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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4」
      娜娜成年以前的人生是极快活的。人生本没有十全十美,但她早就懂得把所有不幸的东西都开除出自己的生活,这样可以名正言顺计算出美满的少年时光。说到少年时光怎能不提两个人,他们贯穿了她美满时光里所有的记忆。有时娜娜觉得,她只是他们那个黄金时代的见证者,三生有幸才跻身同列。
      娜娜是个聪明孩子,迹部景吾的光辉耀眼,她在同级生里也让旁人难望项背。因为跟迹部和忍足很熟的缘故,她的聪明与狡黠都变得合情合理。她爱戴她聪明的小叔叔,崇拜他会拉那么好的小提琴,喜欢听他讲他房间里那些奖杯和奖状是怎么来的。第一次拜访他家时老妈不许她每天吃很多糖,临走忍足拿了个有盖儿的奖杯给她,说娜娜喜欢。她抱着掂了掂就不肯撒手,到车上也不放下来。回到家一掀开,哗,娜娜幸福地剥了一颗,那时她就知道她从此会有多喜欢忍足侑士。
      她什么也不缺,但他总是最清楚她想要什么。本来闹着不肯学乐器,忍足对她说,以后我的小提琴可以和你的钢琴合奏呀。她愿意了。国小校庆作为优秀代表参加活动,欣赏忍足和迹部合奏,散场后她问忍足表演的时候紧张吗,忍足说紧张,但很开心。拉着她的手问迹部哥哥弹琴是不是特别厉害,你以后能不能超过他。他笑得好好看,那天的舞台在她心里种下了种子,于是一路从PTNA的启蒙级弹到发展级,奖状证书满满一抽屉,始终不能忘记的是忍足那句话。
      国中家庭聚会,大家让娜娜弹一支歌,她害羞地笑笑,大方地坐下来,忍足果然用小提琴捧场。她边弹边想起很多年前他站在台上拉着琴弓,现在忍足站在她背后,她不知道他的双眼是否仍像当年那样沉醉地闭着。她的心跳得飞快,十指灵活地律动,听出忍足的自如,揉弦泛音都无可挑剔。苦练多年终于派上用场,从最开始她的梦想就只是和他一起合奏而已。
      从最开始的梦想就是你。曲终,忍足说娜娜你进步好大。娜娜问你刚才有什么感觉呀,忍足说,觉得我们俩特别默契。她想起他当年那句话「我很开心。」那你今天开心吗?她没有问出口,就像没有问我有没有超过迹部哥哥。
      大概,她是超不过了。国中毕业有两所特别好的学校给了娜娜名额,她没考虑,直升了冰帝。跳过三级好不容易跟上忍足脚步,国中毕业他们也高中毕业了,忍足去名校读医,迹部出国。即便冰帝校园里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娜娜仍然只想在忍足徜徉过的校园里穿梭。高中开学典礼他来看她作为新生代表致辞,当年站在这个位置的是迹部,娜娜穿着挺括的制服裙,双马尾扎得柔顺,在台上笔直站着,直到望见人群中忍足笑吟吟的一双眼睛,一颗不安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迹部远隔重洋在ins看忍足最新动态,他给娜娜一段钢琴solo的评价是「看过迹部高二艺术节的视频了?」,娜娜回「心驰神往」。忍足说,「等你高二我来看你比赛」。迹部插了句:「弹得很好」。娜娜兴冲冲回了串爱心:「男神好!!!!」
      忍足回「你那儿是半夜吧」,迹部说「嗯,这几天放假」。娜娜想,原来忍足不知道迹部在放假啊,像他们关系这么好也会有从社交平台看对方动态的时候吗?
      她那时候还不懂。其实她不懂的东西太多太多。娜娜早慧,一门心思追赶她的小叔叔,一定要走遍他走过的路。学钢琴、学理、学医,老师的评价是她年纪小目标却很明确,忍足走得那么那么快,她不拼命追什么时候才能和他肩并肩?她厌倦了做小妹妹,厌倦了他时而停下脚步等她,伸手的姿态却是屈膝弯腰,像在等一个长不大的小朋友。她要到达和他一样的高度,为这一天每天都在努力奔跑。
      她是在第二次出国找忍足时发现他房间的衣服有两种叠法。其实这是一个特别无聊的蛛丝马迹,结衣跟她说,你喜欢忍足已经走火入魔了吧,你就不兴人家请保姆打理下家务?娜娜在心里争辩,忍足说过他不喜欢别人动他房间的东西,他自己会收拾。但娜娜不包括在「别人」里,她知道她在他心里与众不同。仗着与众不同,娜娜做过很多事,比如偷喝他用过的杯子,比如让他女朋友特别不待见自己。其实她好讨厌叫她们姐姐,讨厌忍足带她玩的时候还有别人存在。她把女同学托她转交的情书塞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回过头又笑着告诉她们递到了他手上——拜托,她们连亲手递信都不敢又怎么会当面问他读了没?忍足代班去开她的家长会,女朋友连这都吃醋。下一次去补习班的路上看见他,娜娜让司机远远掉头回路口,她一个人下车往前走。忍足迎面遇到问她去哪,她说车坏了。他于是转身陪她走到补习班门口。撒这样无伤大雅的小谎既不需要打草稿,也不需要羞愧。
