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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恪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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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妃(一)
“你心中有事。”
我放下箫,微愣了下,疑惑地看着他。
“你的箫音里有哀伤。”他的唇角上扬,侧对着我,淡淡地笑着。
我低下头,他说中了,傍晚的时候皇后差未央姑姑前来请我去坤宁宫。拉着我说了半天闲话,临走时,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道:“柔儿向来谨慎为人,这个‘恪’字,应当配得柔儿。”
永和宫,恪妃。她的意思明明白白,我却不知道是喜还是忧。尤其是与他在这高墙上并肩相坐时,更有种无尽的哀愁。
“你知道,阿玛一直是希望我出人头地的,呵呵,一宫主位,那么,死后入皇陵,也总不至于辱没了佟家的门楣。”
他轻笑出声,抬头看了看夜空,然后微偏了头看我,眼神空洞,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有淡淡地语气传来:“皇陵有何好,不如与我去做那孤魂野鬼。”
他的白衣被风吹起,发丝抚在我的脸颊边,我竟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孤魂野鬼,我何尝稀罕那皇陵中的一隅,只要你现在说“跟我走吧”,我便真的会义无反顾。阿玛、姐姐、皇上、皇后,我都可以放下的。我们去浪迹江湖,泛舟五湖,游千山、过万水,做一对神仙眷侣。你说,这样好不好?
“这样,好不好?”我不知不觉,已将那句话轻轻吐出。
他一愣,不解道:“什么?”
我深吸了口气,眼睛直直地望进他眼里,“带我走,好不好?”
他沉默了,良久,将箫贴到唇边,那悠悠扬扬的曲子响起来
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可笑,花黄之年,残柳之身,竟还期盼着生命能够有转机。不可能了,我的命已经钉死在了这皇宫大内。
“你原来也怕。”
他箫声不停,我心中怒意更甚,一把夺过他的箫。
他看着我,面无表情。
“你。”我被他看着,才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可笑,一时半会儿,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永和宫的主位,你当真愿意放弃吗?”他幽幽地开口,似是心虚地不看着我。
“我。”我语塞,自己终究不是那洒脱的人,为了这一个位置,我在宫里耗了十几年,如今近在手边,我愿意放弃吗?
“不说我,只说你,假若我愿意放弃,那么你呢,你的功名利禄,你愿意放弃吗!”
他又选择了沉默,从我手里拿过箫,轻轻地吹起来。
“虚情假意!”我低咒一声,便“嚯”地站起身来,跳下屋顶。
“虚情假意,虚情假意!”下了屋顶,我边骂边往永和宫走,冷不防一个人影出现在一旁的屋檐下。
“亦林?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他面色阴冷,一双眼睛里尽是怒火。
“夜都深了,你小心叫人看见。”
“你自己呢,怎么不怕教人看见。”他阴沉着脸开口。
我一听便知他是看见方才我与青阳在屋顶了,“我的事你别管。”
“我若不管,你打算怎么做,打算把这顶绿帽子亲手按在皇上的头上,然后让他亲手把你赐死?”
我心虚,嘴上还是不肯认错,“不会这样的。”
“我确实不该管你了,你已经不是那年与我约定要出人头地的珞瑶了。”
“不,我还是。”我低声辩驳,语气却明显地中气不足。
“你回宫去吧。”他看了看我,淡然道。
“你打算做什么?”
“你自会知道,只是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
过了几日,听说和硕温萦公主和额附带着刚满月的儿子进宫探望慧妃。景阳宫差人来请我和姐姐几个佟佳族的姐妹一同过去。
“看看,看看,这小手、小脸,都是怎么长的呀,细皮嫩肉的,都能掐出水来了。”
我扶着雪琪跨进门去,屋里已经站了好些人,慧妃抱着个孩子,乐不可支,听到太监通报我的名字,她抬起头,竟然没有预计中的冷眼,只是略带尴尬地朝我笑笑。
“给柔贵嫔请安。”半朝半屈膝,我忙伸手搀住。
“还没恭喜哥哥喜得长子呢。”我从雪琪手里拿过锦盒,“这是做姨娘的一点心意。”
“谢柔贵嫔。”半朝笑呵呵地接过去。
“柔儿,来,看看咱们的小侄儿,讨人欢喜得紧啊。”姐姐拉了我的手过去,“看看,是长得象阿玛呢,还是额娘。”
我凑过去,慧妃看了我一眼,笑着把孩子递过来,我忙伸手去接,软软的身子一到了我怀里,就扑腾起来,我有些紧张,忙哄他。
“名儿可起了?”姐姐转向天萦,问道。
“还没呢,想请额娘起一个。”
“咱们几个里头,就数舒贵妃文采最好,有她这个姨娘,一定可以得个好名字的。”慧妃依旧是笑呵呵的。
我听着她这话倒是真心,想来是得了外孙,乐坏了,连平素里的磕磕碰碰、小恩小怨都不理会了。
“你是他外婆,辈分儿最高呢,还是你来。”姐姐也难得没有冷语相讥。
慧妃笑得更开怀了,顿了顿,接着说:“原本天萦让我起名时,我就想了一个,今儿个说出来,你们看看好不好。佟奕熙,可好?”
“灵气,是个好名字呢。”我也回她一个笑容,又低头看了看怀里不知何时已然睡去的孩子,心里有些嘲笑自己,平时水火不容的人,如今因着孩子,竟然也能好言好语起来。
“主子,喝口茶吧。”雪琪端了茶过来,见我靠着窗户不说话,就轻轻拉了拉我。
我回过神来,冲她一笑,“搁着吧,方才在景阳宫喝高了些,吹吹风。”
雪琪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来关窗,嘴上念叨着:“喝酒后最忌吹风的了,主子偏还往风口站。”
“等等。”就在窗关上的一瞬间,我按住她的手。
“怎么了?”
