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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故知 ...

  •   广都镇距益州不远。城内管束甚严,反倒不急此地市集热闹。
      这里有才受大唐教化不久的土人,也有从万里之遥的天竺跋涉至此的行者,更多是来自西南诸夷的商人。汉人穿梭他们之间,招呼声此起彼伏。他们熟练地操着土语,手中比划不休。末了叫把仆役将满车绢帛茶叶推过去,又从这些装束奇异的人那方赶回牛羊与马匹。
      岳撼见那些马矮小,不由撇嘴,“这等劣马,换来作甚?”
      裴桓转头道:“此马不宜骑射,但腿足粗壮,拉车载货足矣。“
      “属下……“年少校尉看裴桓扫他一眼,赶忙停住。”我是说那马不值这价。“
      他们今日都换了平民布衣,混在人堆里充作百姓模样。只是岳撼在裴桓手下多年,称谓一时改不过来。
      “不值?微物价值几许我不知,但互市让外番获益之余不别起贪婪之心,一隅便可安宁。 ”
      岳撼皱眉道:“它日外番想要更多的利,岂不更麻烦?”
      裴桓眉峰一动,低声呵斥:“茶马互市是朝廷决断,你在这里胡说什么?”
      岳撼闷闷哦了一声,知是失言,瞥了下裴桓,见他目光又转向别处逡巡。
      昨日他随在裴桓身边,忽有侍卫从外间送来一只锦囊,说是一陌生老者特地送达裴将军。内中是一枚勾连云纹的白玉错金佩,还付了一片干枯茗叶。裴桓两指挟住茶叶,端详好一阵子,忽然说:“明日随我去广都镇一趟。”
      于是他们便装来到这里。裴桓一路打量,仿似寻找谁。眼看着转悠快两个时辰,岳撼着实忍耐不住想问个明白,忽而脚底的土地颤动起来,他回身一望顿时唬了一跳。背后黑灰一团踩踏得地上颤抖不休的庞然大物生出两颗巨大獠牙,脸上还长着一条碗口粗细的古怪触手。岳撼倏地将手摸到腰上,那里空空荡荡。这时他才省起自己现下不是戎装,哪儿来的兵器?周围人瞧他惊惶,一时全哄笑起来。有人说哪里来的哈儿,看个大象都吓瓜了。岳撼仔细端详,果然是中原在寺庙中常见的大象模样。只是往日看的都是画像雕塑,何曾遇到过活物,平白无故受了一场惊吓。
      岳撼回过神来立觉不妙,与他一道的裴桓已经没了踪影。
      裴桓离开是在巨象经过瞬间。他已留意到一名总是在他们身旁转悠的杂役,奈何岳撼紧随,自然不便前去试探。值趁岳撼惊愕无暇旁顾之际,他方悄然闪避入人堆里。
      那仆役忙忙碌碌码好货物,想是累了,拿了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坐在货堆后僻静角落里慢条斯理地啃起面饼。裴桓想了想,径直走过去在他对面盘坐下来。那人咀嚼着嘴里食物也不说话,由着裴桓盯他不放。
      “别来无恙?”裴桓问道。
      那人不答,反问道:“为什么带了人来?”
      裴桓一笑,也不解答,问道:“想通了?还是说想知道别的?”
      那茶叶是吐蕃人最喜好饮用的砖茶,广都镇市集多得是这类货色,而且人多的地方有些时候反而更适合隐匿行迹。
      “徘徊半日,你该知道我只带这么一个侍卫。”
      唐轻雷放下水瓢,他的容貌盖在厚重易容药物下,如今是一张中年男人平凡无奇的面孔。唯有那双眼睛仍旧充满冷利寒芒,审视的目光没有半刻离开裴桓。
      他简短说道:“我想不通。”
      “怎样?”
      “机关图和内奸是唐家堡的事情。天策府涉足江湖事务,到底也是官府的人……”唐轻雷顿住,警惕地从货堆背后瞄向外间,旋即回过头来续道:“你执意搅进麻烦,图的什么?”
