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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咸嘉十四年冬(3) ...

  •   (3)
      “河洛城来报,西北流寇于前日攻陷河洛城池。瑞王被流寇枭首于城头旗下。众贼迷信,以瑞王之血为延年益寿之药,一应哄抢。抢无可抢之时,流寇头领李弘琅将其尸骨投入鼎炉为柴,众宵小绕鼎炉而庆,饮血酒,绕篝火,肆无忌惮。流寇手下乌合之众,乘机抢占城中稍有姿容女子,践踏城郊田地,河洛群民,已是哀怨丛生。”
      柳怀从满脸血污的驿卒手中接过加急信,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元,叹了口气,道:
      “城中苦寒,你且去酒馆暖暖身子,压压惊吧。”
      “谢过公公。”驿卒接过银锭,待要离开之际,他回头看向柳怀,深深叹了口气。
      “公公慈善,小卒有一言原本不敢讲,但此去不知尚能苟活几日,也就不吐不快。”
      “你说便是。”柳怀看着驿卒风尘仆仆的模样,缁黑色的外衫已遍布血痕,枯发如干燥燥的蓬草,心中不禁一酸。
      若非陛下尚在病中,一连几日不上朝,嘱托自己于宫门旁暂且当值,这苦心孤胆一路入京的驿卒,怕是会因殿前失仪之过被不知人间疾苦的言官下令杖责一通。这信,也断然不能在陛下面前念得过于直白。柳怀自信能想出转圜之言,只是这形势已然不容乐观,能拖几日是几日,他已经替自己写好若不能全身而退便甘愿共同沦亡的结局。
      “李弘琅心怀奸恶,必难成事。但瑞王亦使得民怨鼎沸,水深火热,苦的到底是百姓。”
      驿卒语毕,叩首而去,柳怀坐下,沉吟良久。
      “然。”
      午时过后,柳怀奔往内宫,景奭已然醒转。周皇后见柳怀行色匆忙,正要问他,景奭已斜倚了团枕,打起精神问:
      “柳怀,可有何要紧事?”
      “回陛下......河洛城......”
      “别吞吞吐吐的,朕现在,还有什么是不能经受的?”景奭的心沉到堑谷里,但他竭力避免着自己的消沉--他心有预感,河洛城,必是遭受了重大变故。
      “河洛城,被西北流贼攻破了......”柳怀带了丝哭腔,道。
      “那,城中百姓?”景奭深深叹口气,又问道。
      “流贼破河洛,百姓的庄稼地难免会被践踏,除此之外,稍有姿色的少女,稍有银钱的钱庄,都被李弘琅手下的乱军劫掠。但,并未屠城。”
      柳怀知道景奭最惧怕的,便是城破之后的屠戮惨剧。李弘琅出身草芥,虽性情残忍,但终究不会屠戮同为草民的百姓。但,北国建真之军,却每每残害百姓,其中以建真逐鹿营最甚。景奭曾于听闻逐鹿营犯雁门一战中殃及百姓时拍案怒骂,誓要他日亲征,亲取逐鹿营主首级以慰子民之灵。
      “苦苍生......我朝何时能出岳武穆之辈,以制贼患。”景奭苦笑道,“那,瑞王如何了?”
      柳怀知道他提及的是皇叔景珣,景珣虽与景奭并不亲厚,但景奭素来待他极好。因着瑞王景珣年岁渐长,每逢年节,景奭都会特备厚礼派车马送至河洛,并不要求瑞王亲自来京城道贺。
      “瑞王爷......薨了。”柳怀想着这事终究瞒不过景奭,也就从实说来。
      “瑞皇叔......是自尽殉城么?”景奭话还未尽,泪已奔涌。
      “若是自尽还好了。”柳怀心中暗暗腹诽道,“只是瑞王这个蠹虫未必有这个骨气。”
      见柳怀迟疑不答,景奭心下明白了几分:“是流贼,是流贼逼死了皇叔。对么?”
