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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献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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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孑然地悬挂在苍茫山巅之上,明耀非常却也清冷万分。
清寒的土地上,枯草都是稀松的,风沙吹起的萧瑟笛声,砂石也为之动容。
士兵的手指关节扣在冰冷的长戈上,缄默肃杀,严以待阵。天际忽而划过一只疾鸟,扑棱棱逆着凄风而过,翅膀与空气生硬地摩擦,发出裂帛般的脆栗之声。
几根灰白的羽毛抖落在男人脚下,还来不及作片刻停留来仰视其光华,就被卷着黄土的风沙扫掠去天涯。男人的鹿皮靴踩在细碎的砂石上,微微移动变发出窸窣的低吟。
雪狼皮制的大氅与他挺拔的身影相得益彰,笼罩着墨色的衣衫,显得肃杀而苍茫。几缕发丝被撩动,扑在他素净的面容之上,却遮不住他坚毅的目光。
清冷的太阳并不刺目,却也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温热。挥袍转身,男人踏上戎车坐下,斜倚之姿沉静而又张狂。他睨着左右的帅将,不知道在思忖着什么。身后的铠甲将士列队成行。
倏地一只飞簇闪来,刺破所有的沉静,没在他身侧的青铜舆壁上,迅猛之势,力道之大,可见一斑。
战车前的甲士慌忙回头护驾,左侧的弓射手防御四周,右侧长矛手疾呼“保护大王!”众人战弦紧绷,却不见再有埋伏前来。
被护在中心的男人目光沉静敏锐,神情冷毅。身侧的铜簇亦颜色淡漠。男人的指腹摩挲在冷簇的躯体上,蓦地用劲拔出了舆壁。掌心有摩擦的燥热感,可见废了一番力气。
拔出的箭簇因为太过用力,所以有些弯曲变形,簇头上似乎还沾了一些粘稠。用手指捻了,才发现是一丝血色。
凄厉的哀号里惊鸟扑腾在砾石戈壁里作垂死挣扎,可怜的鸟儿,是在哀号控诉着什么吗,可惜,只怪你飞得太慢,抑或太过,命里不幸,偏偏遭在了冷箭之上。
男人斜卧着,探出手来,招来近侍,“传左将赵戬。”
传召令布开,一个身形敦实的将士上前,恭敬万分,行了礼,敬待吩咐。
王者没有应声,只是把玩着手里的箭簇,看了看天空,平静无云,似乎再不见危险一分。他将手中的箭簇递给赵戬,垂下眼睑,看着指尖捻散的红色,声音淡漠:“赵戬,你说此番有施族屈膝求和,孤是否应该饶恕,以彰我大夏气度?”
赵戬拱手一躬,声音洪亮:“我大夏兵强马壮,武器精良,岂惧尔尔一小族?大王威武,我大夏军队所向披靡,今日不杀他有施全族,不能以儆效尤,昭告天下!”
“那爱将认为,此簇可是有施氏所为?”
“末将不能断言,此处是边界交界处,有施氏、有仍氏、商族等均有势力存在可能。但今日与有施氏一战,想必是有施氏奸人偷袭所为。”
“爱将分析有理,不愧我大夏左将。那,爱将于有施氏了解如何?”
“有施氏敝土蛮夷,长于渔牧,多年来苟安于野,今竟肆意妄为,不朝不贡,必泯之以效天下。有施氏兵力孱弱,必摧之如枯草。”
“爱将如此了解,与有施氏可有来往,何不劝其归顺?”王者拿回箭簇,仍声色淡漠。
赵戬神色一凛,顿觉手中的箭簇之重虽走,可心中却如中一簇,惶恐悸动。“末将与有施氏并无往来,有施氏肆意妄为,不朝不贡,必泯之以效天下。”
王者竖起箭簇,手下用力使箭簇的木质躯体寸断。
“大王神力!”赵戬恭敬赞叹。
“可有人密保,你与外族有密议,可使孤忧心一场。”
赵戬闻言大惊,跪地叩倒。“末将与有施氏确无苟合来往。望大王明鉴!必有小人陷害于我,望大王明鉴!”