      裴桓不动声色道:“为这你需要特地引我出来?随我回去,别四处游窜,我自会明说。”
      “呵,谢了。”唐轻雷笑道:“我闲散惯了,被人管束不太爽利。”
      裴桓摇头道:“就算老堂主嘱咐过,你这样我也为难。”
      “你所为的,大概不关老堂主的事。”唐轻雷一字字低声道:“为了……匣子里的书信罢?”
      裴桓眼底光芒一闪,“你居然猜到?”
      “你不是说过么——家国事。”唐轻雷倏地停下,望着裴桓不言。
      裴桓明白他的意思,却又摆首,“和你没有关系。”
      唐轻雷料想无望,一声冷哼回应,“另外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裴桓骤然道:“不必说了。”
      “我没说呢。”
      “你想要公验。”
      唐轻雷眉目一展,“跟通透的人说话果真省事。”
      裴桓肃容道:“你要脱险,最好的办法是离开蜀地。唐门在蜀中江湖声望极高,生意更广。各州府都会给几分薄面,公验当然易得。但你而今是门派弃徒,谁也不会帮你这个忙。”
      唐轻雷笑笑,“裴将军身处高位,这等小事想来轻而易举。”
      “抱歉,”裴桓唇角勾起一缕薄淡笑意,“我帮不了,也不愿帮。”
      唐轻雷手陡然一翻,葫芦里剩下的水尽数泼在地上。一些反跳起的水花合着泥地上的灰尘溅到裴桓衣摆,留下污黑痕迹。
      裴桓淡淡道:“心情很坏?”
      “好像有一点”,唐轻雷扬起下颌,眼中却是带着笑。“不过心情都是自己定,旁人能怎样?”
      “心情自己能定,出路可不在自己手里头。”
      唐轻雷叹气道:“我想到一句话。”
      “什么话?”
      “趁人之危。”
      “话太重了。”
      唐轻雷漫然应道:“天策府主果敢忠毅,我还以为贵军之人个个如此。”
      裴桓微笑道:“果敢忠毅得看是对哪种人。你既非君子风尚,咱们还是从俗吧。”
      唐轻雷语调平平,“也罢,这样说话更明白。”
      他蓦地一弹而起,反手抽出之前埋藏在背后草堆里的包裹。裴桓一时同起,飞快攒住唐轻雷手腕,低喝道:“且慢!”
      “慢不得。”
      裴桓将他一拽,往货堆更深处退去。“你只一个人,别高估自己。”
      唐轻雷沉声,“你也看见了?”
      那些人的装束与市集里其他人的没多少差别。左侧,一名屠夫和他的伙计点数待宰的肥猪。右边摊子上,粗眉大眼的村妇不住搬弄着各类布卷。还有不少混在人堆里,或是担运菜蔬,或是牵拉牛马。此时他们似乎是不约而同地往唐轻雷藏身之处走来,步伐虽称不上急,更不是慢。
      “那屠夫方才从铺子前经过,”唐轻雷补了一句,“就在你过来不久。刚才谈话时,又来一回。我从来不相信一个人会在不相干的地方无缘无故路过两次。”
      “何况是第三回,”裴桓微微沉吟,“你的同门貌似等不及了。”
      “我也一样。”
      “你有退路?”
      “我自有门路。”
      “你知道,他们也会知道。你不会蠢到让自己硬拼出去吧?”裴桓话语仍是不紧不慢。
      唐轻雷眉尾一挑,“难道你有别的法子?”
      裴桓凝视他道:“带你脱困后,能安分点听我吩咐吗?”
