开化,清气上升,仿若鸿蒙之初的开天辟地。奇经八脉,五脏六腑,均在这突如其来的内视中一览无余。少顷变化方定,他看见一缕莹莹微光顺着脉络缓缓流转,落至丹田处,最终化入四肢百骸。
      梦一般的图景消散了,他猛一回神,眼前再度出现了玉殿中砖石的模样。惟有数道自来的微风绕他三匝,如低声嘱托,不绝如缕,半晌方归于无形。
      顾瑜移开手,道了声:“礼成。”
      起身时,冷汗已渗了满身,浸透衣衫,顺着他的脊背滚落。他反手抚了抚,余光却看见顾梦之指间的银环粲然一闪。只是如之前的数次一样,他再定睛望去时,已又与平常无异了。
      …………

      三人在殿中坐下。顾瑜唤道童奉上茶水,吹开茶沫抿了一口。卸下那股掌门的威严后,她实有一副柔美的面容,看向顾梦之时,与人间慈和的长姊无二。但谈及众人遭遇时,却立即换了一副神情,眉紧紧蹙了起来,直瞪向顾梦之:“原来如此——我还道你这一去不过三旬,气色怎竟衰败至此。临行前我交与你数枚丹药,可有按时服用?”
      顾梦之一笑:“不过略微多用了些灵力,不妨事。”
      顾瑜眉间刻痕愈深,不待顾梦之辩解,她已拉过他的手腕,扣指在他脉上,半晌才移开指尖:“今日起,应加倍服饮玉醴。”
      顾梦之脸色骤变。景舟想起那日他金纸般的面色,以为这是什么病急时才用的丹药,忧心他确实亏损甚重。但下一刻,他便听见这人小声道:“……好苦的。”
      景舟:“……”
      “良药苦口。”顾瑜不为所动,“近日你不必再出山,杂事交与弟子们做便是,听见没有?”
      “是……”
      “记得按时服药。你积年体弱,全凭却死与玉醴吊命,如今终于醒转,更应加倍注重调养。”顾瑜仍皱着眉,“如今刚过惊蛰,只着单衣是万万不可的,稍后便让人给你送一件大氅去;后山那处暖泉,你亦须常去,一为祛寒,二……”
      吊命——景舟被这个词惊了一惊。他想起车舆里顾梦之执烟杆的模样,原来……顾梦之的身体竟是差到这般地步么?
      “……我知。”顾梦之连连摆手,“我知。”
      “你就是从不让人省心。”顾瑜在他额边轻轻一敲,叹道,“师父尚在进阶关头,若被他出关后看见你又成了这病怏怏的样子,如何能安心潜修?”
      “是,”顾梦之严肃道,“师姐说得对。”
      他拉着顾瑜的衣袖,轻轻晃了晃。那张天赐的好容貌上带了些幼童似的撒娇意味,竟也不觉得违和,一双眼睛直望着她,像能把人半片魂魄都勾了去一般——顾瑜显然对他这招没辙,摆摆手便转向景舟:“阿景亦是,这般天气里还穿的这样少,怎对自己如此不上心?”
      景舟头一次见顾梦之这般无奈模样,尚在新奇,不想下一刻她即将矛头转向了自己。顾问心也曾说过这位师姐“嘴碎”,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但她言语絮叨间,却尽是对手足的回护关切之情。他生平头一次感受到这般温情,不由生出几分亲近,连点头道:“之后不会了。”
      “这就对了。”她伸手替他拢好衣襟,直到他周身上下亦如她般一丝不乱了,方微微笑道,“四师弟,初次见面,不必拘谨,如梦之般唤我作师姐即可。”
      “师姐。”景舟低下头,轻轻唤了一声。
      “我可还从没听过你叫‘师兄’呢,”顾梦在一旁听者,闻言一挑眉,“难道是对着美人儿便会叫得容易些?”
      “……”景舟算是看透了他这爱招人的脾性,闻言亦不搭理他。顾梦之却凑过来,手撑着下颔,瞅向他:“真的不叫一声听听?”