      从小知道忍足很照顾她,因为她没有爸爸。娜娜假摔、装病、撒泼,想知道大人们的底线在哪儿。他们有时宽容得近乎放纵,娜娜在一次次试探下终于明白这是因为他们觉得她可怜,值得同情。忍足那时是个半大的孩子,她在他面前异常乖巧,知道他不是在同情,他可能都不如她明白什么是同情。娜娜牵着他的手去郊游,她记得那些围绕她的孩子如何提起「你爸爸在哪」,也记得晴空下他指给她看的高高的风筝还有牵得牢牢的温热掌心。她本该回避那些问题,但她都听懂了,它们伤害不到她。
      忍足很小心她,怕她不能应付那些难堪的问题。她一点不怕,她心眼多,葬礼上谁故意问她爸爸去哪了,下次聚会她就偷偷往谁碗里吐口水,装作欢天喜地从厨房乖巧地捧一叠碗出来,哪只摆在谁面前都算清楚。她要他们夸她懂事,一边用那些碗吃饭。她要忍足看见她懂事,他以为她忘记了上次的非难,仍然不计前嫌给他们端碗。她理直气壮,不觉得自己有错。
      低头看短信。「我自己叠衣服都会有好几种手法,你不要太在意这种细节……」「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的。」「所以你得出什么结论啦?」「他会不会找女友了。」「……孤身在大洋彼岸,找个女朋友有什么不对,不然难道和室友搞基吗?」
      娜娜的脸色很难看。她好不容易才赶上忍足,不能承受这种猜测。他正式谈女友都会介绍给她,尽管她很介意看他们在一起。这样想来现在大概是没有女友吧。娜娜忽然又高兴了。国小五年级她去网球场探班,国中三年级的忍足同她一道坐在比赛场地观众席,他指着场上来来回回的正选问她谁打得最帅呀。其实她心里是很想拍忍足马屁的,最后指了指迹部。忍足正帮她开一罐儿汽水,闻言感叹说果然女孩子都喜欢他吧。
      娜娜想说我很早以前就答过这个问题,是你把答案忘记了。可她长大了,已经不好意思对他直说,在我心里你最好。亲戚们打趣问她择偶标准的时候,娜娜就很讨厌忍足的长辈身份,他总笑吟吟地把她的话当成童言稚语。娜娜的妈妈对她有过要求,希望她将来出国念一个学位,回国当一个大学教授,然后嫁给一个大学教授,最好那个大学教授还是一个大学教授的儿子。这真是个无法完成的要求,因为忍足的爸爸是医院院长。这又是个不可理喻的要求,妈妈,你的婚姻那么不幸,为什么还要求我有个美满家庭?
      娜娜指尖点在烟灰缸上,她在里面看到两种不一样的烟头。结衣在的话又要嘲笑她想太多,其实结衣想的比她少到哪里去?她总拜托她向忍足打听迹部近况,听说他生病就长吁短叹。她说不喜欢他,却老关注他动向。大概是因为学生时代没能超过迹部景吾一回变成了执念,总是既盼着他考砸又不信他会失利。
      结衣说她胡思乱想像个神经病,想知道就直接问呗?娜娜这次的行程和同学是一起的,趁白天空当突然袭击忍足。他接电话前完全不知道她会来。时间不允许娜娜久留,她在屋里四处转转,看望一下忍足就走,顺便给结衣带回几条迹部的消息。

      这是两个大男人共住的公寓,他们个性迥然但所有陈设令人讶异地和谐。娜娜去年来找过忍足一次,如今看看又有许多不同。
      尽管要命地在意那两种不一样的叠法,她没在房间多待,拼命按捺想在忍足的床上蹦的冲动,只坐了坐一个长得很特别的沙发椅。从小看房间摆设她就知道忍足会享受,何况隔壁住了一位万里挑一的二世祖。对衣服和烟灰缸烟头的观察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到客厅坐下吃甜点,忍足去收快递时娜娜给结衣发短信。她是娜娜的学姐,生病休学前和迹部是同学。结衣回信说她胡思乱想。哼,你喜欢的又不是忍足。假如迹部哥哥也这样呢?娜娜收起手机。
      幸好家里没有他和女朋友的合照,她一进来就仔仔细细看了照片墙和摆在各处的相框。大多是和当地的朋友,不乏女生,不过看站姿应该都只是同学而已。娜娜的大脑始终围绕忍足有没有女朋友在高速运转,每看到一张他和异性的合照就好像有人在她耳边敲一记大钟,震得她头晕脑胀。结衣说想知道就直接问,但这可能吗?迹部景吾在你面前你问得出口吗?
