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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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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在黑暗中醒来。
这家酒店的窗帘,遮光效果真不是一般的好。
不知是何时,也不想知道。我一动不动地浸没在黑暗里,仿佛这样便可以假装没有醒来,便可以留住昨夜的欢梦。
这般清晰真切的绮梦,不是不令我有些羞惭,然而更多的是惆怅,空气中仿佛还萦徊着她的香芬,肌肤上似乎还缱绻着她的温存,却不过是个梦。
我禁不住自己在脑海里反复把梦境里的甜蜜重演。
那样的真切,为何只是一个梦?
惊响、彩光,是克桑打来的电话。
原来他已在午间休息。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终于好运地拿到了大假,从下个周末起,可以有两个整周的假期,我们可以好好地计划一下。
我怔怔地听着这好信息,应和着,却并没有预想中的兴奋。
然而无法再躺下去。
爬起来冲个澡,便到方家大院去。
幸而昨天已经把清理计划安排好。虽然已是午饭时间,他们人都不在,但看得出工作已很有成效。古老的院落基本现出原本的容颜,而在这夏日的午后,清风徐来,光影婆娑,正有些岁月安稳而情怀慵懒的韵致,十分动人。我若被触动,便抓起相机就开始拍摄。这院落虽不是像江南园林那般格局巧妙,但细节精美,也十分入画。通过镜头来看这个院落,便如一场铺满旧时光的老电影,静默而深情,而且,对这个院落,我又总有那种极熟稔的感觉,所有的布局似都已在我心里。两部相机,配合各种镜头,拍摄的感觉非常顺畅。
不久,工人们便陆续回来。原来因为昨晚不肯加班的事,丁组长今天特意安排大家中午提早返回工作。其实以他们上午这么高的工作效率,应该不用加班也可以,这下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他们说,幸亏昨天后半夜一场大雨,闪电雷鸣,虽然是扰了睡眠,却也帮了大忙,把院子冲刷地干干净净。
昨夜原来下了雨么?果然有闪电雷鸣么?我又不由自主想起梦中情境,脸上便绯热起来。
整个下午我没再外出,有感觉时就拍一些,拍摄之余,就帮工人们一起做清洁。昨天并没细看,此时才将这些房间内的陈设一件件抚摩赏玩过去。
昨天那种晕眩和幻觉没有再度出现。所谓鬼神之说,毕竟飘渺,昨天的异状应还是我没能休息好的缘故吧,而自己一时竟也生了这个疑心,还编排了个那般无稽的梦让张小飞和玉锦屏出演,真是好笑呢!
三点多的时候,顾菲斯打过电话来,说她们事务尚未办妥,今晚仍不能回到阆中。我虽然失望,却又有松了口气的感觉,经过昨夜那样香艳的绮梦,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坦然地面对她。
然而其后便闷闷地,原来虽然情不能堪,思念却无法停止。
我思念着她。
我思念着她。
傍晚收工后,我又去了张飞酒馆。
昨晚在张小飞那里喝的烂醉,是他送我回酒店的吗?我已经毫无记忆。无论如何,应该去道个歉,或者道个谢。
但酒馆没有开门。我向对面店铺卖白糖蒸馍的大姐询问,大姐说,这间张飞酒馆的营业时间从来都是随心所欲,十天里说不定倒有五天不开门的,没什么奇怪。
阆中的夜市很热闹,但我没有心思闲逛。便回酒店去,整理和处理今天的底片。
成绩是有的,如果按玉锦屏所说的对宣传品图片的需求,这里面挑挑便尽有了。便粗选了一遍,等她回来再选。
心里仍是闷闷的。
我思念着她。
我思念着她。
不知不觉好像睡着了,朦胧间,心里还挂着一念:今夜的梦中,是否还能见到她?