“倒也没说是爱将是与有施氏往来,只说数次见有密使夜访,与爱将相谈甚欢。氏族部落如此之多,孤也不知道原来爱将还与别族有这层亲密关系?”
赵戬面色惨白,汗如雨下,以头抢地:“大王明鉴,末将于大王,于大夏皆赤子之心,并无二心,苍天可鉴,日月可表!末将愿以死以表清白忠贞,请大王赐死!”
“孤让爱将估计今日死伤,爱将曰无损伤,可今日必有亡者,即便只是一人。爱将估计错误,确应受罚。就赐爱将,去先王的陵墓外永生戍守,以表忠贞吧。”
手起簇落,可怜赵戬头都没来得及抬起以谢恩赐,就已穿颈而过。黄沙拂过,掩埋着流出的血水,浇灌了这片荒芜贫瘠的土地。
手上沾染的血色鲜艳,霸气的王者剑指前方,“出征有施!”
*
琉璃端坐在华美的舆车上,位于队伍的最前方,视野开阔极了,黄沙戈壁一望无垠。
女子的身后是一群美女佳人列队成行。个个优美秀丽,打扮精致。后方的侍从卫兵,贡献着的都是奇珍异宝,美酒佳酿。再后方牛羊成群,绵延如河。
琉璃的舆车旁还有一辆宽大的舆车,有施族的首领和夫人肃穆地坐在上面,静静等待大夏的征讨到来,举族投降。
有施氏本占据天时地利,物产丰富、牧业发达,在众多的方国之中算比较有实力的。因为不服夏王朝的横征暴敛,三月前不再缴纳贡赋。却不想,兵力薄弱,架不住夏王朝和其他方国的攻击,不得不放弃抵抗。
自古成王败寇,有施族比之大夏王朝,实在是难以抗衡。
虽说自先祖孔甲以来,大夏王朝的声誉和势力每况愈下,诸部落方伯的忠诚度也大不如前,但新帝上位,力图巩固统治,对于不臣服者严而不殆。此次投降,大夏并未给予宽恕。仍大军压境,力图杀一儆百。
琉璃今日,穿上了一生至今,最华丽也最厚重的,最高洁素白的衣饰,最好的缯帛织锦成缎,最珍贵的玉石点缀其间,尊贵之气毕现。
浓黑如黛的长发倾泻如瀑,鬓间光彩夺目的是王妃亲手给她戴上的白玉如意簪,简单大方,清丽高贵。
琉璃看着天边的太阳,只觉得格外熟悉,很像芦苇河畔,那缕温暖明媚的日光。
她想起了那个衣衫素白的男人。那个高贵素净的男人。
今日的琉璃也有幸穿上这素白的,不染纤尘的缯帛衣衫。与那时高坡上听风的男子该是多么相称啊。
不是什么人都能穿上最纯粹素净的颜色的,正像不是什么人都能配在王者和贵人身边的。穷苦如冷雨中的青果,只能穿着单薄破烂的粗灰麻衣;低微如舞坊里的琉璃,只能披着多彩却媚俗的轻薄裙衫。
今日起,便不再有“琉璃”,就如同多年前的“青果”一般,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被埋葬在岁月风沙里。
多了的,只是一个死而复生的名字:妺喜。
琉璃不知道听着王妃说的那个故事,为什么会有一种针刺入骨一般的感同身受的感觉。只是觉得,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
当王妃去禀告有施国君的时候,那个男人面色坦然波澜不惊地恩赐了她这个新的名字,似乎从来没有对这个名字存留过任何记忆。他们为她编造了漫长而舒适单调的一生经历,从此她就是一个从未出过宫门,单纯优雅,知书达理的高贵的王女。
妺喜。妺喜。
*
妺喜,看着辽远的旷野,觉得身子寒冷的厉害。
虽然她已经里三层外三层,裹着披着戴着最华贵的衣饰,仍觉得背脊一阵寒冷,像是一群蚂蚁从后背爬上了脖子,她禁不住一个战栗。