      “何止是逼死,瑞王爷是被斩首示了众啊......”柳怀知道景奭所指,他即使猜出最坏的结果,也不愿意亲口说出残忍的猜测,只能由自己印证,“流贼将瑞王的尸骨拖去了城郊的乱葬岗草草埋了。手下人仓皇奔逃,也顾不及收殓。想来......已是尸骨难寻。”
      柳怀没有忍心把真相说给他听--景奭若是得知景珣死后惨状,无疑会加重病情,何况话止于此,尸骨难觅难以对证,也就无所谓是否“欺君”了。
      景奭扶额叹气:“想当年皇叔同我父皇相争,满朝文武皆受其所制,今日却得此下场。真是世事难测,命格诡谲。”他停了停,又道,“但瑞王毕竟是朕的皇叔,是我景朝的一员,宗庙之事,朕不能不顾及周全,朕,要替皇叔建衣冠冢,也是留个念想。”
      景奭说着,又是泪流满面。柳怀在旁目睹,心生哀凉的滑稽感--景奭不是不知道景珣先前所作所为,却如此优容,又为一介不值得之人伤情至此,却驭下严苛,动辄疑心臣子良将,杀心未断。柳怀低下头,嘴角牵出凉薄的笑影,却掩藏在脸上深深的纹路之间,不敢叫景奭多疑的眼神捕捉了去。
      “你,去叫笔墨宦官来,听朕口谕,拟一份诏书,调卢云友征讨河洛,与那乱臣贼子,决一死战。”景奭的声音里遍布着压抑的阴狠,“记住,朕要他活捉李弘琅,朕,要亲自手刃反贼,以正纲纪,以慰庙堂。”
      “朕甚至想,亲自扒反贼的皮,抽反贼的筋,用他们的血擦拭朕的长剑,最后,再将他们的尸骨充作柴禾一把火烧了,好好驱一驱这京城中的阴沉之气。”
      柳怀听着景奭含怨含怒的话,想着这话莫名的熟悉,才恍然想起,景奭想要给李弘琅安排的下场,不正与瑞王景珣的结局如出一辙么?
      果然,正与邪难以界定,都染着一样鲜艳的血。
      “还有,那些临阵脱逃的软骨头们,都给朕抓回京城,朕要亲自治他们的罪。”
      “是,陛下放心。”柳怀道。
      “朕累了,柳怀,写完诏书后,你再拿给朕过目就是。现下朕乏力得很,就先歇息了。你待酉时再来报。”景奭摆一摆手,便拉上帷帘躺下。
      脸上的泪已然干涸,景奭心中的痛楚也渐渐镇息。他倚在靠枕上,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他叹了口气,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头脑最是清醒,却发觉有时候越是清醒就越是痛苦,因为他面对的时局太过残酷。
      他却难以力挽狂澜,笑对寥廓沉浮。
      “流寇、建真都绝非善类,忠臣良将也销声匿迹,不见踪影。那些言官,平日里邀功请赏,比谁都热络,可是紧急关头,谁也靠不住。这十四年来,除了先前的杜昇,再就是当下的卢云友,就再无朕敢听敢信之人了。”
      “而杜昇......就是死于言官的倾轧中啊......朕,怎么就没想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多顾及他的军情粮饷,而非放手任他在一众伪君子之间孤苦斡旋呢?”
      景奭想起咸嘉十一年兵困巨鹿,粮尽殉城的杜昇,又想起此刻唯一可以倚靠的卢云友,不由心生哀愁。
      “现下,朕厌恶的人,一个个龟缩不前,躲在京城里混吃等死;朕想要保护的人,却被朕亲自派上危情重重的沙场。云友啊......朕,不得不驱使你南征北战,朕实在是除你之外再无人可用了啊!”