      娜娜反正问不出口。忍足过来了,他在给她剥一个橙,手指修长,像握着琴弓摇曳在琴弦上。娜娜不自然地瞅着那张棱角越加分明的脸,手指在膝头揪紧,艰难地咽着甜点。和他相处这么多年,上一次这么紧张还是在迹部晚宴溜到露台偷喝他的红酒。有男生进来和她说了一大通话,她看着他唇齿张合却难以集中注意他到底在讲什么,只是不停摇晃那个悄悄拿来的高脚杯。
      忍足来露台时她用尽所有智慧和他像往常那样斗嘴,其实她好紧张啊,像那天的月亮一样拼命扯过云层挡住自己,偶尔怯怯地抬眼看他。她那时才多小?可是她就学会耍心眼了,她清楚自己有多讨厌他的每一个女朋友。她不是天生说谎就那么沉稳,只是用尽所有伪装让忍足别看出来她喜欢他。他们有惯常的相处模式,每次遇到忍足时娜娜就像个优秀的对手戏演员,毫无纰漏地表演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妹妹。
      可今天大概是太久没遇见他了,娜娜的抵抗力严重下降。忍足一边笑一边对她讲话,她的脑袋嗡嗡响,他伸手把一个碟子递给她,里面是剥好的橙,她叉起一块又差点掉回去,紧张得掌握不好下手轻重。他一转头娜娜就拼命盯住他侧脸,视线无法从那件淡蓝衬衫上剥离。啊,他有清瘦挺括的脊背,腰腹柔软而结实,结实是因为常年锻炼,柔软是因为它看起来很灵活……胳膊纤长,上高中的表弟扳不动的臂力器在他手里像玩儿一样。腿很长,没有那么多看起来吓人的腿毛。个子很高,她一米七十多了站在旁边还是有明显身高差……她管不住自己,没见时像发疯一样想他,见了又像发疯一样看着他……她看着他的样子就是一个女人在打量一个倾慕已久的男人,空气中所有的元素自作主张化作荷尔蒙在身边游走。
      她知道这样下去自己迟早要完蛋,一句「我喜欢你」在嘴边蓄势已久,张口就要喷薄而出。这样不行,娜娜用指腹摩挲着冰凉碗底,那是刚才忍足的指尖轻轻托过的地方。她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再也没有出去玩时牵手的权利,这是成长的代价。玩了那么多次真心话大冒险,没人猜到她喜欢的是他。她不要功亏一篑,她要在最好的时候郑重地告诉他。
      吃着橙,凭本能和忍足聊近况,替结衣打听迹部最近怎样。忍足道「他挺好的呀,风生水起」。娜娜问:「有女朋友了吗?」,忍足一怔:「没有……等他回来你可以问他」。她撅嘴,「我马上要走了,等不到他回来」。迹部没有女朋友这话她真不信!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连个恋爱都没谈过?还是连忍足都不知道的地下恋情?
      娜娜又接着问:「你呢?你怎么样?」忍足伸手发誓:「我要是找到女朋友了第一个告诉你」。娜娜说哦,笑弯了眼睛。
      去浴室洗手,室内装潢很有那位大少爷的风格,细节满是忍足的气息。瞟了眼台子上的瓶罐,结衣要是看到他们用的护肤品肯定立刻去买同款女士套装。忍足靠着沙发看电视,娜娜走出浴室在他身边抱膝坐下。很久没有这样并排坐着了。
      出门时忍足说我送你去也来得及啊,天这么热再坐会儿吧。娜娜摇头说计划有变,我自己一个人就行,还有很多女同学等着我回去报告迹部…哥哥的消息呢,你们是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忍足的笑声很是爽朗,他抱臂倚着门框,摆摆手同她告别。娜娜边回头挥手边把他笑着的模样记在心里,尽量让自己走路的背影潇洒一点。为了热裤和臀线她练了好久的深蹲,她希望忍足能意识到她已经是位曲线优美的女性了而不是裹在宽大校服里的小妹妹。打开ins,她认真筛选过每张照片,想让他们看见她成绩好人气高,知道她受欢迎……关于如何在喜欢的人面前塑造自己,娜娜可以写出一本厚厚的心得。
      回到宾馆,同学还在外头玩,日程没变。她仔细翻找每一个有权限的角落,把所有忍足出国后来往的好友巨细靡遗检查一遍。这些她都看过,在每个无法入睡的深夜都这样苦苦地在别人的相册里寻找忍足踪影,因为他不怎么爱发照片。每本他提过的书每部电影每个歌手她都会去了解,力求同步共同语言。她循着他的足迹一路走来,坚信有关忍足侑士的大小事自己都不曾错过。
      不是的,还有连她也没发现的东西。不知翻了多少人的关注列表,娜娜终于找到几段录像,忍足好像在聚会上被抽中玩游戏。视频开头是他满脸惊讶地念出一条便签上的规则,周围的人哈哈大笑,镜头一直在晃动,拍的人自己也乐不可支。
      他拿出手机,他们凑上前:「谁最近和你打了电话?」「我朋友。」「打给他!」「快和他表白,听他说什么~」忍足拨通电话,等待接听时还仰头喝尽杯中啤酒。「是在壮胆吗?哈哈哈哈」他嗔怪地看了他们一眼。
      娜娜攥紧手机,屏幕上倒映出自己一脸紧张。电话通了,拍视频的人调近距离,忍足的表情被放得很清晰。「嗨。」「在聚会啊。」「你旁边是小景?」「哦,我不找他。我有事跟你说。」他示意周围人噤声。「我喜欢你……」他们要忍足开公放,听电话那头的反应。
