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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眉间的清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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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都会发生如此转变,比如你预谋已久的事突然间变得不可实行,或者事虽然尚在发生但方向已变得不可预测。师父管这两种现象叫世事无常。
我想,我此刻的表情真是变幻莫测,世事无常。
晚宴上齐三皇子一双清冷的眼扫视而来的时候,我正捧着一只苹果咬的“吭哧”一声响,然后一时没端住,苹果“砰”地一声掉在地上。
齐琅意味深长的凝了我一眼,向我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上重新递了只苹果。当眸光扫到我手中包着的帕子时,蹙了眉,问:“手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将手缩进袖中哈哈干笑两声:“今日我才知晓原来在手心包条丝帕是很流行的装饰,原理与在额间点眉妆居然是一样的,哈哈哈。”
齐琅“噢”了一声,说:“恐怕你是听错了,丝帕一般是系在手腕上的,来,去了。”
我立马说:“先前的确是起装饰的作用,后来系着系着居然就习惯了,哈哈哈你看居然还很实用。”说着伸手假装随意地擦了几下嘴角。
齐琅趁机握住我的手,望了几眼,神思渐深,逐渐变得漆黑的眸光冷凝地有若实质。望着他的表情我有些发愣,半晌喃喃道:“以前还没有发现,你与齐恒的眼神居然很像。”只是齐恒眼神是直视的清冷,而齐琅望着我时总含有一丝温软,连带着那一丝清冷也不见。而齐恒居然就是竹海中的红衣之人。并且我刚刚才知道,这真是让人头疼。
齐琅愣,若有所思的将我望着,眸光里似明非明地倒映出我的身影。
过程进展的顺利,齐三皇子恰到好处地提出倾慕陈国公主歌舞之类的话,陈王会意,立即派侍女前去将公主引来。
此时江城终于面露微寒,道:“皇妹身体有恙,不宜见客。”
陈王面露不悦,斥责江城:“阿沁何时身体抱恙,正好将她唤来相见,朕也好安心。”
江城蹙眉道:“陈国公主乃堂堂一国皇室之女,几时沦落到要去见客的地步了?”
此话已说得严重,陈王被呛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红,最后皇后适时低声宽慰几句,陈王方面色好转。半晌挥挥手叹声道:“你吩咐下去带御医前去瞧瞧,好生照看阿沁。”
皇后抬眸恰好朝江城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下去。
齐恒端庄的笑,端起身前酒杯抬首将酒饮尽,我想他从头至尾将这一切收尽眼底,不知将作何感想。
想到此,我把玩着手中酒杯,微微偏头望了他一眼,嘴角含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心想早知如此便不用自残的喂叶沁喝血了。
不想抬头的那一瞬恰好与他的眸光相撞,他抿着唇,神色一滞,望着我时彻底将那一丝清冷凝在眼底。
有很多事情的发生便是如这般不可预测,齐国以派兵助陈为由暗里示意陈国和亲,并且此事闹得人尽皆知,陈王如今看来也是不反对的。
只是江城的反应阿凝是早已料到的,没想到的是他的反应过于激烈,如今一句话弄得大家都很尴尬。阿凝一直知道江城是聪明人,可今天他却没有用聪明人惯用的曲折法子,比如暗示算命的说了叶沁今年不宜婚嫁之类的大家一看便知虚假但普遍不得不接受的法子。
想得深了,阿凝便有一种心酸滋味来,只因如此些年,她几时见过江城失态至此。
还令人没想到的是,宴会上的一幕大家都以为将会如此揭过,可恰恰在此时叶沁出现了。
一袭曳地长裙,紫色裙裾舞在风中,遥遥地端站在那里,她脸上神色是没有任何神色。
宴会上是寂静的,一时间无人开口,内心顿生激动,于是我偏头问齐琅:“你怎么看?”
齐琅挑了挑眉,也不言语,只将一只剥好的虾夹至我碗中,问:“放了多少血?”
我一惊,半晌只得“啊?”了一声。
齐琅望着我的手,说:“齐恒是聪明人,叶沁也不笨,”半晌,道:“……以后别再如此做了。”
此前与叶沁接触一直没有拿她当公主来看,这在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江城,这么些年,我踏入红尘的机会委实比较少,因此免不了心性单纯。在小事上便是,比如江城是我的朋友,那么以此类推,他既然喜欢叶沁,我也下意识的会觉得叶沁很好。也不能这么说,这么说会让人觉得叶沁不好,那样就只能产生歧义了。事实是,我委实很喜欢这么一个姑娘,早前便听闻陈国长公主叶沁的狂妄高傲是陈宫里无人能描摹的长刺的风景。虽然这通常是师父拿来教育我的反面材料。
我这么想的时候只听到叶沁清淡的嗓音传来,她说:“父皇,我听说洛国派兵一路东进而来,前几日北方已有三座城池被攻下,”话尚未说完已被江城打断,他淡了神情,斥道:“你听谁说的?你只是公主,这些政事轮不到你插手,还不下去!”