我偏了头,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了,“你觉没觉得今儿晚上有些不对头啊?”
“不对劲?”雪琪环顾了下屋子,“没有啊。”
对了,是箫音,今晚少了箫音。“我出去走走,你别跟来了。”我忙披了件斗篷,拿起他送的管箫,匆匆往绛雪轩跑去。
“就知道你会来。”
绛雪轩的屋顶上空空如也,我正琢磨着青阳是遇到了什么急事才没有来,冷不防亦林从玄绛雪轩中走出来。
“你怎么在这儿?”
“他不会来了。”亦林站在门栏处,屋檐的阴影投下来,让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已调离京城,现在恐怕已出城了。”
我大惊,“是你干的?!”联想那日亦林所谓的行动,便是此事了吧。
他没有回答,即使不回答,答案也是肯定的。
“他去了哪里?”
“两江,调任巡抚。”
“你假公济私!”
“何为‘公’,何为‘私’?调任地方是对京官的历练,况且,于私,我与他毫无恩怨。”他不依不饶,反驳得我无话可说。
“你,好!”我有些怨他,这样的决定,至少,该事先让我知道的,那样,至少还有个话别的机会。
“你是该说我‘好’的,帮你除却一桩大患。”他还是不冷不热地说着,我却听出一丝嘲讽。
“什么意思。”我也没好气了,话都是硬梆梆地扔过去。
他轻笑起来,“女人动起心来还真是蠢,他是赫舍里氏安排在你身边的人,你当真没看出来吗?”说着又补充道,“就如你佟佳氏安排在和妃身边的灵雪一样。”
我不免一个踉跄,“你,你胡说。”
他还是笑,“骂得这么有气无力的,自己也知道我说的是事实吧。”
我又一次无话可说了,亦林说的,必然是真的了,只是,我还不甘心,不甘心这样讽刺的真相。
看我朝宫门跑,他着急起来,在身后大喊:“你去哪里?”
“我去追他,我还有话没说完。”
“你给我站住。”他疾步追上我,一把扣住我的手臂,怒视了我半晌,还是败下阵来,叹了口气道,“宫中入夜已宵禁,你出得去吗?”
“出不去。”我老实回答。
唉,他又一声叹息,拍了拍我的肩头,“我带你出去。”
看他满脸无奈地走在前面,我偷笑,赶紧加快脚步跟上。
“你?”
青阳的马车果然正要出城,看到我和亦林,表情诧异得很。
“是我。”我整了整衣裳缓步走下马车。
“长话短说。”亦林扔下一句话,顾自走到远处的河堤去了。
“我没想到你会追来。”他站在我面前,看不出脸上的表情是喜是忧,是啊,他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一层伪装,包得严严实实的。傻傻吐露心声的,是我,傻傻托付芳心的,也是我。
“范佳大人,忘记了请安问礼之仪了吗?”我强压下心绪,冷冷地开口。
他一怔,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冷笑了一声,“不行礼也罢。我问你问题,你如实答来即可。”
他笑了笑,点头允诺。
“赫舍里氏与你有何瓜葛?”
“家师。”
“你为官可是为了助他?”
“即为助他,亦为前程。”
我吸了口气,最后还是问出那个问题,“接近我,是为了助他吗?”
“是。”他回答得毫不犹豫,甚至不给我哪怕一秒钟的幻想。
我捏紧了衣摆,还是不甘心,又问道:“仅仅只是为了助他吗?没有任何其他的?”
我觉得眼泪似乎就快流下来了,于是拼命拼命地忍住,罢了,都是自己的选择,那么现在,至少要体体面面地等他说出那个残忍的字吧。
他看着我,突然沉默了下来。
我们便僵持着,我死等一个答案,他死守一个答案。“你这又是何苦。”
“请告诉我,真话。”
他拧了眉,似乎也有不得已,却仍然回答——“是,仅仅为了赫舍里。”
“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假的吗?只是为了接近我吗?”
琉璃护甲已经掐进了手掌心里,觉得自己真是卑微得可以,凄惨得可以。
“不是。”他低声回答,“第一次见你在河边哭泣,那时,老师并未安排我接近你。”
“好,好极,妙极。”我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冲他一笑,转身从马车内取出管箫。
“我今日来,只是讨一个明白,我要的,已经得到了,你的东西,也该给你。”说着,我将箫往车辕上狠狠砸去,青箫霎时断裂,“你我之间,从此时起,犹如此箫!”
说罢,我将断箫扔在地上,登上马车。
关上车门的瞬间,我看到他缓缓打了个千儿,沉声道:“微臣恭送娘娘。”
我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必定不与赫舍里氏为敌,就当,还你的第一次箫音。”
“想哭就哭吧。”
我窝在马车一角,亦林坐在身边,一直盯着我。
“别忍着了,肩膀借你。”他靠过来一些,“哭吧,等进了紫禁城,就再也别哭了。”
我勉强笑了笑,看向他,“你资政大臣的肩膀不晓得多金贵了,我可借不起。”
他挠了挠头,“好了好了,会说笑就说明没事儿。还是我瞎操心了啊。”
“借手指我一用。”
“嗯?”他愣了愣,还是把手伸过来。
我伸出小指勾住他的,一如当年。
“我还是当年的珞瑶,我们约定的路,以后,我再不会走偏了。”
他一笑,紧了紧手指。
马车徐徐驶进紫禁城。
康熙二十二年十月,柔贵嫔佟佳氏,晋永和宫主位,是为,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