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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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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一页薄薄的纸笺潇潇洒洒地飘落在墨笙的案前,未干的不羁字迹犹自透着好闻的墨香。
时值岁末,学堂里杂七杂八的事多了起来,算起来也有好些天没去找君卿了,那个少年被仙法禁足在院中,却让信笺落在了窗前。
墨笙轻轻叹息,眼角弯出一丝笑意,他随意收拾了一下书桌上的书卷,披上架上的浅碧镶白绒的裘袄,左脚刚踏出门右脚又转了方向,向地窖走去。
一如既往地从墙头跃进君府,墙外枯藤朽木,墙内却有依旧香花满目、蝶飞蜂舞,那少年如初见时一般,一袭轻薄的白色衣衫,正在香花仙草间采摘着什么,见他来了便回过头莞尔,含着水光的桃花眼折出阳光的温暖。
“你怎么把自己裹成了一只粽子?”君卿回头看见墨笙的模样便笑了出来,“我从来不知道竹子也是怕冷的,还是说你真的把自己当成人了?也难怪你的同类要笑话你。”
墨笙已经习惯了君卿那不饶人的嘴巴,自顾自地在木桩上坐下,纤白的手指在虚空中缓缓一捏,凭空便是两个精巧的玉制酒爵,“今日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你巴巴儿地喊我来,可是新又酿出了什么好酒?”
“就单单是想见见你不行吗?”
“谁信——酒呢?”
君卿从树下挖出两个小酒坛,转过身突然盯着墨笙的肚子咧开了嘴,“你怀里鼓鼓囊囊的是藏了个小娃娃吗?”
“这么些天总是在喝你酿的酒,我寻思着是不是该礼尚往来,又想你是仙人有什么没见过,思来想去辗转反侧,甚是烦恼。”
“哎哟,你现在越发地会掉书袋了。”君卿觉得好笑,伸出手便去扯他的衣带,“所以你寻来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此番我带了一些别的酒来给你尝尝,一方面是聊表心意,另一方面也让你看看你的进步空间。”墨笙挠挠头,这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酒坛,拿出来的一瞬间,君卿恍惚感觉到心头滑过一丝异样的熟悉。
“你酿的?”
“非也。但我可以保证这绝对是天地间最让人魂牵梦萦的酒,你的酒虽是极好,但与之相比仍有毫厘之差。”
“会比我酿的还要好?”君卿露出几分不屑。
“你尝尝便知。”
墨笙将酒坛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瞬间便是酒香四溢,那是一种绝无仅有的气息,恍惚穿透苍茫的虚无,又似乎是来自喧嚣的浮世,也就在那么一瞬间,墨笙惊讶地看到君卿那一向清亮明朗的眸子陡然间黯淡下去,紧接着便有剔透湿热的液体急急地滑过他白皙的面颊,他将纤长的手指伸进酒坛,蘸了一些放进嘴里吮吸,眼泪便越发汹涌起来。
墨笙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含着手指无声泪流的少年,也许可以给他一个拥抱,也许可以给他几句安慰,可是墨笙愣在那里发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君卿失神地抬起头,再低下时已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只是似乎少了一些神采与生气,他将手边刚从树底挖出的酒坛推到墨笙的面前,轻声道,“你尝尝这个,我新酿的。”他原本清亮的嗓音突然变得低沉沙哑。
墨笙疑惑着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醇香的液体沾上唇角的瞬间,不安在他的脸上浮动,他不住呢喃,“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有这样相似,不,完全一样的味道——缱绻了千年韶光的温柔,就那么猝不及防迎面扑来,扬起流年喑默的尘埃。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贬下凡界吗?”君卿似乎并不等待墨笙的回答,他用指节用力地摁着眉心,继续说了下去,“墨笙,或许,你可以听听我回忆一下自己一万八千三百零五十一年荒芜而苍白的人生,或者,还有那些不值得一提的、小小的涟漪。”
