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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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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笙依旧每天光临君府,不过时间从清晨变成了黄昏——因为墨笙在村口办了一间学堂。
这是墨笙一直被其他妖精诟病、鄙视甚至是嘲笑的行为,别的妖精除了要吸取人类的精元一般都乐意呆在高山深林里,反正是离人类越远越好,但墨笙却截然不同,他刚刚修成人形便去了集市,一方面是为了寻找睽违已久的市井气息,最重要的当然是寻觅佳酿。然而妖的寿命太长太长,于是墨笙每隔十几年便要新寻一个住处。
自然,寻找当地的好酒是必不可少的头等大事。
于是,他在这里遇到了君卿,那是他这千百年来在人间品尝过的最棒的酒。
想到这儿,墨笙不免有些担忧,他与君卿的酒缘终究会随着君卿生命的流逝而结束吗?或者,还要再过几世轮回他们才能再次遇见?
君卿虽不喝酒却很健谈,墨笙惊讶于他那样小的年纪却博古通今,两人常常天南地北、从宇宙洪荒聊到蝼蚁微尘,当然,每次都聊不了多久。因为最多不过五坛,墨笙一准将自己挂在了庭中的树上。
每每这时,君卿总是倚在一旁,要么打个小盹,要么吹会儿草叶,直到墨笙摔醒。接着要么再喝个三五坛,要么对诗下棋,君卿虽然一直嚷着这是文人的酸玩意儿,却总是很在意与墨笙一争高下,他似乎很享受这样闲适的光景。
墨笙也仍然坚持不懈地尝试着劝服君卿与自己同饮,他告诉君卿酒的滋味,酒所带来的慰藉与感怀,君卿却总是用不屑的眼神告诉他,“那些东西,我比你懂。”
“人小鬼大。”墨笙轻笑。
这真是一个奇怪而有趣的少年,他也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少年。
悄然转黄的梧桐叶翩然而落,君卿抱了一个大酒坛子放在了墨笙的面前,“这是初遇你的那天我酿的,现下正是品尝的好时节。”
墨笙素来温和平静的眼中散发出难挡诱惑的光芒。
“从前老是听别人说,独饮伤身,我想若是有个人你能陪你一起喝的话,你也许不会那么容易就挂在树上。”君卿晃着酒坛,说的慢悠悠的。
“这么说阿卿你是愿意喝酒了。”墨笙清亮的眼中露出一丝窃喜。
“我有这么说吗?”
“我听出了这个意思。”
“好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这酒是用百果酿就,你若能将其中的每一种果实的名称都说出来,我便陪你喝一盅怎样?”
“那我便试试。”墨笙眼里是满满的自信。
喝酒,然后猜酒里的花果、药材,这是两人常玩的游戏,饶是墨笙这样有着千年饮酒道行的妖也经常拿不定这少年酿的酒里到底有些什么。
墨笙斟酒的姿势是前所未有的虔诚,他摇晃着竹酒盏轻轻地抿了一小口,出入口是青涩果实甘冽中掺杂着些微的酸楚,待到充分湮没于唇齿,成熟果实饱满而热烈的气息顿时鲜艳跳跃。
舔了舔嘴唇,墨笙一下便报出二十来种果名,又喝了四五口,剩下的七十余种也呼之欲出了。
“还剩一种。”墨笙平整挺拔的眉毛蹙成一团。
“算了,这最后一种你是绝对猜不出来的。”君卿伸手在草丛里一摸,便是一个竹节酒盏稳稳当当地落在掌心,“给我来一杯吧。”
“这么就算了?你这就肯喝了?”墨笙满脸的不相信。
“难道呢?”
“没什么——不过阿卿你还是要告诉我,那最后一种到底是什么?”
君卿歪着脑袋看了墨笙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抵在他的左胸,带着少年人的狡黠轻笑道,“人心。”
墨笙哑然,他是器物修炼成的妖,空有一身皮囊却没有心,更遑论他所说的“人心”。
果然,两人推杯换盏、天南海北地一通闲谈,墨笙直到第七坛酒见底才挂上树去,也算是破了自己的记录,而君卿竟然连喝了十来坛酒,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洒脱。
“阿卿。”
墨笙带着醉意的声音从头顶上方飘下来,正趴在木桩上打盹的君卿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墨笙那张大脸悬在头顶上方,又是一惊,“干嘛?”