      那群人已快到货栈门口,唐轻雷眼见情势紧急,目光瞬了瞬,果断答道:“可以。”
      裴桓拉着他往货栈后院快速退去。唐轻雷被他紧抓住手腕,又暂时无意挣脱,就随了裴桓一路奔去。货栈里堆满了装满干货的麻袋,几乎顶到竹编的屋顶,好似一个接一个的堡垒。两人在只容得一人进出的通道中飞窜,仿佛游鱼一般。后间用土布帘子与外界隔开,一撩开布帘正对一条僻静小巷。小巷有无数迷宫似的岔路,裴桓却忽左转忽右拐,半分犹疑也无。
      唐轻雷见裴桓退出路途竟然与自己先前筹划的一样,眼底一丝诧异闪过。裴桓淡然道:“家父曾在益州任职。”
      眨眼到了尽头,却是一条死胡同。裴桓身形一纵,径直飞向左侧房顶。唐轻雷紧随其后,急问道:“怎么走这里?”
      “就是走这里,”裴桓道。
      屋子旁生了两棵大树,浓密树荫阻住由下而上的视线,却不妨碍被掩盖的人打望下处。越过几间房舍屋顶有一条大道,此时自上而下只见一派熙来攘往的热闹。
      “要我在这里杀出一条路?妙计啊。”
      裴桓不理会他讥嘲口气,指了下面,“每日间互市监都会巡视市集,这个时辰大都从这里经过。”
      唐轻雷不疑有他,只道:“你待会儿要引那官儿的人拦阻追兵?”
      “因为他们正在找你。”
      唐轻雷当然留意到人群里那些熟悉的身影,但他说:“没必要让我同门牵扯上官司。”
      “事到如今,你还对唐门忠心不改?”
      唐轻雷沉然道:“我只想留住后路。”
      裴桓颔首,倏地转过头,”我素来不为一件小事耗神太多。你不按敏堂堂主吩咐行事,这便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唐轻雷缓缓道:“你待如何?“
      “自然按律擒拿嫌犯,“裴桓见他神情淡然,知道他没有害怕。
      他补上一句,“难道你想成朝廷通缉的要犯?“
      唐轻雷思量一阵,“就这么说定了。”
      裴桓继续道:“你待会儿从西面退走。”眨眼间他滑下屋顶,从墙根处悄悄潜行到一处马厩之后。
      大街东头乍闻鸣锣之声,互市监巡检已到此地。骤然间马群中一声声凄厉长嘶,七八匹黄马不知为何一同窜出马厩,奔上大街横冲直闯。路上惊呼高叫不断,行人手忙脚乱避让不停,夷人商贾更是担心作为货物的马匹跑脱,咒骂喝斥的声音都变了调。
      人潮涌动间,那些唐门弟子给卷裹其中,因是大庭广众不能随便出手。而给骚乱惊动的互市监的侍卫们一面挥舞手里兵刃驱赶正面靠近的人群,一面竭力护卫身后的上司。
      岳撼本忙着四处找寻裴桓,哪知正撞上这等变故。他奋力试图挣出人群,却于一瞥之间瞅见那熟悉面孔。士兵连敲带骂,百姓畏惧之中倒也渐渐安分。裴桓似也看到了岳撼,开始朝他那里走去。
      忽然几名侍卫飞快追上裴桓,拦住他的去路。带头火长大喊道:“你,别走!”
      这变故岳撼始料未及,奈何两人今日便装出行,遇上麻烦也只好忍气吞声罢了。那厢裴桓面上淡淡,“几位有什么事吗?”
