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咸嘉十四年冬(1~2) ...
-
又是一年冬月中,早梅点点映雪红。
折枝祭酒故人念,十四年来思更浓。
--题记
(1)
咸嘉十四年的冬季,似乎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来得更早一点。算着日子,这才刚刚入了冬月,朱雀城中,就已是彻骨严寒。
十四日晨起,天色澄明。午时后,彤云漫天。
雪下起来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将朱雀城的宫宇雕栏都覆盖。纯白盖过了暗红,黄云蔓延过千里,扑扑簌簌的雪片从天而降,被阵起的北风裹挟着,将“肃杀”二字明明白白地昭告天下。
紫宸宫中,景奭端端正正地坐着,面前是堆叠如山的奏折。
手中蘸了朱墨的笔尖微颤,终究还是落在纸上,带了一丝生硬一丝决绝--“时维国运暂微之际,汝为朕亲重之臣,当作表率,不可无故折返,当长驱魑魅,勉之。”他批罢,以手支颐,深深叹了口气。
天色昏昏,将是向晚。他站起身来,撑着桌案缓一缓疲累的身子,取过一旁半新不旧的氅衣,裹在身上。
内监柳怀靠着殿门候着他,见他熄了大灯走到门前,才迎上前来。这是景奭十几年来的习惯--处理政事时,凡事都要亲力亲为,近身连个磨墨的内监都不准留,以防宦官专政,泄露政事,引发臣子议论。即使柳怀打小进宫,一向恭谨慎重,也未曾破例。
多年来的主仆默契,未等景奭开言,柳怀已道:“陛下,一切已经备好。”他想了想,又道:“今儿天寒,陛下衣衫单薄,再添一件衣裳吧。”
景奭的眉心抽动了一下:“不了。柳怀,你一向不多话的。”柳怀知他脾气,也不多言,诺诺点头,只管带着香烛和酒樽,跟在景奭身旁,随他一路出了庭院,来到宫中一处僻静角落。
那是慕棠宫后的一处院堂,种着几棵梅树。十四年来,每逢冬月十四和八月廿二,景奭都会前来。冬月便折一枝梅枝,携一樽酒;八月入秋,携一枝秋杜鹃,并一篇悼文,前来祭奠。
“皇兄,五弟来看你了。今年天寒,梅花倒是开得正早。就像小时候你陪我看的梅花一样,开得正红,扑鼻芳香。”景奭说到伤怀处,眼眶渐红,“皇兄,这些年来,我真的好想你。可是,你再也没有归来。哪怕是梦里,也没有等到你。”
他祭上梅枝和酒樽,喃喃自语:“皇兄,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相见呢......”
一旁的内监柳怀不知怎么,也感到一丝酸楚--偏是天颜动情处,泪如星,滂沱雨。柳怀鼻子一酸,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暗暗心疼着身边日益消瘦的君主,表面却仿若无事。暮色昏昏,夜幕终是降临,风一更,雪一更,天地玄黄间尽是岑寂与萧索。一主一仆的背影在深宫红墙下久久伫立,远看宛如两尊塑像。良久,景奭才从绵长的回忆里挣脱出来,转首看向柳怀:“柳怀,我们走吧。”
他走得很慢、很慢,像是肩头承载了千钧的重量,柳怀却知道个中底细--多年战乱,国库告急,景奭勤俭,却也难以打破入不敷出的局面,只得愈加缩减宫中开支。裹在景奭身上的大氅,已经穿了五年有余,内衬已是破旧不堪,只能慢慢前走,才不至于扯翻了里外,露出斑驳的补丁,灌进冷冽的寒风,透支一冬的寒凉。
“陛下想是冷了。”柳怀将自己的外衣解下递给景奭,“陛下若不嫌弃,就穿上吧。”
“不妨,撑一会儿,就到了。”景奭轻声道,又重复一遍,像是在自言自语,“撑一撑,就到了。”
凄绝正是冬月夜,宫灯冷映照长街。朵朵灯花谢。
景奭身子单薄,忧思过度,走出一个转角,足下不稳,竟晕厥在地。
“陛下,陛下!”柳怀一时慌乱,守住景奭,大声呼唤守夜的宫人--他知道景奭素来不喜声张,但是此刻,他顾不了这许多。
一列巡视宫禁的侍卫们走过,听到柳怀的呼喊,忙护送了景奭回宫。
“陛下素来身子单薄,又是冬天,需要好好卧床休息几日,并进补一些汤药。”御医将药方开好,又嘱咐柳怀道。
“谢过太医。”柳怀全了礼,将御医送出宫去。不多时,宫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鬓发散乱的女子跑进殿来,是中宫皇后周采苓,身边还跟着随侍的宫女和嬷嬷。
“陛下,陛下如何?”皇后轻轻揭开纱帐的一角,看着景奭憔悴忧虑的病容,心下微痛。她转首问柳怀,柳怀将太医的话如时回禀了皇后,又道:
“陛下虽无大碍,却忧思过度,需得好好调养几日,只是陛下多年来为社稷呕心沥血,怕是不肯暂歇......”