有些羞怯,全是期盼。
又梦见了她。
不知怎的,我出了酒店。今夜有月,月半弯,但明朗清皓,辉映玉宇,月光如银丝倾泻,她就站在那月光里,静静地等待着我。
我俩人在月光下的阆中城里散步。开始是一前一后地走着,我心一横,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
在梦里,我的胆子比较大一些,脸皮也明显比较厚一些。
我们便牵着手并肩走着。
月下的阆中城,一点灯火也无,但月光给白墙乌瓦披上了一幅银纱,小城静谧安详。我时时偷眼望她,傻傻地憨笑。
她不看我,但眼角眉梢渐渐也带了笑。我心里的快乐满溢出来,一路流洒在我们走过的大街小巷,而留落在青石板上的每个脚印,都是我此刻心醉的铭记。
勿尔,我们走到了方家大院的门前,那感觉非常亲近,就像跋涉了一天,终于回到自己的家门。但大门上挂着明晃晃的大锁。我有钥匙,在身上找,但梦中似乎并没有带出来。
我有些焦急,玉锦屏轻轻地反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抬头看她,她微笑着将另一支手臂揽住在我的腰间。随后我们就已站在院内的屋脊上。
啊,我忘记了,在我的梦里,她是神通广大的仙子。
尔后,她又揽着我轻轻一跃,我们已飞落在庭院之内。
与那一树碧梨擦身而过时,我突然看清,那树上哭泣的小女孩,一张面孔明明便是小小的玉锦屏;而树下焦急的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似比那女孩更加年幼的小小的我。
我心里一愣,好像想起了什么,但我来不及想更多。她挽着我的手臂,带我离开树下。
我们相依着在庭院里漫步,这庭院并不同我白天里所见的样子,在月光下,它好像完全活了起来。我们脚步所到之处,花儿便吐蕊绽放;我们每打开一扇门,烛火便随之燃起。房间里还挂着珠帘纱幛,床塌上都铺着绣衾锦褥,而书房里更是书牍盈栋。
后园里,树下放着竹制的茶几和一对齐头并肩的摇椅,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像碎雪般洒在茶几上,冰沁着几上摆放的鲜果,而那空空的摇椅似乎还在轻轻晃动;亭子中的石桌上摆着一局未了的棋,几粒棋子在棋盘外随意堆在一起,像是刚刚才被强提了出来;小池塘里荷叶田田蛙声一片,而曲廊边遍是鸳鸯藤爬满。
虽然偌大的一座庭院中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身影,但星星点点的烛光晃动中,却满是温馨和喜乐。这所宅院,到处是我的眷恋我的眷念,它是我时光中永在的家园。
我们一起步入那间水榭,书案上还撂着一本翻开的书,在墨痕半干的砚台旁,青瓷盏余温尚存。我在书案前坐下,打开那本书册,玉锦屏为我剪明了烛芯,燃起香炉,片刻间又捧来一盏热茶。
眼里并没看进书上的字迹,我只是暗自欣赏着她忙碌中的窈窕身影。不知何时,她换了装束,身上一件月白色牡丹暗锦的宽袖短袄,雪白的长裙,裙脚上几十只翠绿的蝴蝶儿,随着她的停停走走忽闪着翅膀。她黑亮的长发结成一双长辫,辫发里编着许多豆大的珍珠粒,辫梢儿打着小小的蝴蝶结,在身前琳琳珰珰地轻轻摇曳。
低头看,原来自己身上也换作一袭玉色长衫。
我不禁微笑。我这变幻多姿的梦境。
玉锦屏不知道我为什么发笑,左右打量自己的衣饰,却找不出什么不妥当,只好疑问地望向我,一副娇憨无辜的样子。我轻轻地将她拉近来,同坐在宽大的椅中,拥她在怀里。似乎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安心地读书。
这样的情景,仿佛曾经重复过千百次。可是每一次,都让我的幸福到达极致。
我不能自已,只能微笑。
我好像一直微笑到早上醒来。脸上的肌肉都有些酸软。
若不算第一夜,这是我到阆中的第三日。
这一日,玉锦屏仍没有回来。
今天,清洁工作几乎已全部完成,我的拍摄仍在继续进行。补拍完晨间的方家大院,第一件任务基本已完成。玉锦屏给了我与花沐合作的广告公司的联系方式,授权我选择图片并传递给广告公司,直接与他们沟通相关的反馈。
这让我有些奇怪,明明她对方家大院的项目非常重视,身为董事长,亲自来阆中处理相关事宜,连我这个摄影师亦由她亲自挑选和配合,何以到最后图片的选择的阶段,貌似她竟不太关注。