      火长虽看此人气度不一般,不过瞅着是百姓装束倒没想怎么客气,口中道:“小子,跟我过去,有贵人问你话呢。“
      裴桓冷冷道:“我不认识什么贵人。“说着又迈步前行。
      火长见他冷言冷语,自己何曾被一介平民如此对待过?他不由眉毛倒竖,大声喝道:“不识好歹的东西,给我拖过去!“
      远处侍卫拥簇之人骤然发话道:“不得无礼!“
      火长本待发作,被一喝之后只得收敛,垂首恭立。那贵人衣锦佩玉容貌儒雅,由互市监伴着乘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踱出。到了裴桓面前他翻身下马,笑道:“适才下人失礼,贤弟莫怪。“
      裴桓端详他半晌,“赵侍御。“
      男子微微一笑,“季威称呼愈见生分。前次韩将军生辰,特让他请你前来叙旧。可惜听说你中途酒醉退席,实在遗憾。“
      “那是意外。“裴桓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
      “今日也是意外罢。“男子和气道:“为兄尚有事在身,先行一步。不过大约会在益州盘桓些时候,贤弟有暇不妨来我住处坐坐。”
      裴桓拱手道:“世兄盛情,某却之不恭。”
      锦衣之人点头回应,又在侍卫簇拥下离开。这时岳撼才赶忙奔去,急切道:“怪了,将军在这里有熟人?”
      裴桓沉默一阵,“我也诧异。”
      “这人看来身份不低,到底是……”
      “赵况,京中任侍御史。”
      岳撼思索一阵,脸色忽变,“不就是那个兼任神策军判官的……”
      周围一众人远远围着两人窃窃私语,裴桓见状道:“且住,回营再说。”

      驿馆仅许公事出访的官员居住,近日益州来往的官吏不多,这馆舍门口就愈发安静了。离这里几十步远的茶棚可是热闹。脚夫、农人或是小贩,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之间尽是粗鄙话语、猥琐调笑。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几人停住谈话去瞅了两眼。男子虽中原衣着,却生得长眉深眼,发丝微卷,肤色雪白,仔细看那瞳仁竟然深碧如翠,显见是西域胡人。胡人在蜀地虽稀罕,却是有见过的,众人看了一阵就再不放心上。
      茶馆老板远远望见这人就笑着招呼起来:“您一定是那个江尘江大爷,我等好久了喔!”
      胡人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囊递给老板,口中只道:“多谢,东西在哪里?”汉话口音倒是极正。
      老板接过袋子掂了掂,估摸了一下分量,方才笑道:“先坐哈儿,马上哈。”
      江尘找了僻静角落坐下,小二麻利斟满一杯茶放在桌面,他端起来可有可无地呷了几口就放下。桌旁另一张马扎上趴着瞌睡的黄花狸猫给放杯子的声音闹醒,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冲他喵喵叫了几声。男子笑了笑,摸摸狸猫头毛,又挠了几下它下巴。小猫只觉舒服,眯眼扬起下巴由人逗玩。
      畜生灵性,自知这人有几分喜欢它。狸猫噗通跳下马扎,呼噜着在他腿胫蹭来蹭去,最后索性跳到男子膝头盘成一团睡下了。
      小二骂着:“死东西赖皮讨打”,胳膊伸过去就要把那狸猫揪下来。一下却扑了个空,那胡人男子倏然间坐到了对面,而猫还盘在他膝上一动未动。
      小二心里直犯嘀咕,搞不明白这家伙怎么连人带猫都莫名其妙滑到了对面去。江尘和蔼道:“不碍事不碍事,我娘爱养这些小东西,我早习惯了。”
      小二讪讪地答道客人随意,周围茶客却大多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毕竟八尺汉子花心思去逗弄一只懒猫,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滑稽可笑。
      只有一人没笑。
      一个坐在边角的车夫,慢悠悠吃着一碗寡淡少油的汤饼,始终没有抬头。江尘从进来到现在,他那碗东西都没有吃光。
      江尘心想到底是他胃口不好,还是根本就不为吃食来的?