墨笙第一次稳稳当当地自己从树上落下而不是砸下来,他坐在君卿的对面,恢复了第一次见面时谦和庄重的表情,“君卿。”
从很久之前开始,墨笙已不再执着地叫他“君卿公子”,而是用一声亲昵的“阿卿”来称呼他,再次听到这个有些陌生的称呼,君卿又是一惊,挑着眉毛道,“你——没——事——吧——”
墨笙露出一脸严肃的神情,“我方才认真地想了一下,你饮酒算是为我破了一次例,我既引你为知己,那么,理应彼此坦诚,我也要为你破一次例。”
“你到底要干嘛?!”君卿的表情已经由惊讶变为惊恐。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也千万不要害怕,我绝对没有任何恶意。”墨笙认真的表情让君卿感到发笑。
“快说!”君卿打断了墨笙喋喋不休的叮嘱。
“那个……呃……我是……妖……”墨笙吞吞吐吐地说完,终于才敢抬起头观察君卿的反应。
“哦。”君卿眨了眨眼睛,一脸的漫不经心。
哦。这算什么回答。墨笙在脑子里无数次预想过君卿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或者惊讶或者恐惧,或者兴奋或者好奇,这样没有任何情绪的反应实在让墨笙很是,失落。
“我是妖,不是和你一样的人,我已经活了三千两百多年了!”墨笙晃着脑袋,几乎拿出了一副要现出真身的架势。
“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是一段墨竹。墨笙,便是墨竹所生,对否?”
“什么?”这回轮到墨笙惊讶了。
“话说回来我今年已经——让我算算——”君卿煞有介事地扳起指头,“我今年一万八千三百零五十一岁了,论辈分,你或许可以叫我一声叔叔,或者——大爷也成。”
“你开什么玩笑?”墨笙打量着这个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看上去都是毛头小子的家伙,嘴角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
君卿撇撇嘴抱起手臂靠回树上,一副信不信随你的表情。
“凭我这么多年的道行,竟然没有觉察出你身上有丝毫的妖气,前辈一定道行颇深,墨笙斗胆,那敢问前辈的真身是——?”
君卿翻了一个大白眼,将脸凑到墨笙的面前,“你个小妖给本公子看清楚了,我不是妖,而是天上的仙,别以为我被贬下凡界封了仙术缚在这里你就可以这样没大没小!你比我小了千年,叫我阿卿我忍了、喝了我这么多仙酒我也算了,你现在竟然还让我现出真身?”
墨笙斜眼看了看这个上窜下跳的少年人,无奈顿生,这哪里有仙人的样子?他拉了拉君卿的衣袖,“小妖有眼不识大仙,对大仙多有不敬还望海涵。大仙驻颜有术小妖方敢称兄道弟——大仙既被封住仙法,小妖道行浅,无法识得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不知大仙却是如何识得小妖?”
“听堂堂墨先生说什么大仙小妖的我真心瘆得慌——其实,你我初遇,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你不是人了,虽然你常年混迹于人间早已沾染上俗尘之气,但上百年浸染的那种隐隐约约的竹香混着酒气我闻着又有些年头了——最起码是千年之上。我被贬谪在这里已经百年,若没有法术,寻常人是断然看不见的,所以你必然不是人类,再或者,如果你位列仙班的话也该认得我,事实上,也没有仙人会腆着脸这么要酒喝——所以,凭借着我的聪明才智,即使没了仙法,除了妖我猜不到你还能是别的什么。”
“大仙睿智,小妖再斗胆问一句,您这样的仙品又缘何被贬谪人间?”
“忘了。”君卿装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墨笙捕捉到君卿明澈的眼神中突然黯淡下来的光泽,却只是将酒盏向君卿面前推了推,“自古以来,人妖殊途,人仙也很难善终,那你说我们一妖一仙该做何说?”
君卿执起墨笙放在桌边的折扇,轻轻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我说你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酸腐儒文,我们俩又不是要成亲,不过做对酒友,哪来那么多典故可寻?”
墨笙撇了撇嘴也不言语。
君卿看着好笑,挥一挥衣袖,从墙角卷过一坛酒来,虽被缚了仙术,这些寻常小技还是信手拈来的,“妖仙同饮,一醉方休。”
墨笙也不再隐去妖法,指尖轻擦,那酒坛便飘了起来,手腕微转,酒便斟满了酒盏,再轻轻一捻,大大小小的酒坛便纷纷离地,晃晃悠悠地飘在半空中,看的墨笙满眼的欣喜。
既然知道了彼此的真实身份,两人的聊天便越发无拘无束起来。
把酒言欢,世间千年也不过往事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