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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残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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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好眠。
待清晨跨出院门,遥远天边尚留一丝月的残影。我举步朝外厅走去,转过一道扶木长廊,望见葡萄架下江城此时正与齐琅坐于一旁下棋。
累累葡萄垂枝,似一壶壶碧色翡翠,清风悠悠,从眼前这个角度望去,俩人宽衣袖袍似被度上一层苍茫之色。
我向前走了几步,顿在葡萄架下,顺手摘了一颗放进嘴里。
齐琅目光从棋上挪开,移向我,一双眼攒出笑意:“味道如何?”
我说:“挺好吃的,就是皮硬了些。”
江城说:“你怎么就不知道皮是可以吐出来的,啊?”
我反驳说:“你那是浪费,浪费就是犯罪,犯罪是要坐牢的。”并且伸手指着江城“浪费”,然后一指齐琅“犯罪”,最后到我时居然变成“坐牢”了。我都要哭出来了,说:“这样是不对的。”
齐琅笑:“哪里不对了?”
我想了一下,说:“其实我着实智力高强,能言善辩,但我之所以表现一般是因为一直与你们待在一处,所以分摊下来,自然一般。”
江城一双好看的手指顺手按住额头,说:“你那是诡辩。”
我哼了一声,问道:“叶沁如何了?”
江城握紧手中棋子,怔怔出神,秋水般的眼睛里有了苍茫之色。
我再接再厉:“陈漠如何了?”
江城微偏了头,低了眼,看不清表情,语声却冷淡:“我尚未见过他。”
我与齐琅双双对视,一齐“噢”了一声。
江城的冷静结束于前几日江城特意安排给叶沁贴身侍女的紧急通报。
小姑娘神色慌乱:“公,公子,小姐她,她,”
江城站起来:“如何了?”
小姑娘说:“小姐她独自一人爬到屋顶去了。”
我惊讶:“难道她一时想不开竟是要跳……”
话尚未说完,江城已风一般地消失于原地并朝叶沁所在别院冲了过去。我望的清楚,江城是使了轻功的,于是情不自禁地赞一句:“江城轻功真是迅速。”
一旁的小姑娘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急得脸都红了,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错了,错了,小姐在别院西边最高的听雨阁。”而叶沁居所恰在别院最东端。
我想:“真是莫可奈何。”
园中听雨阁,叶沁一身肃穆白衣立于屋宇顶端,一头未挽的青丝被风吹的飘摇。只怪我眼力不好,望不见她此刻的表情。
江城站在离她最近并且能望见她的地上,紧抿双唇,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此时我想,江城是与叶沁有距离的,永远只能这般离的最近,却又最远。并且我想,想救下此人,以抽象思维加上立体几何学,也只有空投放能有把握。
江城脸色发白,仰头望着她:“你在做什么?”
叶沁手中握着一串已枯的紫藤花,喃喃道:“山中的紫藤花都已开了吧?”
江城道:“你想去看?你先下来,我带你去。”
叶沁微微垂眼,看着他,眸子里有隐隐的光,却只是一瞬,神色又黯淡下来:“看了又如何,人都死了。”
江城想说“没有”,可却说不出一句话。
约莫过了半晌,叶沁居然轻轻地哼出调子,偏冷的嗓音却是说不出的魅惑。
我望着她一头如瀑长发,忍不住偏头问一旁齐琅:“她哼的,是什么曲子,像玄冥清华的调子,却又有所不同。”
齐琅说:“她自己编的。”
我“噢”了一声,低头思索片刻,毫无所获。
再看叶沁已随着调子兀自舞了起来。江城脸色愈白,我觉得他是怕叶沁一不小心便会掉下来,真是令人心惊胆战。
我说:“江城真是过滤了,她若真摔下来也没事。他自己着实武艺高强,难道还怕接不到她?”
齐琅说:“也不全在此,不过作为一个男人无论想得如何周全,总是希望心爱姑娘能平平安安待在自己面前,看到她安全才能安心。”他顿了一下合上手中折扇,又补了一句:“不过江城所想也不在此,你的命题是不对的。”
我反驳:“怎么不对了?”
齐琅思索片刻,建议我说:“你再看看。”
我“嗯”了一声再抬头看时,叶沁唇畔笑意渐盛,一袭白衣繁复在周身蔓开,三千烦恼丝缠在足踝,被十丈红尘软软地困住。舞步算不上灵动,甚至翻覆拖沓徘徊,似渡尽寒塘的冷鹤久久不愿离开。
我说:“再不放开,就要被冻死了。”
齐琅眼中攒出赞赏的笑意:“你总算明白。”
其实我只是困惑,她这一曲是为谁而舞?