昨夜她一宿没有合眼,脑子里很乱。闭上眼睛,就会想起过往的种种。
她是青果,她是琉璃。
她看到娘亲,看到挚哥哥,看到芷兰姑娘。
她想起公子,想起乐舞坊,想起珠玉姐姐。
她的面前还站着母后,兄弟姐妹,和救命恩人。
她是妺喜。
妺喜,不,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名字不过一个代号,岁月长河,丢失了一个,又捡拾了另一个。
昨夜的风很凉,这个轻衫素衣的女子在庭院里跳了一宿的舞。从商族民间舞,到塞外战马舞,甚至到有施宫廷舞,原来她都曾学习过。风里远远地飘来的都是夜昙花的香气。有施的宫里,到了晚上,也是芬芳四溢的。可是,夜昙花是迷人的也是醉人的,一醉不醒是不是什么都不用想了。
清早,王妃带领宫婢们捧着华丽的衣饰前来叩门,这女孩子仍然清醒毫无倦意。王妃亲自为她穿上华服,鸣环佩玉生光辉。默默地为她梳洗,给她簪上代表吉祥如意的白玉簪。她待她,是真的亲如母女。
女孩子非常感动,也非常感激,露出最美丽的笑脸。
“母亲,女儿好看吗?”
“好看,好看得很。”
*
妺喜觉得自己可能是染了风寒。
她端坐了快要一天,不曾觉得饥饿、干渴、和麻木,只觉得寒冷,和眩晕。
“嗯?你怎么来了?谁叫你来得?”是王妃的声音,低沉而严厉。
妺喜回头看向王妃,王妃正焦虑地看着舆车旁的一个宫婢打扮的姑娘,是,妤姜。
“母后,妤姜一个人留在宫里害怕。”妤姜撒着娇,似乎觉得这里有十分精彩的热闹,不容错过。
“快回去。”王妃厉声吩咐。
“可是现在,妤姜怎么回去?”妤姜环顾了四野,荒草旷原,疾风猎猎。
“你。躲到后面去,不许出来。”王妃的眼睛里除了惊讶严厉,更多的是担忧和焦虑。
妤姜带着委屈,去了舆车后方。
而王妃身旁的国君,打着瞌睡,似乎在自己的寝宫一般安乐。
妺喜看着那边的动态,心里已经没有了感觉。
自己像一个祭品,被端上了高台,斩去了过往,续接了未来。她自己都在等着被祭奠,别人的喜乐已与她毫无干系。
一阵风打在她的脸上,有细密的发丝打在脸上,像凄风苦雨一般。
*
远处的地平线,轰隆隆地传来巨响,有士兵和马队的身影出现在天地交界的平面。
有施阵营的人们开始紧张,严阵以待,准备屈膝求和,献上供奉和尊严。
有施国君,这个清瘦的老头儿终于醒了。携着王妃,下了舆车,跪拜在队伍的最前方。王妃目不斜视,不卑不亢。而那国君老头儿已早早行了大礼,五体投地,跪拜稽首。如一摊烂泥,等人踩踏。
大夏的阵仗在二里外的戈壁上停下,有施使者上前禀报。
有施国君带领夫人上前请罪,朗声告饶,请求夏王宽恕他们的无知罪行。
妺喜淡淡地看着,他们嘴一张一合,身子一叩一拜,却什么话语都听不见。不是她的耳朵不好,只是她什么都不想听。她的耳朵里只能听见,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对面的士兵们的面色虽然看不清,但是她可以感受他们的趾高气昂。面对匍匐在地的弱者,强者的心底总会油然而生一种优越感。
远处的舆车上端坐着的那个披着墨色大氅,器宇轩昂的王者,就是她以后要面对的男人了吗?妺喜一瞬间觉得恍惚,恍如隔世。
生命又到了另一个阶段了是吗?过去遇到的人事都要如烟般消散了是吗?从此又要面对未知的世界和未来了是吗?
一直都是一个人单枪匹马,踽踽独行在这世界上,不是吗?
