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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永哥儿的爹终于死了,死在一个鹅毛大雪的夜。

      那晚,家徒四壁的永哥儿生平第一次点了一盏火焰堪比豆大的油灯。他坐在床沿上,看着爹满是褶子的刀刻一般的面孔,握着他渐渐僵冷的粗糙手掌,哭了。这泪只落了几滴,便干在脏兮兮的脸颊上。
      隔壁棺材铺的老李头探进头来:“永哥儿,时间差不多了罢?”
      永哥儿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起身,后退几步,任老李头招呼着几名伙计进来抬尸体送棺材。等人都走掉后,他环顾房间一周,把桌上的包裹一拧,缠在身上。

      “永哥儿这是……今晚就走么?”老李头的儿媳进来时正好瞧到这一幕,有些吃惊,“不看着你爹入土……”
      “不看了,讨债的一听风声,后脚就来。”永哥儿闷声道,“水姨,我此去洛阳投奔爹的旧识,不想跟他们添麻烦,只是我爹,就拜托了。”
      水姨有些哽咽,摸摸他脑袋:“你不过八岁,你爹也忍心……”
      “我爹说人各有命。”
      永哥儿稚气的面容写满与其年龄不符的老成。

      水姨叹了口气,忍不住摇头:“你爹一个穷秀才,什么都不会,倒是让人听不懂的废话挺多。你可别学他,进了人家家里,好好学份手艺,找个活计,横竖是饿不死的。”
      永哥儿点点头,转身就走。
      偌大个漆黑的原野,辽阔的苍穹,不一会便隐没了一个小小背影,再也不见。

      明朝朱姓天下,如今宪宗朱见深在位。
      正是成化九年,官员皇室吞并民田成风,致使流民积压,不下百万。永哥儿家门口那块赖以生存的田地在秋收之时莫名被收为皇庄。他爹上告无门,一怒之下到府衙击鼓鸣冤,被人打了个半死拖回来,命吊着没超过三日。
      永哥儿的娘死得早,家里只有他跟他爹相依为命。如今爹也死了,只留下赊郎中的药钱跟府衙堂审的一堆债务,和这个八岁的孤子,相顾无言。

      从河北保定到河南洛阳,路是那么的长。
      雪落无声,如同最寂寞的挽歌,纷纷扬扬地浅吟轻唱。万籁俱寂,百兽无踪。永哥儿在冬夜独自流浪荒野,已注定了有去无归。从他前脚迈出那一步起,如水姨这些邻里便已接受他终将化为白骨饿殍的事实。
      永哥儿浑浑噩噩地走着,时不时被路上的坑洼绊一下。越走越冷,越走越没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个身子,仰头看着这漫天星辉,一片雪花飘到他睫毛上,如同母亲温柔的指尖。

      真美。永哥儿想着,困得阖上了眼。
      ……

      北京。
      皇宫,西二长街。

      怀恩这日忙到深夜才得空。路过万贵妃的永寿宫时回望了一眼,径直绕到长春宫后头,推小门侧身而入。

      怀恩本姓戴,年幼时因家中族兄获罪,整个家族受牵连沦落奴籍,唯有他一人因年幼进了小黄门,阉割为宦,获赐名怀恩。二十余年在宫中摸爬滚打,怀恩性子虽耿直,却仗着读过些书,识大体尽本分,一路摇摇晃晃,竟也坐到了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上。太监做到司礼监掌印算是到顶了,现在的怀恩可算是最风光不过。

      这些年宪宗专宠贵妃万氏一人,又沉迷方术不可自拔,连批阅奏折的次数都少之又少。如今这“批红”的权力竟已落到了他手里。起初怀恩也曾旁敲侧击地暗示过此事不妥,宪宗并不以为意,只好作罢。是以怀恩每每执起朱笔,恍惚地想一想,只觉得造化弄人。江山社稷不过就在他一念之间,这么一点朱砂印,千万条命悬于一线。自己过去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想要那恶人千百倍地偿还,简直是易如反掌。

      可怀恩没有这么做。怀恩若这样做,怀恩就不是这个怀恩了。有些人天性便无法狠下来,对于连踩死只小虫都会觉得可惜的怀恩来说,宪宗说不上多恨。怀恩信命,自己此生已至此,再折腾除了伤人害己,又能怎么样呢。因此他所做的除了对皇帝百官旁敲侧击说点道理,压一压手底下几个心浮气躁的小太监,就是冷眼旁观。毕竟这江山再美,不是他的,美人再美,他也无福消受,当活下来的欲望已经被消磨干净时,怀恩自知,了此残生最有趣的事,大概只有作为一个局外人,看他们如何在苦海里各自挣扎而已。

      二十八年后宫生涯,怀恩一直是这样想的。只是自从四年前,他遇到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忽然觉得,这个凉薄人世对于他来说,又不太一样了。

      这一年的初雪刚过,长春宫显得分外冷清,春寒料峭。院子里的积雪铺了厚厚一层,无人打扫。宫殿里空荡又漆黑,只西侧两间小屋亮着。怀恩在头里一间门前使劲跺了跺脚,又搓了搓手,这才低声道:“娘娘,臣来请安了。”

