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杂谈手记（普奥）》歌娄

1、Chapter.01

　　“伊莎来看过我了，就在今天早上。”

　　“……是吗？”

　　罗德里赫愣了一愣，然后弯下腰，装作漫不经心地继续摆弄着窗台上的花草。他的动作温和而优雅，指尖结着因常年触摸琴键而生的一层薄茧，阳光穿过指缝剪出一片狭长的阴影，如同被海水抚摸的银杏藻尖。贵族的身姿不急不缓，然而阴影边缘的不自然波动暴露了罗德里赫内心的不平静，第三次把手里的兰草捧起又放下，他却始终不敢回头看一眼。

　　不敢回头看看，此时此刻坐在病床上的，银发红眸的男子究竟是什么神情。

　　距离基尔伯特住进疗养院已过去三个多月，罗德里赫自认为在这件事的掩饰上已做得毫无瑕疵。基尔伯特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他便尽量减少和昔日好友之间的种种来往，即使偶尔碰见，也避免交流中出现“基尔伯特”这个话题——反正他罗德里赫少爷习惯了独来独往，称得上相熟的也是寥寥可数。那么伊莎是怎么知道的的？最近一次见她是在昨天傍晚……昨天傍晚？自己说了什么？家里的旧钢琴琴键坏了，伊莎领养了大狗，还有……

　　“喂，我说，小少爷。”

　　罗德里赫猛地转身。猝不及防地，雪白的领巾被枝叶钩住，勒出一道暗色的划痕，而贵族的身形也因此失去了优雅，印在刚从病床上支起身子的基尔伯特眼中，就变成了一个似是在逃避些什么的慌张姿态。

　　基尔伯特贝什米特眯起了眼睛。他的目光滑过罗德里赫的脸颊，透过窗外如轻纱般甜美和煦的阳光，最终落在了那座据传为殖民者所建，却在战火中奇迹般保留至今的示众架上。

　　远远地，黑魆魆的，如同一张森然洞开的嘴，吞没了一切前仆后继奔赴其中的光芒。

　　“战争已经结束多久了，小少爷？”

　　“五个月了。”

　　“哦，那么本大爷已经在这里待了……”

　　“将近一百天，”罗德里赫终于把被弄脏的领巾解了下来，他似乎想找点什么把它弄干净，但最终叹了口气，把领巾叠好收进了口袋里，“请别总是想着出去，外面的情况比您想象的更为糟糕。”

　　这时脑海中和伊丽莎白所谈内容，终于由断断续续连成了一片。他和伊莎聊起家里的旧钢琴，那是从上个世纪传承下来的珍贵的家族遗物，战乱流亡中他不得不抛弃了它。在战争结束后他回访故乡，意外地发现它并没有受到十分严重的损坏——至少在外观上，几道流弹擦出的伤痕是可以修复的，只是琴键里嵌进了弹片，多半已爬满裂痕，怕是很难再使用了；伊莎在街上带回了一条流浪狗，这个端起枪瞄准敌人脑袋也能面不改色的姑娘，其实也是有善良得冒傻气的一面的，罗德其实很想告诫他，在这个一块面包也不得不掰成两半吃的关头，善良无疑是最奢侈累赘的品节，但他想了想，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对话似乎就终止在这里，关于基尔伯特的情报是在什么时候被他无意识交出去的，罗德里赫暗中摇了摇头，已经一概不记得了。

　　“这个你大可放心，小少爷。我一时还没有出去的打算。”仿佛看穿了罗德的心思一般，基尔伯特笑笑收回了目光，一场战争使得联系二人的纽带更为紧密，然而也足够他们改变许多。血流漂杵，家破人亡的场景看得太多，昔日那个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基尔伯特大爷早已不复存在。自然，他也知道，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也已经不是养尊处优，矜贵高傲的贵族少爷罗德里赫。

　　“——猜猜那家伙对我说了什么？”

　　罗德里赫没说话，他用眼睛示意基尔说下去。

　　“她带了些新鲜的甜枣和一把海棠花过来，嘱咐我好好养伤，不要给你添麻烦，还说起她从街上捡回来的流浪狗……”说到这里，基尔伯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相信吗，小少爷，那个处处和我抬杠，差点一脚踢碎我脑袋的男人婆，以行事雷厉风行著称的伊丽莎白海德薇莉，居然这么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甚至连本大爷冲撞她几句也没什么反应——喂，你说，我不是在做梦吧，哈哈，哈哈哈……”

　　基尔伯特的笑声回荡在六号病房之中，那笑声也是单薄的，荏弱而激不起半点回音。罗德里赫静静站在原地，他自认做不到基尔那般释怀——或者说，假装释怀。他等着基尔笑够了，才听见他从喉咙里低低地，低低地挤出一句话来：

　　“……伊莎还说，她原以为我已经死了，不知道该怎么纪念我，后来想到了，就给那条狗取了个名字，叫基尔伯特。”

　　罗德一时有些恍神，他想起自己到底是看过那条狗一眼的。本应是漂亮柔软的灰色皮毛一绺一绺搭在躯干上，跟在伊莎身后一瘸一拐，只有眼神是桀骜的，对着他弓起身子呼哧呼哧喘着气，带起一身的锋芒，一点也不露怯。

　　然而那微微颤抖的身躯终究是哀凉的，充斥着不甘，徒劳，些许无所挽回的悲恸与疲惫，久经战事的狗和人的姿态，到底都一样。

　　什么基尔伯特。

　　他有些自嘲地笑起来。分明应该叫罗德里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