      “别闹。”顾瑜皱眉瞥他一眼,他便立即背过身去,伏在了一旁案上。景舟见他背影微微耸动,疑他定是没在做什么好事,但顾瑜又轻咳了一声,唤回他的注意力。
      她招手让道童上前,取来一方木匣,递给了他。这大约也是什么赠礼,景舟连忙接过,掂了掂——还挺沉。
      “我思来想去,也只有此物最适合如今的师弟。”顾瑜微笑道,“望师弟勤勉修行,早日得证大道。”
      景舟小心翼翼地揭开木盒一角,只见盒中缎面中静静躺着数卷古籍。均不算新,页角已有柔和的磨损,像是代代相传的。景舟伸手抚上最上头那本《清净经》,听顾瑜道:“此中均是出学道者必读之书,每日均须勤诵勤背,方可化而归心,静笃守宁。”
      顾梦之在此时正回过身来,闻言便笑出了声:“不愧是师姐。”
      他笑的是顾瑜为人古板,赠予师弟的见面礼也是求学所用。景舟不理他,兀自捧着书匣,搂紧了些——他是极喜欢的。书页沉淀的,正是素宗数代留下的见证。而且,他确是需要这些。
      “多谢师姐。”他郑重道。
      “不必言谢。”顾瑜一笑,又道,“你初来乍到,于宗门尚还不熟悉,或需二三适龄玩伴。我座下有两名弟子,或许在来路上你们便已相识……还不上来?”
      景舟一听这话便有了隐约猜测,不情不愿地随她目光看去。果真,殿门被缓缓推开,两名青衣道童依次向前朝顾瑜施礼,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师尊。
      两名都是玉树般的少年,均着二代弟子的水青道袍,神色却是大相迥异。一人眉目柔和,甫一遇到景舟目光便遥遥一笑,正是飘风;另一人则面无表情,看他一眼便转过头去了。
      这又臭又硬的性子,不是骤雨又是谁?一并面对了凶尸的情谊看来都未能让他软化多少,景舟扭头不看他,便听顾瑜继续道:“愿你们三人好好相处,彼此扶持,互无间隙。”
      三人各抱心思,都应了声“是。”
      要他与骤雨相处,还不如跟着顾梦之。景舟默默看向那人,而顾梦之被勒令“别闹”后便一直不知低头在做什么,半晌方感到他的目光,莫名地看了过来:“嗯?”
      这人往日不是很会猜心的么,怎么到时候就不灵了?景舟无语地瞪了他半晌,顾梦之才仿佛终于同他心有灵犀起来,“啊”了一声,恍然道:“想让我教你?”
      “梦之体弱,不宜多费心操劳。”顾瑜一眼便看穿了他,皱眉道,“若你不喜岛上授业的先生,可随时来此处寻我。”
      “……是。”景舟只得垂下眼。
      顾瑜点头,起身向众人道:“那便这样罢。阿景去看看居所,梦之随我留下。”
      道童们垂首道了声“是”便朝他走来,景舟亦跟着他们一同行礼。抬头时,正看见顾梦之在顾瑜身后朝他一笑,无声比了个口型,又一抬手,扔来什么东西。
      一道白影从他手中直直飞来,一头栽进景舟怀里。他后退一步才堪堪抓住它,定睛一看,原是一只纸折的白鹤。
      周围众人均没注意到两人间的细节。景舟犹疑地看了看纸鹤,又抬头看了看他——顾梦之正又比了一次口型,这回是“打开”。
      景舟将那纸鹤开膛剖腹,随即:“……”
      墨色淋漓的宣纸上,竟画着他的模样。画中少年蹙着眉,抿着嘴,表情分明不甚欢喜,却在那人寥寥几笔中格外透出了几分生气。
      方才他背身伏在案上,原来就是在画这个……景舟无言以对,本想揉做一团掷回去,但一抬眼对上那人的笑颜,终究还是没舍得。他将手缩回袖中,不作声地收好了。
      “你的见面礼,”顾梦之逼音成线,传入他耳畔。旁人只见他嘴唇翕动,却不知他说了什么:“喜欢么?”
      景舟不置一词,扭头便跟着飘风走了。一直到玉殿外,都能听见风送来那人的笑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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