      答案显而易见。
      小二走到那人跟前,点了点头,车夫默不作声拿起搁在桌上的斗笠。他抬起头,目光和江尘撞到一起,又迅速地避开。那眼神看着卑微谦恭,只不过他进去的地方……
      那人也是老板特别的客人,江尘漫不经心地顺顺花狸猫背上的毛,既然是一条路的最好别去招惹。中原江湖的规矩师兄们交待过多次,果然能派上用场。
      不一会儿老板叫到他,江尘取了东西后便往对面走去,顺着坊墙延伸的去处拐进一条小曲,贴着墙脚而行。这里行人不多,加之已是黄昏临近夜禁的时候,急忙回家的人很少会留意这个胡人。
      夯土高墙另一边传来悠扬的弦管乐声,江尘驻足细细聆听,吸引他的并不是曲子的婉转优美。
      他已经到达目的地。
      驿馆后院与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难行的街道仅仅一墙之隔,风光却是大不相同。池塘,小亭,曲桥,早春初生柔嫩绿叶的树丛,雅美而幽静的世界。水榭四面竹帘高卷起来,夕阳下一切事物都笼上浅金,像被白瓷杯里浅琥珀色的美酒浸润过似的。
      岳撼与其他几名护卫在水榭外候着,从这里望过去,正能见到裴桓的侧脸。他如今又着上那一身银白如冰的盔甲,冷冷色调似乎使他连表情都凝固了几分。
      对坐的赵况倒是毫无芥蒂一般,一直热情地与裴桓攀谈,哪怕回应里的生疏已然明显到无从掩饰。诡异气氛着实令人无所适从,岳撼其实不太明白裴桓赴会的用意,但是他仍旧会遵从上司的命令。
      赵况一手端起酒杯,注视外间那些天策府兵,“贤弟手下站了许久,怎不叫他们去歇息歇息?”
      裴桓瞥了一眼,“他们不累。”
      赵况微笑道:“咱们兄弟之间说些话,外人总不自在。”
      裴桓亦笑了回应,“既是自己人的话,何用避讳?”
      赵况轻轻咳嗽两声,奴仆立刻将一方白绢递上,他慢慢地拭了拭嘴角又把东西随意甩了回去。而一连串的举动中,他一直垂着眼,似乎思考什么。
      “贤弟如今是正五品宁远将军之职,实乃可喜可贺。”赵况悠然道:“你仍旧归皇甫少华司管,贤弟是否不太畅快?”
      “此话怎讲?”
      “皇甫少华随哥舒翰将军征讨吐蕃,败绩连连。今上本要裁处,因英国公力保方得无事。”赵况温和道:“贤弟做他手下不觉委屈?”
      这话听在岳撼一干人耳中,几属挑衅。他们虽顾着军纪不能发作,脸色倒是沉了十二分。周遭的仆役更瞬间噤若寒蝉。
      裴桓沉默半晌,忽而哈哈一笑。赵况微微侧目,安静地瞧着他。
      “赵侍御当初与阿兄一道送我去往洛阳天策府,我兄长的话都还记得?”
      赵况目光略有闪动,裴桓直视他双眼道:“兄长说——送你前去,不图富贵,只为家国。”
      赵况平静地说道:“十年前的老话,人却不是老人了。”叹息一声,他又道:“伯均过世有五年了。”
      “兄长生前常说,人从始至终不改初心,虽不入圣贤也不远矣。”
      赵况笑道:“奈何我仅仅凡夫,世俗事情到底放不下。”
      裴桓缓言道:“所谓人之常情,大概就是说我等凡夫吧。”
      这些话岳撼隐约听到了点。他早听闻裴桓有一长兄裴衡,数年前开罪权贵被贬,之后死于非命。但那是他加入天策府之前很久的事了。唯一没料到是裴桓及裴衡都与赵况有交道。
      岳撼方在心头盘算,忽然听见水榭里哎呀一声,随之叮叮数下响动。一名少年仆役口中不住道贵人恕罪,一面用丝巾擦拭裴桓手臂,地上翻倒一只空空金杯,撒了满地酒液。
      赵况面色微沉,低喝道:“没用的东西!”
      少年实不知怎么回事。他本在裴桓身侧劝进美酒,手腕忽然刺痛,登时就摔了杯子,还泼了裴桓满手。
      赵况指住他冷冷道:“拖出去,二十鞭。”
      少年伏地不言、浑身颤抖,裴桓瞧了他一瞧,蓦地道:“且慢。”
      赵况讶异道:“怎得了?”