周皇后知他意思,也不由叹了口气:“陛下操劳国事,便是连本宫都难以置喙。柳公公,辛苦你多照料陛下。”
说罢,殿中诸人皆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黧黑的天幕下,响起打更的梆子声。一声一声,响得那样清晰,声声入耳。景奭静静躺在床上,这打更声竟也入了梦乡。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许多想要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都尽数出现在梦中。
“哥儿,哥儿,莫要怕。将鹦鹉,檐前挂。可是为何过潼关,从此终日不说话。”
那是他幼时最熟悉的歌谣。他和长兄景恔曾在多个阳光暖暖的午后坐在水心亭边,静静地看着水中游戏的鱼。他有时觉得有些无聊,想要回到住处习字,景恔却抚着他头上软软的头发:“奭儿,再陪我呆一会儿吧。”
“可是,哥哥也可以陪我去习字呀。那些四书五经,我还没有背会呢。”小小的孩子眼里一片清澈,也透着一丝执着。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景恔看着景奭一脸的执拗,摇了摇头,“倒不如常出来散散心。你看这水中尽是些水藻水荇,搅得水看似浑浊,但是鱼儿却能游戏其间,甚是欢乐。”
“可是若没有这些水藻水荇,那些鱼儿会不会活得更惬意呢?”景奭问道,“水草满池,终究是大患。”
“可是水至清则无鱼。奭儿,你在担忧些什么?”景恔微微一笑,将袋中鱼食撒一些进池,水中鱼儿嗅到食物的香气,纷纷游上前来,争争抢抢,好不热闹。
“我......我没有担心什么,就是有点怕......”景奭也不知道自己恐惧的来源究竟是什么,只是模模糊糊,觉得心中并不安宁。
“你怕什么,有我在呢。”景恔拍拍他的肩膀,唱起一首歌谣,“这是民间的童谣,进忠教我唱过多遍,好听吗?”
“嗯。”景奭本觉得这歌谣宛转悠扬,听着听着就飘进了心坎儿去,听闻景恔是从身边的宦官处学来后,却本能地有些嫌恶。
“只是哥哥,你以后不要在旁人面前唱这首歌。宦官教的村俗俚语,若叫旁人听了去,怕是会被议论。”他坐直了身子,认真地看向景恔,一字一句道。
“我很喜欢这个调子,别人议论就议论吧。奭儿,你是不喜欢这首歌,还是不喜欢进忠?”
“我......喜欢哥哥给我唱这首歌,但是不喜欢让别人听到,妄生议论。”景奭想了想,答道。
“好。”景恔点点头,“其实,进忠人很好。吴氏阴险狡诈,选侍为了上位而机关算尽,要不是进忠能察言观色,处处护我周全,我不知要多吃多少暗亏。”
景奭听着景恔的话,看看将晚的天色:“哥,我们回宫吧。要是晚了,就不好了。”
“好。”景恔刮刮景奭一本正经的小脸,眼里尽是温柔和宠溺。
景奭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无数个似曾相识的画面,眼前像是在无边的玄色与阴沉中,亮起了一盏盏彩色的琉璃灯。
他想起无数个和景恔在一起的瞬间。这种感觉无比熟悉,像是一切皆发生于昨日。那年的他,还是一个柔软的少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忧愁与阴郁,而景恔却明媚。
尽管景恔的明媚,只是相对他而言。
他太柔弱了,像一块清透却易碎的璞玉,随时都可能化为一地碎片与碰撞而死时的一声铿锵。景恔则如玻璃外壳制作的暖雪灯,世间万象,皆可映入心中,无关紧要的事想想也就过了,只拣了要紧的事来做--他心思通明,一颗玲珑心知悉四海万事,却尽在不言中,一颗心暖融融,亮莹莹,只为了暖身边人。
因为自己儿时受过些磨难,所以不忍看到景奭也陷入孤立无援的境遇之中。
景奭,那是自己的弟弟,流着一半相同的血。
宫中的明争暗斗、众人的拜高踏低,景恔都懂,所以他对景奭愈加怜爱。
景恔逝后,景奭木呆了数日,忘记了日夜的区别,顾不及昼夜的边界。
只是,呆愣愣地,以麻木抑制痛苦。
等时光终于唤醒他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个宠溺地唤他“五弟”的人,那个促狭地看着他奋笔疾书的人,已经消逝于尘埃。
那是彻彻底底的失去。
同时,将一个国家的皇位,一方重若千钧的玉玺,带到他身旁。
“五弟穿这身朝服,真是好看。”他还记得皇嫂卫太后微笑的唇角和眼角的泪花。
“很像......你的皇兄。”
卫太后的声音戛然而止,将后半句闷在心头。她知道景恔的离去,无论是于己,还是于景奭,都是一样的痛。
只是在景奭转身的那一刹那间,她背转过身去,任凭泪水无声地流了满颊。
景奭却不知,心中的火苗却暗暗燃起--既然,他注定要成为这个朝代的主宰,那么,先前作为藩王时,一直心心念念想要根除的弊端,都可以通过自己之手,彻底革除。