最后一个曲调止于口中,冷鹤没有飞走,只能留守寒潭。她立于屋顶慢慢停下舞步,额角沁出薄汗,一贯雪白的脸色渗出微红来。却笑得真诚,她说:“我真开心。”
叶沁笑着轻绕挡在身前的发丝,往前踏了一步,一个没站稳便直直的栽了下去。缠绕于周身的黑衣白发,随着她落下的动作,此时看上去真如一只渡尽寒塘的冷鹤。
江城轻点脚步几乎是同时便倾身接了上去。如此迅速,我想,江城真是准备的忒辛苦,尤其在此过程中还要被迫观一支舞,真是跳得他心惊胆战。
江城张开双臂,叶沁稳稳地落入他怀中,这一刻我甚至能听到他发出的一声轻叹。
叶沁张开双眼,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望着江城漾起异样华彩。她伸出胳膊搂住江城的脖子,一声叹息:“阿漠,阿姐好想你。”
江城身子一僵,搂紧了怀中的女子,脚步有些踉跄地朝院门走去。路过我与齐琅身边时,他脚步略顿。我见他神色凄苦不由安慰道:“你也别太过伤心。她这是心神太过悲痛导致的神思错乱,待我开一副安神药予她应会好些。”我想了下又说:“你不应违逆叶沁硬将陈漠送走。”
江城望着怀中女子,半晌缓缓道:“她这般,也好。”
齐琅将呆住的我拉至身边,低声在我耳畔道:“你都明白了?有的人太过喜爱一样东西,就是毁了她也要将她留在身边,江城恰好便是此中翘楚。”
我大受打击:“可叶沁是人,关键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
齐琅不可思议地望了我一眼:“你难道不知陈漠与叶沁甚至是亲姐弟?”
我更受打击,半晌,喃喃一句:“可他这么做,是不对的。”
其实事实是:没有什么是不对的,关键看你如何选择。
陈漠选择了叶沁,即使在那三年生不如死的囚禁生涯中,他心心念念的也只是“阿姐”。
可江城也选择了叶沁,甚至坚持到底百折不回,即使他清楚地知道叶沁心里本没有他。这真是执念。如今陈漠回来了,更是升华成了悲剧。
我说:“他们之间千回百转,真是令人提心吊胆。”
江城此人自小便比旁人倒霉,比如他们姐弟三人一同在学堂读书。夫子问,山下有一才子,写了一首诗,堪堪是没有下联的,因此便拿来考考尔等。
姐弟三人都面露好奇之色。
待夫子读出一句,“十八年来运筹幄,堪破红尘苦病多。”江城哦了一声,心想此人已年满十八,堪堪一青年才俊。待还要再想,陈漠已眉宇舒展,将手中折扇一合,诵道:“大篇将作,斟酌,斟酌。”叶沁赞道:“好词。”
江城望了叶沁一眼,待要接时,夫子打断,“好了,接下来你们将所得诗句写于纸上呈上来。”
江城只得迅速找来纸,因为急于表现,再加上本身字就写的难看,结果在交上去后,只得夫子一句评,“泥水太深,无法下足。待重新卷写一遍。”
而此时叶沁已与陈漠手牵手双双跑出去玩了。
如今叶沁神志不清终于不能与陈漠私奔,江城该抱得美人归了吧。可偏偏与陈国西边相交界的洛国将要出兵攻打过来。
陈王一惊之下只得四处求救,奈何其他国主都觉得洛国人口普遍比陈国多,打起仗来比例上已很吃亏,因此都有待观望。
此时齐王的意思是愿意协助,接下来就是联盟牢不牢靠的问题了。齐国三皇子此时说了一句异常风流的话:“听闻陈国公主善歌舞,愿与之合奏一曲。”此话说得轻飘飘的却在陈国朝堂上引出巨大反响。齐国民间说书人更是忍不住赞一句:“三皇子真是风流。”而陈国愤青则表示此乃趁火打劫,实乃“下流”。
齐琅闻言愣了一愣道:“齐恒他,”
我说:“你三弟这是看上叶沁了?并且够主动啊,都跑到陈国来了。”
齐琅闻言眉皱更深。
叶沁终于被陈王派人接回宫,江城也尾随而去。
城郊别院顿时清冷很多。
我说:“你看这月明星稀,清风习习,明日定是艳阳高照,你三弟长得如何?”
