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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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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霜寒。怀恩整日劳累,早就困倦不已,团了手在袖里,贴着墙根慢悠悠地走。
时候太晚,再回司礼监又要耗去大半个时辰,不如去司礼监官掌处将就一晚。怀恩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忽然顿住脚步。
他向来对人的眼神极为敏感,回过头去。大安门尽头空空荡荡,连个鬼影都没有。干脆停下转身,只对着那皇城道不客气道:“既都跟到这儿了,还没胆出来?”
停了许久,像是耐不住寂寞似的,大安门黑漆漆的柱子后,慢慢踱出个黑影,恭谨道:“怀大人。”
那声音清亮,却是个少年。那少年慢慢朝这边靠过来,被这一仗月光映出了面容。只见他眉眼细长,白得几乎病态。一身碧色宽大长衣,乌纱小顶帽。走到怀恩身前半丈处,方才停住行礼。
少年脸嫩得出奇,偏生又有些眼熟。怀恩蹙眉看着他,也不生气,淡淡道:“名字?何处当值?”
“回大人,臣乃汪直,侍奉永寿宫处。”
永寿宫?这便是贵妃万氏的内侍了?怀恩感觉太阳穴一跳,隐隐有些头痛。
万贞儿,万氏。
这万氏善妒不仅在后宫,恐怕是在整个皇城都是出了名的。七年前,万氏以三十又八的高龄诞下嫡长子,宪宗龙颜大悦,进她为贵妃。然而此子未及满月便早早夭折,自此后万氏竟再不曾受孕。自己不能生,当然更不能接受其他妃嫔生。万氏手段厉害,一听闻后宫哪个女子怀胎,便千方百计逼迫其堕胎,因此出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变故,一时间搞得后宫人心惶惶,战战兢兢。
宪宗未尝不知,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管束。
万氏自此便越发肆无忌惮。四年前柏贤妃一个不小心,顺利诞下龙子。宪宗乐了还不到一年,这小婴儿忽然在来年二月生了场来势汹汹的恶病,折腾了一夜便撒手人寰。宪宗自是哭的昏天黑地。怀恩却觉得有些可疑,悄悄吩咐底下查访一番,果然发现这皇子是被人下了毒。万氏性情泼辣骄横,不拘小节,做这等事情难免会留下蛛丝马迹,不少有些资质的宦官宫女都心知肚明,却没人愿意去向宪宗告发,生怕触了那逆鳞。
怀恩更是不会吱声。这样的事,他隔岸观火,权当个笑话消遣。
万氏只手遮天,培养了大批亲信,这些年日益壮大成了气候。后宫佳丽三千,她一双眼睛虽然盯不住,但走狗安插得各处都是,恨不得连只怀孕的母蚊子都不放过。
汪直在自己面前低着眉眼,轻薄嘴唇抿着,一言不发。
怀恩拨了拨衣袖,笑吟吟看向他:“怎么,才隔日不见,贵妃娘娘连我这儿也不放心了?”
“怀大人多心了,不过是娘娘吩咐了些许小事,正巧与怀大人同路。想大人日夜劳顿,不敢妄自打扰,只好远远跟着。没想还是惊到大人了。”
“不妨事,我正巧也走得无聊,跟你说说话也好。你今年多大了?家是哪的?几岁入的宫?”怀恩边走边问。
“回大人,年十三,家原是广西大藤峡的,五岁时那边叛乱,被俘入宫。”
“大藤峡?”怀恩想了想,“你是瑶民?”
“大人好眼力。”
怀恩扑哧一声笑出来:“不是眼力好,我可看不出来,是记性好。”
顿了顿,又回头提点他:“在这宫里头,记性好点,不吃亏。”
“大人说的是。”
大约是位子坐得太高,这些年事也有些看淡了。怀恩为人越发随和,跟谁都能和气地聊上两句。这小辈虽一看就不爱说话,但有问必答。两人走着聊着,这清冷一路居然很快就过去了。眼看快过了北司房,怀恩心知这孩子一直在陪自己走冤枉路,虽然不说,但见他唇色泛青紫,也知在外面待得久了,冻得厉害。
自从遇见阿孝,他便有些熬不住看小孩子受苦。只长呼了口气,任白雾逐渐散开,忽道:“你事办完了?不是还要給贵妃娘娘那边复命么……”
汪直倒是一愣,小声道:“倒也不急……”
“行了,我也不耽误你。你知道我是谁,下回见了就不用躲着了。我也是你这般熬过来的,知道这其中滋味 。快回去罢。”
汪直应了一声,后退两步,转身。似乎有点迟疑,又回头看一眼怀恩。见怀恩依旧站在原地对自己微笑,这才大了胆快步走远。
……
天津。
郊野,废弃观音庙。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周身被暖和的柔软事物包裹,带着一丝一缕的香气。
永哥儿挪动身子,睫毛随之微微颤动。有只温暖的手不时落到他额头上,如蜻蜓点水,又离开。