      “这孩子身形单弱,怕受不住二十鞭,我为他讨个情吧。“
      “他开罪的乃是贤弟,这只怕不妥吧?“
      “我不觉他冒犯,赵侍御就罢了吧。“
      赵况沉吟一阵,冲那少年喝道:“狗奴还不谢过将军!”
      少年膝行至裴桓面前伏地跪拜,恭恭敬敬道:“谢贵人。”
      赵况续道:“这奴儿是离长安前友人所赠,生了一张好皮相,奈何实在笨拙。”
      裴桓细细打量那少年,果真生得容貌秀美。可举手投足间少乏同龄人常有的阳刚,身形非但不健壮,竟有几分袅袅婷婷阴柔之态。
      他于是问道:“听你口音……是闽地生人?”
      少年怯怯答道是,裴桓又问:“几岁?”
      “十七。”
      “离乡多少年?”
      少年摇头小声说不记得了,裴桓沉默不言。赵况微笑:“贤弟倒关切。”
      “可怜可叹而已。”
      赵况哈哈笑道:“贤弟如此怜惜,我将他送你如何?此次你我相见仓促未及准备,这也算个小礼。”
      岳撼道裴桓会力拒,念头方一闪而过,却闻裴桓远远道:“谢侍御,我便收下了。”
      于是岳撼就眼睁睁看着少年随裴桓回了房中。裴桓对自己交待事务时,少年一步不离,或是递送笔墨,或是端茶倒水,从不多说一句话。
      岳撼领命毕本要离室,见那少年仍在房舍一角安静跪着,不由将目光定在他身上。裴桓顺了他视线看去,淡淡道:“你和岳校尉一道出去罢。”
      少年垂首恭敬道:“赵侍御嘱咐奴今晚好生服侍将军。”
      岳撼这才恍然大悟,他听过达官贵人豢养美姬妖童以供享乐,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人。少年面上全无羞腼,似乎这些事情对他已司空见惯。裴桓凝注良久,沉声唤道:“岳撼,带出去给些银钱,明早让他在城里谋个生计。”
      少年面上满是惊恐,“将军,是奴言语冒犯了吗?”
      裴桓淡然道:“不是,不过我身边不需这等人。你这般年纪时,我已随皇甫将军抗击吐蕃。你虽不必如此,自谋生路总该办到。”
      岳撼便拉起那少年道:“将军的话你听清了?走吧,不会委屈你。”少年想是逆来顺受惯了,由着岳撼将他拽出。
      房门咔哒一响被合上了,垂下的帘子和屋里的屏风挡住了外间窥探的视线。裴桓挑亮灯盏,仍未解甲。他再度坐下,冷声道:”看够了,给我下来。“
      房梁上传来话语,“你将人送走,我怎么看好戏?“
      “酒撒了,是你做的手脚吧?“
      “帮你解围,不谢谢我?“
      “哼,“裴桓冷笑,”赵况说再多,我手下不会疑我半分。“
      “讲得越多,还是会有人说你与神策人物过从甚密。“
      裴桓平视前方,“我不喜欢和人这样说话,下来。“
      那人啧啧一阵,翻身从房梁飘落。裴桓打量他一身漆黑劲装,“这打扮是准备走了?“
      “已经待了三日,再不走迟早被识破。“
      “你找到我想要的了?“
      唐轻雷侧目,“十日后带我离蜀,你做得到么?“
      “公平交易。“
      唐轻雷缓缓道:“说话一定算数?“