      那个女生惊讶地喊出声:「啊?!」忍足笑了:「要我再说一遍吗?」
      「…是真的吗?」「是真的啊。」有人问怎么了,女生说「没啥…那个…忍足你说喜欢我是真的吗!」镜头笑得不停摇摆。那边骤然传出很多人惊呼的声音。「是开玩笑的吧,你在玩游戏吗?迹部你觉得呢?」
      忍足本把手机放在桌上双手交叠对着它说话,此时稍微愣了一下。娜娜倒回去把音量调到最响,过了会女生笑着喊:「迹部说他不知道!哈哈忍足你是在玩游戏吧,我听见有人说话啦!」忍足的表情变了,他也笑起来「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
      视频最后是所有人爆发哄笑,他们和他碰杯,忍足面前已有好几个空瓶。
      娜娜算了算视频的时间距今多久。她点开忍足主页,又去看他关注的人。对他的某些细节她可能比他自己更了解,这世上没人能在注视他这件事上同她相提并论,每分每秒她都紧紧看着他,但原来她还是错过了很多……向前走眼睛只看得到前方,那么多年遥远的追随,她视野里只有忍足,却忘了看看他在看着谁。
      她的指尖抚过屏幕,那是他们高中毕业的合照。她打开平板放大照片,一眼就看见了忍足。这是她的本能。他旁边站着学生会会长,国中就带领网球部打进全国大赛,他的履历太长实在讲不完,你只需看着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恍惚想起多年前他在球场上弯腰对着她笑。他们搭着彼此的肩膀,一向如此默契。
      她把平板端端正正放在膝盖,拿起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她给他的备注是迹部哥哥,有多少人问她要过这串数字呀。她知道谁和她套近乎是别有目的,她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那么优秀,她遥想过什么样的女孩子才够格站在他身边,一直翘首以待他给他们一个回答。
      电话接通,迹部已经到家。他说他提前回来了,要是她晚走一会儿就能遇到。他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有磁性,娜娜想得出迹部握着手机轻笑的模样。他很容易就把所有人征服了。他站在庭院里吗?还是透过落地窗望向外面,你那里的夕阳也是这么美吗?像漫天的血色一样?
      娜娜问了他很多事,他们太久没见啦。迹部一一回答,又问她在学校怎样。她镇定地同他开着玩笑,最后问他,你有对象了吗?
      迹部怔了一下。刹那间她想起很久以前她也曾问过他这样的问题,那时他说他在等。
      你在等谁呢?她不出声,她甚至不敢呼吸。平板上存了太多他们的照片,她经常翻来覆去地看,究竟是哪天开始变得不一样的呢?
      娜娜在洗手台旁看见一个漱口杯,里面并排放了两根牙刷。

      迹部很快就回答了。她笑了,忍住一瞬间弥漫起的哽咽,心像浸透在冰水里。「那好吧,那我等你的好消息哦。」

      「5」
      娜娜踉踉跄跄走出酒吧,今天很冷,风呼啸着从袖口倒灌进来。她紧了紧胳膊走向自己的车,她喝了很多,但还没醉。
      她今天去了医院。忍足见她来了冲她笑笑,她在病房认识很多小孩子,他们在忍足不用的一件白大褂上写满了字。娜娜在他胸卡后的衣服上写字,然后把它别上去遮住。这件白大褂整整齐齐叠在柜子里,忍足有时会拿出来看看。
      「忍足医生!」他们总远远跑来扑上去抱住他的腰,他们也只够得着这里,「你今天怎么样?」
      「挺不错。」他说,「你们谁要飞?」然后用手臂夹住他们在原地转圈,孩子们很享受双脚离地的感觉,尖叫着转到晕了才撒手。娜娜被这些好奇的小家伙搞得烦心不已,有个小姑娘似乎喜欢忍足,总是倚着他的腰偷偷瞥她。小姑娘生日那天接下忍足的礼物,给了他一个吻然后跑开,忍足哈哈大笑说她真可爱。娜娜不禁翻了个白眼,她看见忍足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就生闷气,她现在有点懂为什么从小就和他的前女友们不对盘了。

      娜娜后悔自己出门太急只围了很薄一条围巾,因为是忍足以前秋天送她的所以直到冬天她也不肯把它替换下来。今天是她第三次去医院了。忍足还是没有想起她。
      他知道她是从澳洲回来的小侄女。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不记得曾经和她感情好得像亲兄妹。她戴着那条围巾站在他面前,送她的时候他曾说那是他选了很久的,礼盒也是亲手包扎的所以她到现在还保留着。是的忍足送她的东西无论大小她都留着,不许任何人碰,哪怕有些仅仅是一叠吃完洗干净收集起来的糖果包装纸,来自一个被她珍而重之的有盖奖杯。也许她就像个收破烂的,她愿意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垃圾堆里。