我并不怀疑她的工作能力,她这样做必然会有她的原因吧。我只是更用心的梳理,按照她所描述的宣传案内容和形式再来认真挑选。最后,我又打电话到广告公司和他们沟通设计,并请他们传了已完成的方案给我。好在广告公司已经由顾菲斯电话协调过,十分合作。
这真是寂寞而忙碌的一天。
一切都忙完之后,我又再次去了张飞酒馆,然而仍未见到张小飞的踪影。
其实,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张小飞。
张小飞在酒馆里临窗而坐的照片,是我进阆中后所拍的第一张照片。后来我把它印出来,存在自己的好友集里,不时也会翻开来看看。只有这张照片,证明着张小飞和他的小酒馆,并不是我的另一个幻梦。
这一夜,我再次梦见玉锦屏。
梦的开始与昨夜的梦一模一样。
我们仍牵着手在城中散步。突然,我发现我们竟在凌空虚步。当然,我对自己梦境里这些奇奇怪怪的情节已经不会再感到惊异,只觉得这体验新奇有趣。我们若安步凌云,一步一步越走越高,越过了墙垣,越过了屋脊,就漫步在这古城的上空。然而也并不甚高,古城里最高的建筑,三重檐三十六米高的华光楼,刚好擦过我们的脚下。
我们停留在华光楼上歇息。
并肩坐在楼顶的绿色琉璃瓦上,玉锦屏轻轻靠在我的怀中,她的鬈发蹭着我的脸颊,我深深地嗅着她发丝上的清香。
清辉万里,月下的古城安宁地沉睡着,对岸的锦屏山也沉默不语,只有脚下的嘉陵江涛声隐隐,不懈地讲述着巴蜀大地万千年的故事。
天上的明月倒映在嘉陵江里,也一如万千年之前。
此情此景,仿佛非常熟悉。
玉锦屏突然开口说:“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喜欢在明月的夜里看大江东去?只是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现在却有你和我在一起。”
我当然记得,那是在初识玉锦屏的夜晚,距今夜不过五个日夜。
我想要答话,她却不许,用一根柔细的手指按在我的唇上。如一个蜜吻。
昨夜的梦里,她一直微笑而不语。今夜,她却像只打开了话匣子的小喜鹊,叽叽哝哝说个不停。她的声音那样动听,在这样天地俱寂的明月夜里,就如天籁一般,每个字都似夜空坠落的星子,每个音符都在月光里跳着舞。
她似乎在讲一些她年少时的趣事和近年的一些见闻,她絮絮地诉说着,像是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一样,又好像是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我侧耳倾听,虽然有些话她提到一些人和事,好像我应该熟悉而我却不明所以,虽然有些话听起来很奇怪,有些话每个字都能听懂我却不能明了句子的含意。但我认真地倾听着,希望把她所说的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
这样幸福的时刻,我心里却有些悲伤。
如果这不是一个梦该多好。
我多希望这不只是一个梦。
是否只有在梦里,我才能这样地靠近她?
不知不觉中,明月西移,月色变得如一抹残冰般浅淡,启明星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
我猛然梦醒。
又是新的一天。
晨光里,我登上了华光楼。
华光楼,飞檐凌空,宝顶摩云,被称为阆苑第一楼。
我当然不能飞上楼顶,只能登上它最高的层楼,凭栏远眺。
晨光里,阆中古城里重重叠叠的乌色屋脊尽在眼中,远处和江对岸的新城在眼中,葱翠锦屏山与碧玉嘉陵江也在眼中。
除了多出那些已经开始劳作或休闲的人群,如蝼蚁一般出现在各个街道上和院落里,一切都与我昨夜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只是身边少了一个她。
太阳刚刚升起,四围群山云霞蒸蔚,近处城郭若丹青妙笔。
嘉陵江山,美如图画。
只是身边没有一个她。
我取出相机,尝试以各种视角、焦距和光圈对准方家大院的方向俯拍。
忽然间,我看到了什么,不由摒住了呼吸,强自镇定地把画面拉近再拉近。
果然是她。
在方家大院的后园里,那个白色的身影果然是她。
她站在花丛中,就如那天我看见她时那般。
她披着晨光,凝着晨露,站在花丛中,就如天下最美的花,就如天下最美的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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