      裴桓嗤道:“与我讨价还价?我在你的处境里,还会收敛些。“
      “我只有一条命,替你担风险总得有些好处。”
      “你届时扮作运货民夫,公验上会有你名字。“
      唐轻雷颔首,“赵况来督办西蜀国军备,但有几日行迹不明。我打听到他去了雾霞林一带。“
      “那里并无神策行营,倒有南诏国兵马。“
      “南诏这些年虽不太驯服,却没有造反。要说他是去安抚,也讲得通。“
      裴桓半倚凭几,眉心微锁,“安抚是节度使职责,干他何事?“
      唐轻雷说了四个字——————
      “章仇兼琼。“
      章仇兼琼建步头路引爨归王反叛,后姚州都督李宓唆使爨崇道杀死爨归王。哪知皮逻阁私底与爨归王遗属联姻,将爨氏并入南诏。章仇兼琼因而提防南诏,之后遣使于皮逻阁,使者言辞傲慢开罪蛮王。而皮逻阁之子阁罗凤雄才英伟,朝廷甚为忌惮,有意扶持其异母弟诚杰。双方交恶至此,已无挽回余地。
      “剑南节度使善待民生、治水有功,非你所想狭隘小人。“
      唐轻雷微微笑道:“杨钊……不对,神策军那位杨国忠,似乎是他举荐吧?可见,这人都该做两面看。“
      “你一江湖中人,对朝中人物倒是了若指掌。“
      “我做无聊时的消遣听着。“
      “既然是消遣,你也是偏听。“
      唐轻雷呵呵一笑,“将军今日是该做两面看么?“
      裴桓不动声色道:“你说方才的孩子?我不过怜他孤苦。“
      唐轻雷唇角微微扯动,“韩府的小童不可怜喽?“
      冷厉目光瞬时落在他面上,唐轻雷却不为所动。
      “这话我不想听第二次。“裴桓逼视他道。
      唐轻雷一脸讥嘲,“我称你将军是礼,可不是你手下。“
      裴桓慢慢直起身,“我不收废物,更不留反叛。“
      唐门刺客蓦地收敛笑容,“听不得实话?那孩子是闽地的,看他样貌你早该瞧出端倪,正是个阉儿。”
      裴桓不语,算是默认。
      “他幼年沦作奴婢,虽受人欺凌,好歹不愁温饱。你逼他自行谋生,他以往学得皆是如何取悦主人,根本不知生计为何,将来只剩冻饿横尸街头一条路。纵然侥幸得活,也无后人赡养,孤苦终老。”
      裴桓沉沉地一笑,“想说什么?”
      “图自己一时宽慰,害人性命,是不是伪善?”
      灯芯哔剥炸了一声,灯焰跳动不休,裴桓面庞便在一阵阴暗一阵光明中交替。
      “倘使活不下去,正是他无能。”
      “呵,果然。”
      “生为人身,须将自己当做人看待。愿意活得与被豢养的牲口一般就是自甘堕落,合该死。”
      唐轻雷乍听此言气息反为一滞,良久,他才笑了,“这话好笑,他命定如此,早该惯了。”
      裴桓冷笑,“命是谁定的?”
      “我当然不知。但生而为人就要活,哪怕活得猪狗不如,也是活。平民百姓不求清誉令名,只要能得一口饭食,管他怎样。”
      裴桓双目仿若瞬间翻腾起烈火,亮得可怕。“说得轻松,换你在那种境地,我倒要看看你能否做到。”
      唐轻雷冷哼道:“一来,我不会落到那不堪的去处,二来,就算如此,我也绝对不会蠢到自绝生路。“
      裴桓目光不离那簇灯焰,“不甘心的人会怎样?”