自己的舆车被拖动,慢慢行进的舆车上玉石碰撞,铿锵有力,清脆好听,心碎的声音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妺喜眼眸低垂,只感受着风拂过脸颊,拂过脖颈的酥痒。提醒着她,一切的真实性。
舆车停罢,然后她听见有施国君对她新身份的隆重介绍。王妃一直缄默不语。夏兵也缄默不语。
妺喜下了舆车,恭敬行礼。地上冷极了。她素白的衣衫落在戈壁荒草之上,更显得洁净安宁。
再然后,安静了良久。
妺喜低着头,看着手心的掌纹。蜿蜒崎岖。
突然,一片雪花飘在了妺喜的掌心。是的,是一片雪花,晶莹剔透,然后一瞬间就融化了。妺喜这才发现,下雪了,和着这午后的冬日里温和的日光,一场梦境一般的太阳雪。
一个阴影停在自己面前,挡住了妺喜眼前最后一丝日光。
妺喜看到眼前是一双制作精致的鹿皮靴,荒草顺从地被它们踩在地下,还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黑色的大氅直垂及地,毛皮在风中柔顺地飘摇。雪花大片大片地洒落,落在荒草上,落在皮靴的表面,落在皮毛的缝隙,洁白透明,干净优美的像是春日里纷飞的白色花瓣。
然后她感觉到,那人弯下腰来,伸出冰冷的手指抬起了她的下颚。轻轻地,像凉风一样地轻抚,一阵酥痒。
她被抬起了头,因为不适,妺喜微微蹙起了眉头。
雪花纷飞在日光里,白色纷扬在昏黄里。这颜色美得,妺喜很久很久都没有忘怀。
然后,她看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这个男人面容素净,姿态端正,丝毫没有战场上草莽野夫的粗俗无力,也没有传说中的蛮横张狂暴虐之相。他目光清朗,深邃如海,透着汪洋漩涡一般的清洌和沉醉。若说有一份的戾色,倒不如是十分的淡漠。他五官清晰硬朗,线条优美分明,喜怒不形于色。他的肤色在黑衣的衬托下,显出象牙白,有的风砂磨砺的隐忍气质,没有的是沙场上尘土飞扬血污满脸的颜色。墨发被高高得束起,利落而挺拔,眉目俊秀,让人感受到力量和威严却不会惊慌害怕。整个人的姿态,伟岸矫健如天空中雄鹰一般,有着脱俗的容貌和绝代的风华。
他为她挡住了身后刺目的日光,让她好能看清他的面容。男人淡淡地看着这个面色同样清冷素净的女子,眼睛里闪烁着妺喜看不懂的光华。
“妺喜?”他淡淡地开口,声音清洌的像一泓山泉。
“是的,大王。”她淡淡地答,一片雪花落在她没有血色的唇上。
那男人的手指摩挲在妺喜的唇上,触碰着落下的雪花,他指尖适才干了的血渍融化,在妺喜的唇上留下一点猩红妖艳的血色,显得媚惑极了。
身后的舆车上突然掉下一个人影,重重地落地,扑起一地的黄土。
王妃转头,惊讶地不敢相信。竟然又是,妤姜。
有施君王和夏王也注意到了,王妃赶紧叩头行礼,解释道,那是身边一个贴身的丫鬟,不知礼数,惊扰大王,还请大王恕罪,回去重重处罚她。
夏王淡淡地看着不远处地上趴着的女孩,面容清秀,楚楚可怜。
然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都带走。”转身上了舆车。
夏兵开拔,接受了有施的求和,准备班师回朝。
妺喜重新上了舆车,马匹被转手到大夏的侍卫手中,慢慢地跟在贡品队伍里。
有施国君长长地舒了口气,对着已转身的夏王深深行大礼跪拜。
有施王妃泪眼婆娑,只喊着:“女儿,女儿。”
或许只有妺喜和王妃自己知道她到底在呼喊着什么。妺喜最后转头望了一眼王妃,然后很自然地微微一笑,如同要去远游,而告别一位故人。
别了,王妃,母亲。别了,有施,商族。别了,青果,琉璃。
别了,过往,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