齐琅将一只刚剥好的虾夹至我碗中,凝了我一眼,道:“面若潘安,风姿隽永。”
我顿生激动,以前说书的便说过古时民间有一潘安委实绝色,出门都被人扔水果。当时我很是艳羡,认为那样就能天天吃水果,而且还是免费的,况且我最喜欢吃水果了。
齐琅一定是看出我太过激动,于是又凉凉的抛出一句:“就是不明显。”
夹到筷子里的虾“砰”地掉了下来。
第二日一早睡梦中给人唤醒,迷迷糊糊地将眼睁开。面前之人玉簪束冠,一袭华服,宽衣袖袍下手中拈了把未打开的折扇。
见我愣住,齐琅含笑将我望着:“怎么看傻了?”
我伸手揉揉眼睛拽住他落在肩上的一缕发:“你打扮成这般做什么?”
齐琅将我扶起来,说:“进宫。”
我“啊”了一声,情不自禁鼓励:“你终于行动,做得好。”
齐琅问:“怎么?”
我再接再厉:“与齐三皇子抢媳妇我对你还是很看好的。”
齐琅冷冷地将我望着:“如何?”
我咬咬牙,道:“我们只略谈原理不加剖析,内理外理我普遍很看好你。”
齐琅冷哼一声:“我倒是要感谢你了?”
我说:“这倒不用,你什么时候走?”
齐琅说:“即刻,你收拾收拾。”
以前与齐琅待在一处基本上都很漂泊,只因以前无论我去哪里,齐琅总在旁边。不能这么说,这么说显得齐琅很漂泊,其实事实是无论去哪,齐琅都是很有目的。
此次齐琅决定正式访问陈国,并且以齐国太子身份。陈王闻讯再加以当时尴尬国情,商议后立即决定以一国之礼隆重接待,礼部一时手忙脚乱。
我与齐琅被安排进扶风阁,这里距皇帝寝殿最近。
夜半惊醒,总觉得哪里不对,于是只好去找齐琅。此时他正在院中研究棋局。
扶风院中各色花卉开得正艳,齐琅一袭白衣端坐于梧桐树下,从这个角度望去,只觉得百花远远绕成背影,下弦月下只望得见他手执一子,凝眉神思。
我忽然不愿打破这般寂静,于是屏住呼吸走近,然后情不自禁唤了一声:“阿琅。”
他缓缓转过头来,先是愣住,继而皱眉,将我拉至身边:“穿成这般就往外跑不怕伤风?”
我低头看着自己薄薄一件单衣,将手缩进衣袖里:“不怕。”
齐琅这般叹为观止地望着我,继而宽衣解带,将衣袍披在我的肩上。
我说:“哈哈,今天月亮真是圆。”
齐琅望了眼已升至中天的半弯下弦月,伸出两根手指抵住额头,道:“你是想表达什么?”
我蹲在他面前,整理一下思路,低头思索片刻想怎样表达更为确切,然后终于说:“你知道我学医这些年,碰到的第一个实践对象便是师父,可偏偏他中了什么毒我至今不知,更不谈如何去解。”说到此我低了头甚觉愧对师父。齐琅也不言语只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于是我接着说:“然后我便遇到陈漠了,”说到此我抬起头望着他,言语间有些激动:“我和你说‘长相思’无药可解,可也不尽然。当时我只想到江城了,我想到如今他才是太子,若我解了陈漠的毒江城怎么办。其实我私心最重了,他们之间无论谁对谁错都已是造化弄人。我先遇到的是江城便想永远站在他那边,可近来发生的事越来越复杂,真让我不知作何感想。”
齐琅蹙眉:“你私心很重?”
我说:“啊?”
齐琅低眉似在思索什么,半晌道:“你的想法是?”