      忍足记不起来。第一次去病房他甚至艰难地张了张口,等待的时间很漫长,久到她攥成拳的掌心沁出汗,他喊不出她的名字。她只好笑着说:「小叔叔,我是娜娜呀。」她已经多少年没喊过他小叔叔了,除了笑着她还能怎么办呢。
      忍足躺在病床上,满头绷带,手上吊着针,青筋爆出。他嘴角的伤口还未结疤,病号服没遮住的一小块肩膀打满绷带。她手上握着一束花,她在几家花店踌躇很久也没买到他的诞生花。她慢慢上前把花插瓶,浑身僵硬,转头看到他耳廓后搽满碘酒。他满身伤痕,对她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友善而生疏地微笑。他说:「好,娜娜。」那一刻她觉得她的眼泪要流下来了,转头对着窗外使劲眨了眨眼睛,眼眶一阵恶狠狠的酸楚。
      刚回国就听说忍足侑士酒驾出事。娜娜整整两年没回来,上次听说他的事还是老妈在视频里讲忍足回国当了医生。她在屏幕这端答了声哦,顿时整张脸都不由自主地抽筋。老妈还问:「你们以前不是很要好吗,你最近怎么都不关心他了?过新年要给他们家打电话问候一下哦。」娜娜连声应是,新年时大白天打电话过去,忍足还在上班,她和他爸妈寒暄一阵就收了线。他们说等侑士下班让他打给你哦,她挂了电话就关机。
      刚去澳洲时互相还有联络,渐渐她就销声匿迹。娜娜不愿意再提及有关忍足的任何东西,偶尔会想他什么时候向家人公布他的事。往事历历在目,但都与她无关。有些东西已根深蒂固和心脏缠绕在一起,不分彼此,娜娜便强行封闭它们。她是真的因爱生恨想一刀两断啦,娜娜想,他到最后都不肯把他们的事情告诉她。难道她会向他爸妈说漏嘴吗?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眼前闪过那些东西:烟灰缸,叠好的衣服,漱口杯里并排的牙刷,同样的合影不一样的默契,两个人共有的那些纹身和挂饰,刻意隐藏的暧昧,翻了几百张照片才看出端倪……一阵刺痛。难怪每次电话找忍足迹部也都在,难怪有时是他接电话告诉她忍足最近在干嘛,难怪圣诞节他们一起回国,难怪迹部对她说他一直在等,难怪迹部站在高台上那么沉默地看海,在她默默望着忍足时忽视了他其实也和她一样。她没想到迹部这样什么都有的人也有孤注一掷的时候,赌输了他就和忍足天各一方。他赢了。
      这么多年她比谁都想快点变成大人又贪恋身为小妹妹在忍足身边依赖的时光,她怕时间太慢,来不及长大忍足已经找到彼岸。她在心里做好准备,不管是亚洲黑长直还是金发大波妹她都要披荆斩棘,要等待时机告诉忍足她已经可以站在他身旁。信心满满地对老妈说一定带男朋友回来给她看,看她憧憬了这么多年的人究竟是谁。她用那么多年时间修炼自己,怎么会想到一切都只是徒劳?她该怎么做才能不浑身发抖?
      和忍足侑士绝交对娜娜太残忍了,她本把追求他作为终生事业。可一想到那天和迹部打完电话哭得有多惨,娜娜就坚决让他淡出自己视线。深爱很多年和忽然的心灰意冷有时只需一瞬间。在国外很想家,也很想很想忍足,有些痛楚已经浃髓沦肤。她花了十几年在心里种下一棵参天大树,如今又要连根拔除。把手机号换了社交软件都卸了,很难说过了多长时间同志这个词才渐渐不再让她大惊小怪。娜娜咬牙咬出血才熬过最艰难的那段日子。
      两年没有回家,自以为终于修炼到刀枪不入,在病房看见忍足侑士的一刹那,娜娜发现她还是高看了自己。设想过回国会以怎样的方式同他见面,却没料到是这样的场景。他没有生命危险,但撞伤了头,刚醒来时只能认出爸妈。有印象的名字一只手也能数完,不包括娜娜。
      当时她呆住了,不敢置信。她想捂住嘴失声尖叫,她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一定很狰狞。事情比老妈告诉她的还要严重,她以为忍足只是一时听名字想不起来,看见人怎么还会认不出呢?她想上前用力摇他的肩膀,这不可能啊,我们以前有多熟你知道吗?你对我那么好你都忘了吗?
      忍足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别人这个反应。他每次笑都会牵动脸上的伤口,他说谢谢她来看他,他感觉他们以前关系很好呢。娜娜点头,心酸得说不出话。
      老妈和他妈妈去病房外散心,娜娜揪着手指坐在忍足床边,和他说以前的事。他们都在冰帝读书,他成绩很好也很受欢迎,她小时候经常来看他打网球,他们的网球社打进了全国……忍足微笑着点头,无法给她任何共鸣。娜娜手机里的东西全删了,她试图从同学的相册里翻出以前的留影,忍足看着屏幕笑着问她,「噢,这是我啊?」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电视剧才有的情节吗?怎么可能是真的啊,忍足怎么会不记得她?