我想,江城如此随意便违逆了先前的意思,并且想到,幸好这里是陈宫而不是齐宫。
叶沁望了眼江城,似是组织了会儿语言,继续道:“父皇教导叶沁王族大义,常训诫王族是社稷的尊严,王族之尊便是社稷之尊,半点践踏不得。”她顿了顿,清冷的眸子扫视了四周端坐的大臣,继而说:“如今四下里传言齐国愿领兵相助,但要叶沁去和亲,如今齐三皇子可是为此事而来?”
我想,叶沁真是干脆,果然不愧被师父拿来教育我的“狂妄高傲”。眼光转至齐恒,此事一大半便是因他而起,如今他望着叶沁面露讶异,估计是也没能想到陈国公主竟是如此女子。
我设想如今齐恒怎么也得说些场面话以化解尴尬,比如说什么,齐陈两国历来交好,此次也不过寻常访问什么的。或者说些仰慕陈公主的歌舞此行单纯以解爱才之心等等。然后此事不了了之。
没想到的是,齐恒挑了挑眉,望着叶沁却是侥有兴味地吐出一句:“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并且你和亲的对象就是我。”
然后整个宴会都石化了。
我想,叶沁这回得哭了,于是偏头问一旁的齐琅:“诶,你三弟,我说的是齐恒,居然是这么个性子吗?”
齐琅望着我,神色不变,问:“你是想表达什么?”
我立马接口:“他真是你亲兄弟,你便最是喜欢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做出些出乎意料的事来。”
齐琅纠正我,说:“我们同父异母,我母亲已经去世,他母亲尚在宫中。”
我“噢”了一声,心想原来是这样,先前也没听他提过,于是组织了下语言想着如何安慰于他,结果酝酿了半天说出的话却是:“噢,真是好,这样以后你娶媳妇也不会担心存在婆媳矛盾了。”
齐琅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将我望着:“你真这么想?”
我立马意识到先前的话委实不应该,只是还未改口,齐琅便一本正经地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那嫁于我真是很有好处。”
我说:“……”
眸光重新切回宴会上,发现叶沁此时居然一副与齐恒相谈甚欢的表情,之所以知道他们相谈甚欢主要是因为叶沁的神情一直保持着矜持的浅笑。这不禁令我大为诧异,于是立马认真听他们正在说什么,什么样的交谈居然会搞得俩人这么快进入状态。
只听对话是这般进行的。
叶沁问:“你是说,嫁与你有很多好处?”
听到这句我首先情不自禁地望向齐琅,心想他们果然是兄弟。
叶沁的话问完,齐恒的眸光印进酒杯里,淡了一贯的清冷,他说:“我可以在我力所能及之内满足你一个愿望。”我不禁嗤笑,心想都这个时候了,齐恒还能始终保持着这份理性,不过这却也是生于帝王家该有的聪明。不过又想到,若他说“我可以尽我所能满足你一个愿望”我反倒不信,只因在我认识的几人中,同样生于皇室,不仅江城,叶沁,陈漠,即使是一桌之隔的齐琅,恐怕都不曾有。
叶沁笑,她伸出一只手遥遥地放在眼前,恰好遮住了头顶洒下的月光,她说:“噢,那你能在达到我请求的时候,将这样东西双倍给与另一个人吗?”
齐恒侥有兴味地望着她:“那个人是谁?”
叶沁漫不经心,说:“喏,就是王座旁的皇后。”
齐恒笑:“那你先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叶沁开始偏头想,神色认真,半晌道:“那你现在就将我吓个半死吧。”
然后我口中喝了一半的酒就这么毫无形象的喷了出来。
晚宴结束后,我与齐琅一路往回走。从此地到达扶风阁尚需绕过一片树林。
月色从林叶间洒进来,一地斑驳光晕,像被刀子仔细剪裁过。飞鸟还巢,夜凉如水,一切活物都失去踪迹,走在如此树林间,不说话就显得十分寂寥。
从宴会散场之后,这一路其实无甚可说,想了半天,憋得脸都红了,我才憋出一句:“你看如今天色已晚,夜凉如水,月亮甚圆,叶沁此人的性格很有研究价值。”
齐琅问:“怎么?”