我用胳膊肘抵住额头,闷声说:“我想了很久,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想法。”
齐琅“噢”了一声,说:“那很好。”
第二日一早齐琅便要离去,走前将我从被窝中弄醒。我捂着双眼几乎要哭出来:“你不知我昨晚很是失眠吗?你如此强迫将人弄醒真不是君子所为。”
齐琅坐在床前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乖别乱跑,等我回来,晚上带你去吃宵夜,顺便参加洗尘宴。”
我说:“你别骗我,侍女将裙裾都送来了,你根本主要是去参加洗尘宴,顺便带我去吃宵夜。”
齐琅如此这般望着我,唇缓缓勾起,眉眼含了一丝笑:“你这么说也行。”
齐琅离去后,我再也无法入睡,于是只得起来去寻叶沁。我已有好多日未见过她。
刚踏入紫沁殿,身后侍女便紧紧跟在我身后,一路走过重重长廊,看到紫藤花在眼前铺开,直铺到目之所及的尽头,仿若这座宫殿便是开在这一片花海之上。
如此美妙的景致,看惯了眼前铺就而来的冷色调,经不住便令人心身发寒。
身后跟随我而来的侍女打破了沉默:“小姐,我害怕。”
我说:“没什么的,只是从一座宫殿到了另一座宫殿,我们总归是在宫里。”
侍女说:“我总觉得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顿时我被侍女说的害怕起来。
待进入叶沁所居屋中,远远便见一侍女倾身喂叶沁喝药。听见脚步声响,叶沁茫然的抬起头来,视线正与我相撞,轻烟似的两道眉,微微瘦削的一张脸,淡如春色微微抿起的唇。
我唤了声:“叶沁。”
她茫然地看着我,眼里倒映出我的影子,半晌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阿漠,你来了?”
我惊得后退步。
至此,我总算觉察到哪里不对,叶沁早已失了神智,只怕她如今见谁都唤“阿漠”。我下意识地走上前从侍女手中接过药碗尝了尝,苦涩里有丝淡到品不出的血腥气。再回头望向叶沁,仍保持着握住药碗的姿势,手中却空无一物,木地板上一滩青瓷碎片。目光渐思渐深,想起那一日江城带走叶沁时的场景,心底似募然注入泓冷泉,冰凉到底。
我问一旁看得呆了的侍女:“这药是何人吩咐的?”
侍女茫然道:“太子殿下吩咐下来,说公主心神不宁需要调养,这几日公主身子都大好也不再哭闹了。”
我低头思量,这若真是江城做的,是他的所作所为。我实在不能理解他喂叶沁喝下了迷神的药,究竟是他爱的太过绝望还是太过变态。
齐琅说过江城是此中翘楚当时我还不信。
我刚想完便看见暗处飞出一枝箭翎正对着我而来,侍女顿时颤抖着掐住我的胳膊,我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暗箭飞近,我侧了一下身,为了防止伤到身后的叶沁,等暗箭从身边过去,我伸手抓住箭翎后端。
侍女大吃一惊:“姑娘好身手。”
我也大吃一惊,说:“没啊。”然后反应过来,能抓住此箭,只因此箭只有快准之分没有轻重之别,心想倘若他真来者不善我早被射死了。
叶沁说:“他要取你性命快把箭扔回去。”
我说:“那万一他死了怎么办?”这句话我主要是说与发箭人听的。
叶沁说:“给我,我来。”说完抢下暗箭,往外面掷去。
我怀疑我内心也想把暗箭扔回去,因为从来没有人可以在我手里抢走东西。
暗箭脱手,凉风袭来,几人一阵骚动,都在等将会有何反应。
半晌都没有反应,除了刚扔出去那一瞬有若实质的冷风。
我说:“等等,有问题。”于是跑出去,四下张望,紫藤花海刮起了风,忽然显得阴森。
凉风袭来,我侧了侧身下意识朝阁楼屋檐上望去,一双清冷的眸子也正将我望着,宽衣袖袍下露出的是一双修长的手。他随意的坐于屋檐上,火红的衣摆翻覆在周身,望着你时端庄却又肆意。
我愣了下,再望过去此人已不见。一切发生于瞬间,于是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眼,再望过去果真没人。这令我不禁怀疑是否自己眼花,那晚与齐琅竹海中望见的人怎会出现在此,并且还是屋檐,因为根据瓦片的结构与方向真是难以想象此人是如何得以保持平衡还能不掉下来。
回到屋中侍女说:“公主已经休息了。”
我“嗯”了一声,走近,掀开帷幔,榻上的叶沁呼吸平稳眉间若蹙。我呆立一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到晚间宴会齐三皇子定要请求与叶沁相见以便合奏一曲了。若那时叶沁错将此人认作陈漠,会不会唤一句“阿漠,阿姐好想你。”那将会非常悲剧。
思虑再三,于是将身边侍女都支了出去,找了把锋利短刀横划破手心,鲜红的血终于流下,我迅速将伤口对准叶沁口中,只盼望都能恰好滴进以免浪费。
此前我最是惜命,哪怕流一滴泪也不行。其实想将叶沁从神志不清中唤回的方法着实多,但效应最快的却莫过于我身上淌的血。当初被师父强迫习医时曾尝试过各种草药,如今早已练得百毒不侵,因此身上流的血虽然不可能是补品,但也堪称解毒极品尤其是对迷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