      她给他剥一个橙,喃喃地告诉他:「你以前一直剥橙子给我的…剥得很好。你削苹果也很好,所以我觉得你适合当医生……」眼泪就下来了。忍足抽纸巾递给她,娜娜看见他的手骨节全是伤痕。她不知道这场不算惨烈的车祸怎么会到处是伤,撞了头还不够吗?为什么要让他那么痛啊。
      她伏在被子上哇哇大哭,反正忍足不记得她,形象又有什么关系。忍足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娜娜有点后悔两年不和他联系,如果知道会有今天的话,还会做那些赌气的举动吗……
      她陪忍足坐了一下午,有一个名字在嘴边盘旋很久。回家反复斟酌才问老妈:「妈你还记得迹部景吾学长吗……他和小叔叔国中就认识,在国外是室友,他来看过他吧。」
      老妈不解:「不知道啊。不过前几天他订婚了,上头条了呢。」
      老妈正低头做菜,她错过了那瞬间娜娜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她的嘴唇剧烈哆嗦,站在原地如坠冰窟。浑身的血好像被抽走了,舌头像八哥刚学人话一样僵硬,「什么时候的事?」

      娜娜快要走到自己的车前。头很晕,她在想怎么样让老妈闻不出身上有太浓的酒气。迹部订婚的消息这几天还很热门,酒吧里都能听到别人议论……娜娜不懂,她真的不懂这个世界怎么了,她兴冲冲去美国却像逃命一样回来,整整两年有一半时间在舔舐伤口。而迹部订婚的消息传出就在忍足出事前一天。她埋头在被窝里咬着牙流泪,狠狠用手捶着床,那时她才明白为什么忍足手指上都是擦伤……
      忍足记不得那些事了,她但愿他不要想起。然而她也无从得知这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街上人来人往,寒意从冰冷的脚底钻到骨头缝,路过的人裹得严严实实。娜娜紧了紧那条薄薄的围巾,天已经擦黑,有一盏路灯坏了,老远就看见它勉强地一闪一闪。她喝了很多,意识尚在,跌跌撞撞地走,忽然停下脚步揉了揉眼。不远处站了一个人。他正倚着车门抽烟,黑暗里红光一闪而过。
      娜娜在原地站着,寒风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围巾在肩头翻飞。霓虹灯五光十色,他在斑斓中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看见她的眼神像泥雕木塑一样凝住。他说:「我们能谈谈吗。」娜娜缓缓转了转眼珠。好像刚活过来,脸色惨白,嘴唇咬破皮,眼里慢慢燃起一团火,她看着他的样子就像要把火灼到他脸上。她说:「换个地方。」

      娜娜坐进车里,差点忘记怎么发动。下意识地跟上前头那辆车,他大概想开到人少些的地方。和她谈,谈什么?有什么可谈的?有何资格以何立场来谈?她喝得太醉了,一闭眼就想起忍足规规矩矩喊她:「娜娜」。然后她就知道他还是没想起来,他以前喊她的语气可不是这样的。他是忍足医生,现在却成了病人。孩子们在他的白大褂上涂鸦,他抱着他们在原地转圈,和常人无异,回首时的目光却那么陌生。
      她想起忍足曾经讲过,等待是多么漫长而容易被幻想取代的过程,太多人在刚刚追求到的那一刻便开始对真相产生厌倦。忍足,你是谁的真相?谁等待到你,又转身离开你?忍足,前半生她花了很长很长时光去等待,如今已经疲惫不堪,即便知道后半生依旧永远等不到答案,他始终在她心里那个位置,无比珍贵,无人可以怠慢。
      现在她最心爱的东西被人夺走了,转身又毫不珍视地抛弃,娜娜觉得压抑已久的怒火全都冲了上来,抓住方向盘积攒了一路的怨恨。她愤怒是因为自己无能,她愤怒是因为感觉受到了践踏,她愤怒是因为她早就该愤怒了。她从没有这样努力地去理解一个人,努力到连理解的能力都失去。她理解忍足只因他是忍足,娜娜从未原谅过刚出口便让她瑟瑟发抖的那个真相。她没有资格选择,但她还是选择不原谅。
      娜娜的手在发抖,双腿也是,全身止不住颤抖,上下牙齿颤栗。她看见前面的车靠边停在远处,她知道里面坐着谁,他想在那里下车和她谈谈。车里还有前几天的一份日报,他的照片和他的报道占了整个版面,现在那张报纸已经被她揉成一团,照片上他的五官扭曲在一起。他更帅了,更有钱,更灿烂夺目。但她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厌恶……她慢慢停下车,好像前面有个红灯似的,他于是朝她走过来,没有上人行道。
      天很黑了,除了寂寞的路灯什么也没有,寒风不知疲倦地撞击车玻璃,他走路的神态和很多年前一样。她打开远光灯,他被照得懵了下,停住脚步。她知道这样很不礼貌,但她笑了。他们对视着,她看到他身后的天空飘起纷纷扬扬的雪,雪轻柔地落在他肩膀就像一个湿漉漉的吻。他站在雪中看她。她再一次重重地踩下了油门。