“陛下饿了吧?臣为您传膳。”进忠--不,已经是清泰的伶宦跟在他身旁亦步亦趋,景奭却只觉得烦恶--这伶宦,曾纵横朝堂数年,其朋党构陷了众多言官,妄图把控朝堂,又败坏了长兄的贤名。景奭想到皇兄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吾弟当为尧舜,近臣清泰恪谨忠贞,可计大事。”
悲伤涌动,潜藏在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就要落下。“皇兄啊皇兄,你什么都好,可是,为什么要不分公私,被一个伶宦蒙蔽呢?”景奭想着,心中泛起微苦的波澜。
“陛下?”清泰觑着景奭的神色,景奭想到此时宫中或许尽是清泰的眼线和党羽,忙回过神来,道:
“我......朕,朕不饿,你可传膳自己吃。”
“老臣怎敢如此逾矩。”清泰一脸恭谨,脸上的沟壑和熬黑的眼圈却一览无遗。
景奭却心中打鼓,找了借口就把清泰送走。回到紫宸殿,从袖中拿出干粮袋,就着凉茶将干粮咽下。
“清泰不除......朕心中不安。”景奭暗暗道。早年间与景恔论事,言及清泰专权,抨击朋党,每每义愤填膺。景恔却好整以暇,亲自为他倒一杯茶,等他沉下气来,才道:
“言官也是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自然也会有勾结着向上爬的心。难道这群人里就没有些拉帮结派之流?你方才说清泰纵横朝堂,可朕信得过他。他办事每每滴水不漏,有他在,朕放心。”
“可是皇兄难道不怕清誉有损?就不怕百年之后受史官诟病?”他一时不忿,口不择言。
景恔却打着手中的竹柄折扇,好整以暇轻轻一哂道:
“百年之后的事,谁又能知道呢?你看昔年穆宗皇帝,虽被史官描述得极其不堪,朕透过史料细细看来,才知他是平定藩乱、荡平四境的中兴之主。”
景奭心知景恔表面随和,内心却难以动摇,于是也暂且闭口不提,暗中却搜集清泰党羽的罪状,且走且观。只是,他尚未等多久,景恔就已逝世。
如此,他便可以拨乱反正,正根清源。
“清泰等人,祸乱朝纲,残害忠良,包藏祸心,皇兄受其蒙蔽多年,但素性仁善念旧,故不忍诛之。今朕即位,定要除去此贼,以慰皇兄在天之灵。”
他挥洒朱墨,落在纸上映出一片殷红。
“赐其鸩酒。要调整药性,待其受尽折磨,丑态百出之后,再赐他了断。朕听闻这调了药性的毒酒,可具利剑剖心之痛,这般痛苦挣扎,他合该承受。”他低沉道。
凛冽的眼神宛若刀锋,薄而冷,像是要对着清泰剖心剜肉。
“朕,只是嫉恶如仇。”他说服自己,但似乎并不只为这一个理由。
“陛下,那伶宦已然饮罢毒酒,痛苦而终。”那日黄昏时,一个奉诏前去赐死清泰的侍卫到他面前来复命。他挥了挥手,心下的狂喜与空虚一层层如粉墨铺陈,赤与墨交叠,渐渐变得晦暗,就像戏台上分不清忠奸善恶的角色,本就披着不同颜色的面具和画皮。
他却执意,要看个清楚。
多年后他面对言官独大的局面,才知当年失算。景恔看得确实通透--清泰,他毕竟是个伶宦,他所得到的一切,无论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他唯有忠心为天子办事,才能活得更风光、更恣意--他终究是有把柄和软肋的,而这把柄与软肋,都牢牢地握在天子手里。
披着言官外衣却行帮派之事的那群人......却像是养不熟的狼,他们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勾心斗角,无休无尽,就像是雕梁画栋上腐蚀着木材的蠹虫,彼此之间也不忘争夺,各自都养成了蛊,就等到某天,呼啦啦大厦将倾时,它们便从满是洞眼的死木里呼啸而出,钻入下一间房,寻找新的寄居所,继续行着养蛊之事。
然而自从清泰死后,放眼朝中,已经再无可用之人,愿意在景奭的猜疑之下,替他制衡独大的言官集团了。
景奭无比忧心地面对自己一手造成的局面,心知这朝中诸人如朽木之虫,本也无非是些追名逐利的货色,自己和国运却如这朽木,积重难返,即使知道最后的结局,也再无力改变既定的局势,更不能像闲云野鹤的藩王那般,只搬了凳儿隔纱看戏便罢。
那便耗着,看看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像是一个生来就注定要忧患缠身的人,看着夕阳一丝一寸地落下,无能为力却又不能逃避。心绪固执而执拗,像一片霜花,在国运的残阳下渐渐融化,映出歇斯底里的暗红色璀璨--而这璀璨之后,就是殒身的结局。
回首一瞥,再无人跟随,一个修长的背影独自立着,辨不清喜怒哀乐,看不到喜笑颜开,只有眉宇间刻下的忧患。后来,就连忧愁,也因习惯而平淡。
那些年少时最温柔的记忆,也已经被深锁在心底。
他不愿意将景恔遗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细细回忆他的音容笑貌。
尽管,每每想起,心尖都是刀剜的痛。
要记得他,无论何时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