我解剖人性,说:“世上有两种人最是快乐,要么大俗,要么大雅,当然大多数人只停留在半俗不雅中,这样的人内心应该十分痛苦。”见齐琅毫无动容,阿凝想着又补了一句:“阿琅,你好像很喜欢装深沉。”
齐琅停下脚步,顿了顿,低声说:“深沉是无法伪装的。”
我问:“那叶沁呢?”
齐琅说:“她什么都不是。”
我一惊:“啊?”
齐琅组织了下语言,道:“一个人到死的时候,什么名,什么利,什么悲,什么喜,什么爱,什么恨,都只是棺木上的一缕尘埃,为了一缕尘埃而辛苦一生,值吗?她只是看透了这些。”
我“噢”了一声,问:“那你呢?”
齐琅被自己的话反呛一口,看旁边景物不说话。
阿凝再接再厉:“那你呢?”
齐琅避不过,停步望着我,月色下神色似笑非笑,半晌我见他没有跟上来,不由回头问了一声:“怎么,”话未毕却被齐琅逼到树下。有月光洒下来,被风吹得破碎,他皱眉抬起我的头:“我看不透,有些东西在乎了便无法放下。”
我没半分犹豫:“那叶沁呢?对于陈漠她便无法放下。”
他放开,看着我迷惑的双眼与那一张苍白的唇,手抚上我鬓发:“我和她不一样。”
我蹙眉,一副不甚理解的模样。
齐琅叹一声,伸手握住她的手,说:“手还痛吗?我们回去。”
在陈王的理解里,王族与社稷一体,倘若国破,王族没有理由不殉国。触类旁通,陈王便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叶沁是皇室之女,与社稷一体,虽然国尚未破,却也即将达到将破未破,因此叶沁作为长公主没有理由不和亲。并且应这般理解:社稷事大,个人事小,因此叶沁不仅得接受还得摆出欣然对待的姿态。这将是一次宏观对话。
自陈漠失踪,叶沁已有很多年没有与陈王如此这般促膝交谈。陈王想,若是叶沁反驳,届时他连应付她的台词都备好了。他说:“作为一国公主,你就对自己的国家没有一丝一毫感情吗?”她一定自惭形秽,届时他便可再接再厉,“阿沁你书读得这样多,却不知书中大义,你这般冷清薄幸,父皇错疼了你。”
可事实往往却这般不如人意,并且喜欢往不知名的方向发展,陈王刚说了嫁于齐三皇子的话,叶沁便说了一个“好”字,良久,却轻轻笑了两声,望着窗外光影摇晃梧桐,沙沙声寂寥如歌,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最后一丝光影也已逝去。
陈王顿生一种错觉,比如你已准备良久要去刺杀某个人,可就在你磨刀霍霍杀过去的时候才得至此人已经在你来的前一刻不幸猝死,这真是令人悲愤,此种程度就好比一拳打在棉花上般无力,并且因无处发泄极容易导致内伤。陈王便是这般,寂静良久,也只得叹息一声,挥挥手让叶沁退下。
清晨,日头整个隐入云层,一丝光也见不着,我立于朝堂旁,有丝失神地望着殿外的景色,突然盼望能就这般下场雨来。
齐国太子齐琅身着一袭代表帝王象征的明黄色华服,漆黑的发丝束在冠冕之中,手中一把未展开的纸扇,翩翩然立于朝堂正中,对着陈王做最后一番说辞:“齐国向来与陈国交秦晋之好,父皇现已与大臣商定,择日便派兵前去北城关,”顿了顿又道:“虽然俩人亲事省掉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这一系列繁琐过程,但定于三月后的迎亲,齐国定不会亏待了贵国公主,届时一切礼仪皆按一国公主之礼。”
天空适时地一声闷雷声响,然后便洒下几滴雨来。我想,这便尘埃落定?
朝堂上发出一阵惊呼,声音不齐,我从沉思中惊醒,尚未弄明白发生了何事,刚想进一步探究,陈漠已出现在朝殿门口。
其实从我站的角度,着实难以第一时间发现陈漠行踪,只是感到一股迫人气势迎面扑来。抬起头,就看见陈漠一袭月白深衣,因是逆光,虽然相距不过数尺,也不能看清陈漠脸上表情,只能望见那半张银箔面具。
我叹息一声,心道:“该来的总是会来。”
陈漠一步一步缓缓行来,并不急着开口,只是每行一步,都在周身荡起一阵风,总像踏在人的心上,急切却又缓慢。我想他普遍踏出大家的心声,并且看大家的表情,只恨不能替他走。
下面开始发出惊呼,有人说,“陈漠,这是陈漠,居然是太子回来了!”立马有人出来反驳,“什么太子,不知道前太子已经死了吗?况且此人带着面具,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啊,啊?”立马又有人说:“对,对,总要将面具摘了才行。”然后议论便围绕着面具展开,朝堂顿时沸腾了起来,半晌才有人惊呼:“侍卫呢,侍卫去哪了?怎么就将人放进来了?”