      那天娜娜打电话说要来,忍足收拾了好久的房间。暂时不能让娜娜晓得他们的事情。她爸爸,就是他表姐夫,从忍足记事开始就没出现过。不同于一般的家庭矛盾,忍足是很久以后才隐晦地从姐姐那里听说一些。
      「表姐夫是那个!那个,你知道吧?」忍足似懂非懂,姐姐说表姐夫抛下大表姐和娜娜,跟一个他以前就认识的人走了。所以娜娜从小就没有爸爸。
      打开门,面前的女孩子个子已经窜得很高,站在门口笑得眉眼弯弯。忍足摸了摸娜娜的头。她问他谈恋爱了没有,忍足便伸手发誓:「我要是找到女朋友了第一个告诉你」。他没法让她知道他们的事,她会很痛苦。
      他想起她在葬礼上对亲戚说她爸爸死了。她最恨她爸爸那样的人。

      「6」
      两年前我被判四年有期徒刑,罪名是故意伤害。被害人躺在医院里,意识全无,直到审判结束我入狱时仍是。
      他是上市公司总裁,富二代,海归,拥有一系列名誉头衔。植物人醒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监狱里拼命做活的犯人能积攒分数,到了一定程度可以申请减刑。三年四年还是五年对我来说没什么分别,我学会了坐在那里飞快地一天打出一件毛衣,熬夜粘几千个标签和纸袋,纯手工做内衣和皮鞋的加工活。完成规定任务以后,我再也不为自己争取什么。
      我还年轻,大家说起往事时,总惊讶地瞪着我:「你学历这么高,家里条件又好,为什么在这里?」听说了被我撞得人事不省的那位校友,她们沉默下来。她们都知道他家的证券公司和一系列投资企业,还有坐落东京中心地段的豪宅。
      「迹部白金汉宫,是不是?」
      「你怎么撞了那么有钱的人?」
      有时我听见她们议论我为什么没人探监:「每个月都有钱打到账上,但不怎么花钱。也不争取减刑,不晓得为什么。」
      「没人来看她,没有盼头吧。或许她们家的生意被迹部家报复,搞垮了,所以家里人怨她。」
      我装作没听见,每到探监的日子就沉默着打毛衣。
      我拒绝会面,不期待任何人来看我。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而他们往往会带来更坏的消息。

      结衣来探监,暌违数年她似乎一点都没变。我把她未婚夫撞成植物人,承认自己是故意的,真是罪大恶极。她来还能有什么事呢?
      我双手安放在膝盖上,看着日光穿过她肩膀,有些恍惚。我知道迹部景吾伤势严重,可能我还没出狱他就要死了。在监狱每当晚上睡不着,我会想他最近怎么样,我一直很恨他。但想到以前那么风光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现在生活不能自理,浑身插着管子像个废人一样地躺着,我又恨不起来了。有时我也有点后悔。
      某位先生曾来看过我。是他让我用尽力气怨恨同性恋这个词语,我们大概和平地说了五分钟的话。他问我:「你怎么那么傻?」我不说话。他说:「你说你在美国和迹部有感情纠纷才酒后冲动去撞他,你小叔叔失忆了没法作证,现在大家都乱套了。」我不说话。他叹了口气,「我也在美国,在你小叔叔的学校教书。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很小,被大人抱着。他和他爸爸长得很像,我一直记得他的名字。他和迹部的事情,别人不知道,我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不说话。
      他又说:「你没说他们俩的事,你想保护忍足侑士。其实你恨的是我,你想撞的人是我。我都知道。」我不说话。我看着他。
      他尴尬地笑了笑,有点可怜。虽然很多年没见过他,但我有他的照片,我把底片留着,想起来的时候就冲几张,用针戳他,用笔把他的脸涂成一个墨团,用打火机把他烤成一摊灰烬。小时候我强迫自己眼熟他,随时准备在人堆里认出他来,好冲上去给他一个巴掌。但很可惜我从来没有遇到他,现在终于在监狱里遇到了,我却不能伸手打他。我们之间有一面悬空的玻璃,他从外面递给我东西,我不接。他便放在了窗台上。
      三十分钟的接见显得很漫长。和十几年没见比起来,又似乎很短暂。他可能很吃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凝视着我,我一语不发,希望他快点离开我的视线。
      他终于问我:「娜娜,你妈妈还好吗?」
      我看着他。
      下一秒,干警上前一左一右控制住我,给我戴上手铐把我往外拖开。我那天就对他吼了一句话:「你给我滚!」然后跳起来砸面前的玻璃,把他送的东西推下去,伸手试图掐他的脖子拼命往外推搡。我从小练空手道,想学会在一切场合都有办法揍人。我暴怒,大吼大叫,让他去死,手被铐住身体□□警往外拖我就用脚连踹带蹬。他有什么资格问我这个问题?他凭什么还来见我?他怎么没被车撞死?