依稀听见耳边有人在轻声说话,勺子碰到瓷碗发出悦耳的叮咚声,有人轻轻吹气,小心抬起他的头,将稍微有点发烫的汤汁慢慢送入干裂的嘴巴里。什么感觉都不清晰,只有那绕在身边迟迟未散的熏香,暖洋洋的,令他觉得非常好闻。
永哥儿翻个身,心想,自己大概睡了太久,所以多做了几个噩梦。
再睁眼时,天光大亮,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脏兮兮的女人脸。坐在一边的女人似乎没注意到他,只顾着给怀里的婴儿吃奶。靠墙的稻草堆上坐满了妇孺,门口生着稀疏的火堆,有小孩哭闹,大人斥责,挤挤挨挨,臭臭哄哄。
永哥儿眨了眨眼睛,适应一阵,费了好大得劲才把自己撑起来。就听那少妇惊喜道:“哎呦,小童子,你可算醒了。”
永哥儿左右打量一番,这大概是座破庙。人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似乎跟他梦里感觉到的,不太一样。
“在找你哥罢?甭找了,他昨夜就走了!一个人骑马走的!”少妇替他端来一碗水,笑盈盈将缺了角的破碗递给他,“昨儿个我们遇到他时,瞧他一个人抱着你,在城门口一副万分焦急的模样,问我们是不是往京师走的,他有急事需要即可前往京师,但是你病得厉害,恐怕不宜随行,求我们带你走。奴家瞅着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倒为你急的都快跪下了,怪可怜的,便应了他。”
永哥儿听得晕晕乎乎,还未再答话,已被少妇抬着碗喂了些温水。就听她笑道:“小童子呀,你可千万别生你哥的气,他不是不要你了,这不就跟我们说了么,叫我们把你送到白纸坊礼拜寺街杨家,奴家这记得可是清清楚楚呢。”
永哥儿如梦似幻地点头。
这少妇单名一个翠字,永哥儿便喊她翠姐。翠姐一行,原是自荆襄之地往京师投奔亲戚去的。十余人有老有少,一路走得很慢,却也很稳。不过三五日便逼近了京师。
……
“傻小子,还愣着作甚?你哥怕是这些日子不见你,都急坏了呢!”看着不远处摆着两头小小的石狮子,牌匾上以金粉龙飞凤舞写着杨府两个大字的气派大宅,翠姐催促道。
翠姐是个急性子,一到京师,也不等去安顿下来,便自个儿风风火火拉着永哥儿的手寻摸去了白纸坊。原本想带着永哥儿一头扎进去,但见门口落了一地的纸钱,护院家丁个个神情肃穆站了一排,墙里不断有哭声传来。便知这富贵人家十有八九是遭逢白事了。
永哥儿有些犹豫,回头看她。
可怜这孩子,还这般小,就有亲人离世。翠姐看着永哥儿,心里有些发酸,也不敢进去打扰,只轻轻一推他肩头:“快进去吧,你哥怕是等急了。奴家这便走了,回头,好好劝慰你哥哥一番罢。”
永哥儿张了嘴想唤住她,却没发出声。又不敢进去,只好看着她离开后,蹲在街沿上,双手抱膝盯着这深宅大院发愣。
这一磨蹭,大半日便过去了。永哥儿抱着空虚的肚子,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突然一个松劲,歪了一下又清醒过来。抬头却见这杨府轿子进进出出,人丁来来回回,比先前更热闹了些。
永哥儿起身,来回转悠了不下十圈,这才咬咬牙,暗下决心,欲低头猛冲过去。
“做什么的?”
果不其然听见对面一声凶神恶煞的大喝,永哥儿惊得脚下一软,竟把自己绊了一跤。周围传来一阵恶意的哄笑,他也顾不得其他,连忙爬起来揪住那家丁的衣摆,哆嗦着:“这位爷,你行行好,我想见见杨……杨大哥。”
“杨大哥?这里杨大哥可多了去了,你找哪个杨大哥?”
“就,就是这家的小少爷,未及冠的那位。”
后面嘻嘻笑笑一片杨府杂丁,有几名壮年横眉竖目地嘿唬永哥儿,一人还对他笑嚷李大傻要揍小孩屁股蛋了。永哥儿充耳不闻,只死死拽住那家丁衣角。
“你们几个王八羔子皮痒了不是,”那家丁回头大吼一声,又打量永哥儿一眼,冷冰冰道,“有名帖没有?”
永哥儿摇头:“少爷他救过我,我是来报……”
“滚吧。”
永哥儿仰头急切地看着他,褐瞳里难得流露出一丝央求之色。
家丁飞快挣开,将他不耐地踹到一边:“你这小叫花,别不长眼!少爷早就吩咐过了,谁也不见,你还想留命,就快滚罢!”
府内又传来一阵女眷稀稀落落的哭声。像是感应到这伤心人的心情,天空又飘起凉凉小雪。落霞映在残雪上,显出一片艳丽的橘红。旧雪未尽,新雪复又来。永哥儿呆愣了一会儿,不再纠缠,从地上站起来,神色木然地退到杨府的石狮子边。
云层遮不住夕阳最后一抹余晖。
脊梁骨笔直的永哥儿突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青色石砖上,对着杨府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