      “那是蠢物,死不足惜。”
      “蠢?“裴桓重复这个字,低低笑了。他盯着唐轻雷,眼神竟有些雷霆风雨之变的意味,猛地五指簸张如鹰爪,一下擒拿唐门刺客手腕。这一招速度奇快,电闪一般又毫无声息。蓦然之间,唐轻雷顿觉手腕被铁钳夹住也似,一股至刚至阳的劲力自脉门迫入经脉,逼得气海涌乱不休。
      他生性本警惕,唯料不到裴桓竟对自己出手,未受制的左掌扣住几枚金钱镖扬手即发。两人相对站立,暗器则是直奔裴桓面门而去,不躲开一双招子就得当场废掉。
      裴桓不退反进,不过身形略略侧开,头稍矮,几乎直撞在唐轻雷身上,同时屈肘狠击他心口。这套路看似全无章法,实则不但避开自家要害,且能直攻敌手命门,正是天策府搏击克敌精要。
      果然唐轻雷受这一击后真力不续,金钱镖方飞出就失了力劲,叮叮当当落了满地。裴桓牵住他右臂一折,自己已反站他身后。唐轻雷闷哼一声,虽右肩疼痛欲断,自由的一只手却带着一道冷光翻转侧挥。奈何真气被裴桓压制一时间无法运转,那一刀快虽快,实无多少威胁可言。裴桓顺势擒了他右腕,与左腕一道扣住,屈膝撞在膝弯,迫得他身子一歪半跪下去。
      事已至此,唐轻雷懒得挣脱,裴桓在背后嗤笑几声,一手制住他双腕,一手扣在肩头,将他拽近几分。
      “要是比武艺,我现在输了,你还想怎样?”
      却听裴桓笑笑,“不怎样,许久不见你真面目,一时怀念。”
      本在肩头的手滑到唐轻雷下颌,扯住人皮面具边缘刷一声撕扯下来。脸上倏地一凉,唐轻雷心中暗骂龟儿子有病,又被扳住下巴侧过脸去。
      裴桓面上不再见先时压抑待发的暴怒,居然有了些许轻佻。指尖在他唇角轻轻抚触,唐轻雷冷冷看着,不发一言。紧贴身体的铠甲坚硬且冰凉,硌得后背生疼,他却一动不动,状似驯顺一般。
      “蜀中男子真生得俊秀,”裴桓嘴角牵动,眼底殊无笑意,“你这相貌的落在闽地,说不准能卖上几十万钱,日后在豪富之家可得锦衣玉食。这样的日子,在你看来或许不错。”
      唐轻雷竟无丝毫怒容,微微狭了眼答道:“比起这个,裴将军的大好人头还更值钱些。除了神策,你们开罪的人不少呢。哪日有人出价,我一定乐意效劳。”
      劳字一音未落,乌沉细芒从唐轻雷口中喷射而出。裴桓低低一笑,撤手闪退,一篷乌芒细细密密钉在他正后方的房柱上。
      但听咔哒机簧弹动,一架千机弩正正瞄准他胸膛,裴桓望着他的主人淡然道:“我只一提,居然激得你这样。你倒说说,那些生于非地的人是怎么就能惯于世道不公?”
      “你要讲你那些屁话讲便是,别惹到老子。”唐轻雷话语虽低,面上神情却看得出他已怒不可遏。
      “说得好,”裴桓冷冷道:“这更是你惹到我的教训。你不是总将我说的当笑话吗?这次笑不出来了?”
      “我瞧不出哪里值得发笑。”
      裴桓轻轻一哼,“慢慢体悟吧。”
      唐轻雷盯了他冷冷道:“我只体悟出你有怪癖。说自己是救人,又将他弃之不顾。真这么好心,为何不索性收留?”
      “我对这些被扭折得面目全非的玩物可没兴趣。”
      “哦?那你对什么有兴趣?”
      裴桓侧过脸,睨了唐轻雷道:“或许是你这种。”
      唐轻雷眉峰一抬,裴桓补上一句:“可惜刺多,麻烦。”
      “你最好永远觉得麻烦,不然会烦恼终生。”
      此时一道尖利的喊声划破了午夜的宁静,也使两人的唇枪舌剑告一段落。
      “杀人了!杀人了!快来人!”
      裴桓飞速掀开隔窗,院中四面房舍的灯火再度点亮。他握起靠在墙角的银枪,旋即转身道:“驿馆出事,待会儿必要严密搜索,你快走。”
      唐轻雷应了一声,飞身跃出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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