一万八千三百零五十一年,即便是对一个仙来说,也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倘若不是经常放空打坐,将思维拿出来梳理,回忆恐怕真的只是零散冗杂的记忆碎片。
君卿是天界的酒官,是生来如此亦或是后天派遣就连君卿也不记得了,似乎从有记忆开始,自己便整天与酒为伴,各种各样的粮食、瓜果、药草便是他贫乏生活的全部。
那是一段多么苍白无聊的时光呀。
天帝好酒,于是君卿便想着法子取材酿酒,瑶池仙果,醴泉甘露,终于有一天,天帝喝腻了琼浆玉液,他便打发君卿去人间寻一些新奇的口味。
那年,君卿一万五千一百多岁,比之仙人所拥有的慢长寿命,他只不过是一个未及弱冠的青葱少年。
他来到一块叫做九州的土地,那是一块安静而贫瘠的土地,君卿惊讶地发现,人间无酒。他们喝着寡淡的水和粗糙的茶,这样的生活未免过于平淡。
遇到那个少女的时候,他正在思考着怎样向天帝复命,是如实汇报还是随便酿一坛新酒打发了事,脑袋里装着事便没有注意到脚下,一不留神被一块不小的碎石硌着便向前摔去,眼见着四周有人无法施用仙术,君卿只好任由自己与大地来个亲密的拥抱。
抬起头,眼前是一只玉葱般洁白修长的手,藕般的手腕上挂着一根串着小珠的红绳,再往上看是一张清秀的面庞,一双如水的眼眸含笑弯成明澈的新月,鲜艳饱满的嘴唇花蕊一般绽放出清甜温润的声音,“怎么不起来呢,是摔傻了吗?”
君卿犹豫着伸出手,触及那柔软指尖的一瞬,一种千万年来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水一般划过心头,绽开涟漪朵朵,他尴尬地站起来低着头怕打着身上的泥土,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好不容易吐出两个字,“谢谢。”
“你是外乡人吧?”少女眨了眨眼睛,她穿着一件浅碧色镶白边的长裙,手背在身后轻轻晃动着身体,恍若一株嫩竹攀着风梢,灵动而富有生气,比之成日见到的那些过于端庄大气的仙姬神女,眼前的少女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娇憨。
于是,君卿学着人间的样子,恭恭敬敬地一作揖,“在下君卿,初来乍到,正在找寻借宿之地,不知……”
“家里还有两间空房,那你住我家好啦。”少女转过身,用浅碧布条松松挽起的黑发扫过君卿的脸颊,那绒绒的发梢拂起淡淡的清香,君卿觉得有什么东西漏进了心底。
于是,君卿便在少女家住下。
他在不经意间将酿酒的技艺传授给她,君卿想,她那双扶过自己的温暖柔软的手酿出来的酒,一定会带着她独特的芳泽。
当少女第一次喝到那种叫做酒的东西时,她搂着君卿的脖子几乎要攀到了他的身上来,她说她从来不知道世间竟然有这样一种甘冽醇香到如此令人陶醉的液体,她还说她还要所有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都品尝这种奇妙而美味的液体。
于是,少女将酒献给了他的王,君卿凝成她鬓间的一枚栀子,跟着她进了大殿,他看见那个叫做夏禹的骁勇健壮的男子接过她恭敬呈上去的酒坛,他深邃的眼眸中散发出一种与硬朗五官极不相符的温柔,那清亮的酒香似乎顺着他的喉头流进他的眼眸,泛起点点波澜,然而转眼,他的声音却是压抑着的冷峻,“后世必有以酒亡国者。”王让那个满怀虔心的少女带着佳酿离开。君卿看着少女眼中的光芒瞬间暗淡,有薄薄的雾气凝结,君卿多想伸出手去拥住她,可是此刻,他只是她发间的一缕幽香。
少女回到家便哭倒在君卿的怀中,轻声絮语,“你说王怎么会不喜欢酒呢,那样甘冽醇香的液体是多么让人难以忘怀呀……不,王他是喜欢的,可是他节制简朴,他不愿让奢靡的生活毁了他的帝国,这才是我的王呀,他的抱负、他的理想,那些才是让我敬佩仰望的……”
抹开眼角的泪珠,她问君卿,“君哥哥,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你跟我走吗?”