      景奭想到此,心生戚戚然。
      自景奭赐死大将喻仲蔚之后,杜昇和卢云友就堪称他的左膀右臂--尽管,卢云友曾深受喻家军的恩惠,还曾在喻将军死后,上疏请奏勿要对喻氏一族论罪,因此被责打了二十廷杖,但景奭喜其义气,又在渐渐了解其为人后,超拔他为兵部重臣。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如果说外柔内刚的杜昇就像他自己的影子,那么卢云友的性情,可谓像极了他早逝的长兄景恔。
      只是,他是天子,而卢云友是臣属,纵使在卢云友的身上看到再多熟悉的地方,也只能是幻影而已。卢云友对他也向来是极尽君臣之道,多一步也不敢逾越。
      每次他想要与卢云友的君臣之谊再近一步时,卢云友的理智与疏离都及时打响了他的退堂鼓。
      “云友,朕与你虽是君臣,但朕,真想与你以兄弟相称。”几年前的冬日宴上,当着几位宗室的面,喝得半醉的景奭斟满一杯酒,敬向卢云友,道。
      “君臣就是君臣,为陛下排忧解难,为百姓谋求福祉是为人臣的本分,臣怎敢逾越了规矩,敢与陛下称兄道弟。”卢云友摸不准景奭的性情,只知道伴君如伴虎,只得回敬一杯,掂量着道。
      这等滴水不漏,也是卢云友在看尽历代骄矜之臣下场之后,总结出的话术。他深知若在盛世,尚且要管住自己的口舌,何况,是在这黑云沉沉的乱世。
      面对的还是如景奭这样敏感多疑的主上。
      倒是一旁的衡王景琮会察言观色,当即也举起酒樽,先敬景奭,再敬卢云友:“皇兄和卢将军这就见外了,好端端的冬日宴,都是自己人,何必分个青红皂白?”说罢,景琮将樽中清酒一饮而尽,连连赞道,“好酒!好酒!这酒实在是上品,臣弟嗜酒,就先饮为敬,皇兄可不要罚我不守规矩啊。皇兄和卢将军也不要辜负了这等美酒,这可堪比李诗仙笔下的‘金樽清酒’,须要用王翰家传的夜光杯来盛才是相称呢!”
      说罢,景琮又笑,自顾自地拊掌吟诗,带了一丝薄醉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如此倒也缓解了僵局。卢云友不由对景琮心生佩服,本朝诸王中,景琮才贤志高,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虽心思机敏,却深谙君臣之道,进退守礼,从不逾越,又嫉恶如仇,不拘于“贤王”之名然确行贤王之举。
      那时景奭却道:“好端端的,醉卧沙场作甚?原是要去保家卫国,却自视放旷,这般任性,朕是不许。”
      “皇兄别动气呀,臣弟喝高了,说这醉话无非也就是调侃而已。”景琮道,“若真上了沙场,臣弟若不拼尽最后一线生机,那就不配做我景家子孙。”
      “好!这才是我景氏儿郎该有的气魄。”景奭听景琮如此硬气,眉头才渐渐舒展了寸许。
      卢云友只管从旁饮酒,不作声便是最好的万全之策。
      自那以后,景奭虽喜卢云友深明大义不逾矩,但敌军压境之时,为保胜算,他依然派遣卢云友领兵出征,毫不偏私。卢云友也乐得行军布阵,闲来独自在营帐里烹茶煮酒,或是同自己对弈。卢云友与杜昇不同,杜昇难得委曲求全,而卢云友表面虽沉默寡言,内里却与军营诸人一团和气,许多得过且过无伤大雅的事,他看在眼里,却从不计较,因此纵横沙场多年,无论监军的言官,还是负责配给的太监,虽不至于对其心悦诚服交口称赞,倒也相安无事。
      待到柳怀来复时,景奭审过诏书,取了花押,端端正正印下。
      “万望,卢卿此战告捷,收我河洛,护我子民。”
      柳怀走后,景奭走向窗边,舒展舒展筋骨。极目远眺,窗外已然暮色苍茫,狂风骤雪声声起,追魂销骨锁夜愁。
      他不禁想到,这个时候,宫中廊前檐下,应该多备上几盏暖雪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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