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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绝风沙暗(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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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风沙暗,萧关欲到,慕天地,继华容(二)
商队进入原州城,城中倒是比预想中的热络,看不出有丝毫异样。
薛素凝将众人安顿好,也顾不上休息,骑上白龙,前去拜访城中的几位旧友。她希望可以从旧友口中得知,城中是否有技艺娴熟且又恰好得闲的凿窟工匠,询问之后,却是无果,此刻城中虽有不少石窟开凿,良工美匠却都早已被人雇去,根本无人可用。
薛素凝怏怏回了住处,发现谷雨、夏至都已不在,询问了李临后才知道,二人是受了他的吩咐,前去探听城中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
“真是气人,这两个丫头什么时候开始这般听你的话了?”
薛素凝暗自嘟囔,却被李临耳朵尖尖地听去,嘴角一扬,立马回敬她一句:“自然是谁有理就听谁的。”
薛素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脆生生地喊了句:“无赖!”
李临不甚在乎,转而问她:“工匠的事如何了?”
薛素凝简直懒得搭理他,她试着喝水缓解喉痛,水一下喉却连耳朵也灼疼了起来,勉强吞咽下去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受了一些。
李临摆出一副好不心疼的样子,殷切道:“你还是早些休息吧。”
“呵,多谢关心,不过是小小风寒,死不了的......咳咳......”薛素凝的话还没说完,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咳嗽,只觉自己每呼吸一口气,腹内的五脏便挤到了一块儿,那感觉完全似肺要裂开了一般,疼痛之余,竟还嘶嘶地往肺叶里贯着凉气。
“喂,你当真不要紧吗?”
薛素凝抬了抬眼皮,干脆利索地回答:“没事!”
李临感慨:“从没想到一个行商的人身体竟然这般孱弱,果然女子不能从事这样的生计,体力便是个大问题。”
“我不是......”薛素凝企图辩驳,无奈,嗓子又开始发不出声音,只能冲着李临得意的样子干生气。
“她不是身体弱,只是每年到了九月便要大病一场,发热喉痛说不了话,大夫却说不是风寒,也不知道是什么怪病,反正都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夏至的声音突然传来,两人一抬头,就见夏至与谷雨自外归来
谷雨的神色十分担忧,挽过薛素凝的手,柔声问:“喝过药了吗?”
夏至闷下一口茶,眼一瞥,脱口而出:“喝药有什么用,让她少想想那个人的事,这病早好了。”
“夏至!你胡说什么!”谷雨突然面露怒色,高声呵斥夏至,同时,暗自瞥了一眼薛素凝的神情。
夏至亦是吐了吐舌,似乎也察觉说错了话,咿咿呀呀地发着声音,想要把刚才的话糊弄过去。
薛素凝倒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淡淡一笑,安慰谷雨:“咳.....不碍事的。怎样,城中倒地发生了什么事?”
夏至又想抢着说话,察觉到谷雨仍是死死盯着她,那神情仿佛是怕她又说错什么,只得一瘪嘴,嘟囔一句:“什么嘛,连话也不让人说了。”说完,气鼓鼓地走了。
谷雨朝着夏至离开的方向摇头,嘴上不免仍在念叨:“这丫头真是越来越口无遮拦了。”
谷雨转头对薛素凝道:“事情的大致我与夏至已向城中居民询问清楚了。近几年,吐蕃不断掠夺西域各镇,致使不少部族失去了故土,他们中的绝大数都选择了向东迁徙,进入大唐境内,成为了大唐子民。然而,也有一小部分弱小的族人,因在战争中失了领袖,成了流民,为了生计,这些四处漂泊的羌人、羯人和丁零人聚集在一起,成了一伙儿专门洗劫城镇的强盗。大约在十天前,他们本想进原州城抢掠一番,却被城守事先得知,城守为了以儆效尤,将抓住的人统统吊死在了城楼上。”
听完谷雨的描述,李临黑眸如星,轻抚着指骨,幽幽吐了一句话:“吐蕃猖狂,看来仍是觊觎安西四镇。”
谷雨听闻不觉感叹:“这几十年,吐蕃在大唐边境放肆也不是一日两日,四镇得之又丧,丧之又取,若非威武军万万兵马平定,如今这西域商路怕是早已走不通了。只是,近些年来,吐蕃又频频惹事,朝廷一方面出兵镇压,一方面又派遣公主和亲,不知这怀柔之举是否真能为西域带来和平,如今视吐蕃人的野心,只怕......是难。”
李临的目色越发凌厉,余光一转,似有掀波折澜的豪气,他声音朗朗,字句铿锵:“我大唐亦有血性男儿,若有朝一日,异邦犯我疆境,扰我大唐子民,李临自当孤注一掷,定四海沉浮,还天下一个河清海晏。”
薛素凝暗暗一惊,平日里见惯了李临的轻佻轻慢,不想今日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或许一个人即使需要把心藏得极深,心中亦有不容玷污之地,而对于李临来说,那便是身为皇子的骄傲以及责任。
薛素凝不禁莞尔:“但愿你所说之景,不会一语成谶,即使真有那么一天,也希望你不忘今日之诺。”
“小爷此生唯有大唐与美人不能辜负,既已在美人面前许诺,永保大唐,自是永志不忘。”李临又变回一副蜜嘴,眉眼一弯,竟像模像样地朝薛素凝与谷雨作了个大揖,惹得谷雨掩嘴一笑。
薛素凝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说:“若此刻有酒,真想为了你刚才的话,好好敬你几坛,可惜,酒都被谷雨藏起来了。”说完,两人皆是可怜兮兮地望着谷雨,一并舔了舔干裂的唇。
谷雨皱眉,坚决道:“不可,主人身体欠佳,不宜饮酒。”
薛素凝气馁地叹了一口气:“也罢,既不能饮酒,我回房念会儿佛经。”
谷雨缓缓点下了头,说:“那好,我去看看小公子,这个时辰,怕是又在抄经,也该让他和默笙睡下了。”
“嗯,去吧。”
薛素凝转头对李临说:“我回房了,你也该歇了。”
“等等!”