此时我顿生激动,并刻意望了一下江城的表情,结果失望地发现没有表情。然后目光移向陈王,发现他望着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之人,神色震惊。
有什么将要呼之欲出,令人欲罢不能,却理不出任何头绪。
陈王一张端严面孔望着眼前之人,手指不规则地握紧龙椅的动作似是想要伸出手去,却终拿不定主意,半晌,只叹了一声:“兰成?”
然后我便听到自己瞬间石化了的声音。这令我产生一种错觉,就好比师父在强迫我同时诵读两篇很有历史跨度的文章时不幸导致了我神思混乱,然后说出“向余的剑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吻在柳北脖子上”。
师父纠正我:“你这时间不对,你再想。”
我埋头苦思,终于顿悟,想到向余是三百年前之人,柳北是三百年后之人,向余的剑委实难以架到柳北脖子上。奈何骨子里批判思维已成习惯,于是反驳说:“你那是历史学家的想法,而修辞学家常说‘七八百年便是历史一瞬间’,所以我用的是修辞学家的思维,你不能以批判家的眼光纠正我。”
师父一时被我这三个家绕了进去,于是只好埋头苦思。
抬头发现不知何时齐琅已来到身边,修长手指从袖子里伸出来,握着未打开的折扇。
我很迷茫,于是将此想法说与齐琅听。
听完后,齐琅一副叹为观止的表情将我望着,半晌,用扇骨击打着手心,说:“你偏题了,我没听懂。”
细想陈漠竟与叶沁有着五分相似的遭遇,只是记忆不似叶沁那般只余有一人,其余统统绕做背影。虽然同样神思混乱,陈漠却混乱地别具一格,比如在遇着叶沁时混乱的异常厉害,并且记忆在五岁至二十二岁间跳跃不等,一旦独自一人,时间一长便极有可能痊愈。我曾想从中探索出规律,结果失望地发现没有规律。这真是让人毫无想法。
尚在思索间,发现陈漠已上前走了三步,望着前方时,眉眼却清冷如寒泉。
开口便是:“你便是如此为人父?”
陈王面色一冷,暗含愠色,低斥:“你说什么?”
陈漠眼中一丝痛色一闪即逝,良久,轻声道:“叶沁她……”
话只开了个头便又停住,声音空落落响在朝殿之上,清冷的眸子环顾了四周,见没有人回答他,他也不以为意,眼中竟含了丝笑,笑得落寞,声音仍是轻轻地:“我似乎已很久没见过她,时间久的我都忘记了。”
至此,我才恍然明白,他从始至终便是自言自语。听到此处,我更是张大了嘴,眼中说不出的酸涩。
抬头看外面碧蓝天空,白色的云层间,似乎看到了那天他被迫离去时的冷淡背影。而那一日距今天恰好六十三个日夜。
他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转了步,侧身朝殿外离去,白色的衣袍衬得整个人愈发清冷。
在如此春末晨日,俩人一个向着殿外,一个守在宫内,南辕北辙的两条路各自延伸千里,仿佛无终的命运。我不能预知,却隐约感到不安,似乎俩人之间便是错过,因过而错,因错而过。
于是我情不自禁的告诉齐琅,说:“你看天上云彩飞逝,真是一片悲凉幽思。”
齐琅望了眼艳阳如炙的天空,收了折扇,半晌道:“今天似乎,不见云彩。”
一切变故发生于走下台阶的一霎那。
古雅的殿门前出现叶沁紫色裙裾的身影,她提起裙子飞快向他奔去,曳地的裙裾舞在风中,那一霎那,似乎有光线透过灰色的云层,她扑进他的怀中,紧紧闭住双眼,耳边掠过一阵轻声的呼唤:“阿漠,阿漠?”
我明显看到他身子僵了僵,手缓缓搭在她肩上,顿了一下,越过肩膀横在胸前,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她嘴唇贴在他耳畔,听见渐渐平复的呼吸声,良久,极轻的一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屏住呼吸,等了半晌,他终是轻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