      房门被从里面打开,屋内红烛高燃,乌木主座上端庄坐着一年轻女子,鹅蛋脸庞,面色素净。她并无粉黛,只头戴华钗彩冠,大红袖衣红罗长裙,便已显出几分大家闺秀的仪态。
      吴氏姿仪虽美,可惜是个废后。怀恩暗自感叹,上前鞠躬:“娘娘。”

      吴氏还未说话,突然从她背后冒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扬起一张圆滚滚的白净小脸来。那孩子不过四岁,嘴唇嘟嘟着,一见怀恩,乌溜溜的眼睛先瞪大,随即笑出一对小小的酒窝来,小声道:“怀恩,怀恩。”
      也不等怀恩答应,就蹭出来伸手要抱。
      怀恩正在为难,吴氏已经忍不住笑,摆手对他道:“怀公公不必拘礼。阿孝不是什么顽劣孩子,只是许久没见你,怕是想得紧了。我这里不打紧,今儿个张敏当值,他正在这屋里憋得难受,你便陪着他罢。”

      “怀恩怀恩,你给我带什么好玩的东西了?”一进隔壁房间,阿孝便口齿不清地问。
      怀恩冲阿孝一笑,将他放到腿上,一手揽着他肉呼呼的腰背,一手拨了拨绯色盘领衣,从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虎头帽。橙黄色的小布老虎神气活现地冲他龇着牙,栩栩如生。
      阿孝欢呼一声,揪着小老虎的耳朵不肯撒手。
      怀恩温和地拍拍他:“阿孝莫急,臣帮你戴。”
      阿孝立刻乖乖不动了,任怀恩动作,只充满依恋地仰头,巴巴瞅着他。等戴好后,从怀恩腿上秃噜下来,站到床上挺着肚子走来走去。片刻,突然扭头,皱着鼻子张大嘴巴扑回怀恩怀里乱扑腾:“怀恩怀恩,我像不像小老虎?”

      怀恩被他逗得忍俊不禁,连连点头:“像,阿孝扮什么都很像。”
      孩子细软的发贴着脖颈,微微发痒。怀恩忍不住轻轻抚上那枯黄的发丝。阿孝从出生至今,连阳光都未曾见过几次,更别提剃发,于是这胎发稀稀落落,已长及腰臀。看着阿孝天真的面容,他忽莫名地想,若自己没入黄门,如今这年岁,大概也会有个这么大的孩子罢。

      “别摔到,”见他闹得太疯,怀恩连忙将他扶正,正色道,“跟臣说,这几日可有好好吃药?”
      “嗯,药苦得紧,娘娘说我若是一口气喝了,就赏我一粒话梅糖。”
      “阿孝是好孩子。”
      “怀恩,这帽子好看得很,是哪来的?”
      “臣前些日子去逛集市,看到有自西安府来的手艺人摆摊,不止小老虎呢,若不喜欢这个,还有小猫小狗小猪小狗熊……”
      “我才不要小猪小狗熊!”阿孝又揪住垂下来的老虎须,声音稍微大了点。
      怀恩笑出了声,摸了摸帽上的字:“就知道你喜欢这个。”顿了顿,替他摘下来,指着道:“认识这个字吗?”
      阿孝连忙摇头,连红扑扑的脸颊也在晃动。
      怀恩牵住他的右手,合住四根手指严实地包在自己手心,只捏住小小的食指带着他一笔一笔描过那线头针脚:“这个字,念做王。”

      孩子身体不好,精神头倒是很好。见到怀恩,阿孝闹腾了多半个时辰,才搂着他的腰沉沉睡去。直至接近丑时,怀恩才从里面出来,禀报吴氏,准备告退。
      吴氏忽然叫住他:“倒是有件事要劳烦公公费心一下。”
      “娘娘吩咐即可。”
      吴氏锁眉沉吟半晌,朝前几步,对怀恩低声道:“不知公公那里可有年纪小点的孩子?不说伺候也好,但能跟阿孝做个伴说个话,也是好的。”

      怀恩不语,只是抬头从衣袖上方直直看向吴氏。
      黄门进来的孩子从哪里来分到哪里去,别说这件事他插不上手,就算他插得上手,但如何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找个不令人起疑的由头编排过来,也是个问题。再者,如今孩子们大都一进来便各自认有资历的老太监做养父,势力派别划分可一点也不含糊。怀恩在宫里这般久,亲自培养的几人早已不是孩子,一时间想说个合适人选,还真没有。
      这论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可他怀恩一句话,就不再是简单的一句话了。怀恩就是在乾清宫门口打个喷嚏,次日都会有一群人上来问候公公身体可否安康,千万双眼睛盯着,更遑论要个人。

      吴氏眼皮颤动,有些不知所措:“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阿孝……实在太寂寞了些。”
      怀恩别开眼。这件事他似乎管得太多了。

      半晌。
      “臣自当尽力,但能不能成,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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