      后来我被罚蹲禁闭,拒绝了一切探监。也许我不该撞迹部,但我不想他变成我最痛恨的人。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指点别人的人生,我没有权利说迹部景吾和结衣结婚一定是骗婚,我没有权利说我对忍足才是爱而他对忍足没有爱,我没有权利说迹部景吾一定会变成我爸那样的坏人,和女人结婚了又离开,做一个不负责任的基佬。我没有权利说任何话,我只是很心疼我妈,很心疼忍足,很心疼我自己。如果没有忍足侑士,托某位先生的福,我一定会觉得全世界的男人无论性向都是流氓和种马,好男人已经死光了,我不得不这么认为,结婚是最没有意义的事,男女结合总是会造成各种错误,小孩子会受到一辈子的伤害。
      可我遇到了忍足。即使被伤害得很深,我仍对这世界报以一丝期望。从他家离开的那个晚上,我边走路边想起那些因为没有爸爸而被嘲笑和非议的日子,对一个对产生爱情和组织家庭早已绝望的人来说,试图去爱一个人是很难的事。我把一辈子可以用来热爱什么人的力气都掏空都孤注一掷,攀住一根救命稻草便以为是全世界。
      在澳洲删除全部联系方式,但愿下次回国能历练成铜墙铁壁。这辈子我大概都会很恐慌同性恋这个词,它像个永远也好不起来的伤口,疼到骨髓里,碰一下就鲜血淋漓。作为一种渐渐开放的潮流,它于我始终是灵魂软肋和精神雷区。到同性恋者常见的国外去,指望自己在麻木之中终有天能褪下包袱,却发现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我想通过正常了解来认识他们的美好,可但凡听说与之相关的一点点丑闻劣迹便会不由自主放大无数倍。我想再这样下去我要连带着恨忍足了,这可不行。
      很难说我恨不恨忍足,但我确实恨迹部。有张照片曾令我痛彻心扉,照片上他在一旁注视忍足,那眼神很动人,让我觉得爱情面前迹部也不过是个凡人,那时我曾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我不懂,实在是不懂,为什么我最珍视的东西在别人眼里总可以轻易放弃。
      在监狱里做噩梦,清醒前的最后一秒永远是我一双沾满鲜血的手。但我没有碰过被撞飞出去的迹部,我只是坐在车里拿起手机拨打救护车。他倒在远处迅速形成的血泊中,不能说也不能动,雪越下越大,四周渐渐有路人围过来。我浑身抖得厉害,我想他大概要死了。我是故意的。
      律师来问我,我告诉他这是感情纠纷,我暗恋迹部很多年,不愿意他和别人订婚。他有两道硬邦邦的眉毛和一双精明的眼睛,头发泛灰,脸上写满不相信。我站起身走开,我不想再说下去。

      结衣未语先流泪。「娜娜,他醒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给她发过一条消息,我说什么时候你会和别人共用一个漱口杯?结衣那么聪明,不需要我解释。
      她在说话,我不知该看她泪流的眼睛还是嗫嚅的嘴唇。她喃喃说了很多,说和迹部订婚是各取所需,她告诉他对他并无感情,不然他怎么会同意。事情过去很久了,我对真相已经失去兴趣。我撞了她喜欢那么多年的人,只能向她说一句对不起。
      结衣一定是恨我的,她泪流满面,哭得停不下来。她说她也想通了,不想守着一个对自己毫无感情的人过日子。现在他醒了,她要去找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她问我,不争取减刑,是因为迹部一直没醒吗?
      「等会他会来看你。」走之前她对我笑着,「娜娜,大好的青春怎么舍得花费在这里?」

      「7」
      迹部走进去的时候,娜娜低头坐在探访室窗口前。两年没见,她才刚二十二岁,年轻得仿佛一切都尚未开始。
      他拉开面前的椅子,她听见动静便抬起头。从昏迷恢复不久,他现在看起来不错。灰布粗衣之下她那双狡黠的眸子已变得沉静,和他一样瘦了很多,眼窝泛青,面容透着睡眠不足的憔悴。脸颊瘦削,眼睛显得更大,定定地看着他。
      他十指交叉放在窗台,骨节分明,皮肤苍白。
      她睫毛一阵颤动,双手平放在膝盖。
      上一次面对面说话是什么时候,迹部已经不记得。他对她很熟悉,但好像还是错过了很多。他们静静地说了几句话。
      干警知道娜娜曾大闹过探访室,因此特别注意着。娜娜是个有点奇怪的女犯,家属每个月打很多钱到帐上,她很少用。总沉默着做事,干净利落,却从不争取减刑。这是唯一能争取的东西了吧。她现在很平静,面前坐着被害人。对方很有名,上过多次头条。他们沉默的时间大于寥寥数语。干警知道这种时候来找犯人的大概是什么情况,他们在达成某种和解。
      这个小姑娘从来不哭,要不就是干脆发疯。但她今天倒是哭起来了。可以理解的,没有人那么坚强。她抓进来的时候才刚成年没多久。哭吧,因为只有探访室可以哭,监狱里为了防止犯人情绪变动是不允许哭的。只要别像上次一样大喊大叫就行了。

      娜娜的视线已经模糊,迹部从窗外伸手进来,蹭了蹭她的脸颊。娜娜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迹部在全国大赛上输掉了比赛,那时她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她的英雄被打败了,她冲进球场拉住他的裤腿嚎啕大哭,他蹲下来给她擦眼泪。那时他们离得那么近,她想哭就能哭,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一个好孩子让周围的人喜欢,她刚刚明白世界上的胜负有时超出输和赢之外。
      现在他们中间隔了一面玻璃墙,他的手穿过悬空的玻璃轻轻抹掉她怎么也停不下来的泪水,在监狱里流泪是不被允许的,因为悲伤的情绪最容易传染。探访室是唯一例外的地方,这是她第一次当众哭泣,从前只敢在劳碌一天后趁所有人睡着,自己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任眼泪打湿枕巾。她想妈妈,想忍足,也想迹部,想那些推动她走到这一步的阴差阳错,想一切在生命中擦身而过的自由。她好想也伸手摸一摸迹部的脸,想拭去他从两年昏迷里醒来脸上来不及散去的倦容,想抚平他额头和眉间至今未褪去的疤痕,但不行,她必须按照规定把手放在膝盖上,她从没有这么怨恨过这个规定。

      他笑起来很好看。

      ——我一直记得这一天,尽管我不曾盼望过它。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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