薛素凝本已出了门,被李临一喊只得转过身来,不耐烦地问:“怎么,还有什么事?”
李临快步走到她身边,说:“小爷自幼对佛经颇感兴趣,你刚才既提到要回屋读经,不若也让小爷前去一观。”
谷雨替薛素凝解释:“李公子,主人读经的时候,是不许他人在旁打扰的。”
“无妨,他想看,就让他在旁看着好了。”
谁曾想薛素凝却一口答应了,惹得一旁的谷雨投来异样的目光。
薛素凝在屋子前的长廊摆了一张小桌,桌上点了一盏小灯,以及一卷《往生咒》,她面色宁和地端跪着,手挂一串十八子,双手合十,默念经文。
李临静倚在一旁,出神地望着,廊前的银色月光,桌上明暗闪烁的灯火,将光华落在人身,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与安宁,她浅浅低着头,长发乌黑,眸子如湖水般清丽,她的周身笼在淡色的光晕下,如一尊玉像,深深拓进人心。
李临不敢出声,生怕自己妄言,会破坏了这难以言喻的美妙情景。直到薛素凝念完《往生咒》,忽然朝他失神一望,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的眼睛里竟泛着泪光,心莫名地就被触动了一下,似磐石炸开了嫩芽。
他问自己,为什么偏偏念了往生,可是,终是不敢问出口,这一念不敢,忽然让他觉得后怕,不敢去细想。
薛素凝含泪一笑,脸上并无半点忧伤,反倒是极致的宁静,那感觉似重生一般,凄美却又明艳。她问他:“你可曾试过与他人死别,那些你曾经用生命守护过的人,却再也无法相见?”
原来,不过是这样。
李临的目光似华光坠落黑暗,那样落寞寂寥,他缓缓道:“我这一生怕是无法再经历。”
“你......何出此言?”
李临反问:“你既是尝过各中滋味,难道会想要再经历一次?用生命爱人,亦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尝试过一次,失去过一次,便不会有第二次。”
薛素凝摇头,道:“你说的不对,爱人本是天性,绝不会因为曾经的爱人死了,而使得一个人丧失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不同的只是人的抉择。有些人选择封闭心灵,将一切情绪挡在心外,而有些人则选择继续生活,仍是义无反顾地爱人,抉择是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改变的,你怎可一言断定,你此生无法再爱上一人,那是极其可悲的事情!”
李临立刻黑了脸,轻蔑地道:“你刚才祭奠恐怕不过只是男女情爱,自可说忘就忘,若是父母之丧,切肤之痛,你可还能说出刚才的荒谬之论,再认他人为母父为母?”
薛素凝一愣,一时无言。
李临冷哼一声,语气越发咄咄逼人:“如何?刚才那样言辞凿凿,如今怎么一言不发了?还是觉得小爷的话说得有理,死了小情人可以再找,可是死了父母,死了亲人,才对这世间所谓的情感失去了信心,可还会有你所说的第二次?”
薛素凝低着头,咬着唇,久久,久久不说话,她突然目视李临的眼睛,一字一顿说:“李临,你真可怜。”
“什么!”李临难以置信地看薛素凝。
“正是因为失去过,才要更加好好珍惜。我们家乡有一个传说,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星,每一个人的梦里都会出现无数的星光,那是她死去的亲人以及爱人的祝福,他们在更加璀璨的天空凝望着我们,希望我们能够快乐幸福。逝去的只需牢牢记在心中,那便是世人所寻求的永恒,未来仍是无限的光明,直到你也成为了某人生命里的光与星,你也会想把美好的祝福留给依然在人世的爱人。”
话音落地,四下立刻无言,万籁皆寂,唯有两颗各怀心事,却又异常火热的心在跳动,他们两两对望,没有再说话。
最终,李临默然离开,他此生第一次有被摧毁的感觉,那感觉是倾塌,是崩溃,是以往掩藏在轻佻皮相下的讳莫如深,在一刹被击溃,但是,那又如何呐,这已是他生存的本能,是他得以存活的手段,今夜,他不过是面对了一次自己的软弱,同时,又将它们重新掩藏,比以往更深。
远处,不知从何处传来幽咽的羌笛声,墙外的李临,以及墙内的薛素凝同时抬头,望向天际的凉月,伫立,凝望。
“阿俊,我一定快乐地活着。”
“母亲,我一定会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