“不了。”君卿摇摇头。
来人间已经一年了,天帝给自己的时间已经快到了,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君卿苍白的指尖凝成一缕气息,悄悄抚过少女的心脏,他缓缓道,“一路云游,我在这里耽搁的太久了,我该上路了,也许他日,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会开一家酒馆,让世人都能够品尝到这美味,君哥哥,你说好不好,他日你循着酒香便能找到我了。”
“好,”君卿揉着她的头发,捏起她落在肩上的一绺青丝,“这酒能给我一坛吗?”
“嗯。”
抱起还带着她掌心余热的酒坛,君卿纤长的手指悄悄捏起,在酒坛上方划了一个圈,转身离去,“那么,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回到天庭,君卿将那坛从人间带回的酒呈给天帝,天帝捋着长长的白胡须,眼角的笑纹里都是满满的醉意,“此酒甚好,君卿,它叫什么名字?”
“沉梦。”君卿略略沉吟,眼前是少女眨着眼睛微笑的容颜。
沉梦,尘梦,那是君卿遗落在尘世的一场梦。
“沉梦,让人沉溺梦中长醉不醒,好酒!好名字!赏。”天帝哈哈大笑。
那坛从人间带回的酒被君卿施了仙法,他能从纯澈的酒中看到少女天真无邪的笑靥,看到人世间的苦辣酸甜,凭着那些绵长悠远的念想,君卿酿了满满一屋子的“沉梦”。
闲来无事,君卿也会偷偷溜下凡间,“偶遇”那个少女,十五岁他们初相识,十七岁她嫁给了一个爱她的老实人,开了一间小酒馆,十八岁生了第一个孩子,九十二岁儿孙绕膝,寿终正寝。君卿看着她从少女到少妇再到老妪,青丝从双鬟到高髻再到满头银霜,她那长长的一生在君卿看来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娇花便零落成尘泥。
她会转世轮回,然而君卿却不会再去找她,那毕竟不是她,君卿守着那些“沉梦”一遍遍回顾着他们短暂微茫的相识,嘴角会不自觉地沾上一抹苦涩的微笑,仙终是仙,人终是人,这样远远地看着,就够了。
直到有一天,当君卿醒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放“沉梦”的酒窖一夜之间竟然都空了,百十坛酒一滴都没有剩下,君卿凝神却发觉自己如此乏力,他想通过仙术去窥探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无能为力,一定是懂得法术的人干的。酒没了并没有什么,遗憾的是那些关于人间悲欢离合的点点滴滴。
尚在颓唐,天帝却派了人来取酒,君卿随便找了个理由便打发走了他。随后,君卿遣人找来了一模一样酿酒的原料,可是再怎么也想不起少女的模样,君卿这才意识到,沧海桑田,他们的分别已有数百年。
君卿突然间发觉自己已忘却了人间种种,天界日日完满却乏味的生活过久了,又怎么能想起人间的欢乐心酸?
君卿知道自己再也酿不出“沉梦”了,于是便向天帝告了罪,天帝勃然大怒, “既然你只有在人间才能酿出‘沉梦’,那么你便到人间去吧,何时再酿出‘沉梦’再回天庭。”
天帝并不知道,所谓人间并不是带有泥土气息的空气,也不是粗茶淡饭的生活,所以,天帝自以为是地将他禁足在人间的某一处,实在是相当愚蠢的。
君卿知道,隔绝了活色生香的人烟,他便再也酿不出“沉梦”,所幸便安稳地待在人间,偶尔酿几坛酒应付天帝差来的小仆,直到寂寞湮灭一个仙人对生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