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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婚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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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前五日,金柔被接回了家。
玄色镶正红配以金色凤纹的嫁衣和凤冠被支在房里,华贵异常。
金柔矗立看了一会儿,意识到那件大事真的是迫在眉睫了。
默然梳洗完装扮完毕,先去母亲房里。
尚未进去已听见笑声连连,甫一开门,仍被满屋子女眷吓退一步。
唐娉婷道:“来得正好,过来给姑婶姐妹们瞧瞧。”
在座的都是金家的媳妇、女眷,金柔一一同亲戚见礼,说些这些时日的见闻。她秉持问什么答什么的准则,遣词用句无不思量,多一字也不说。
众人只道她病了多年,从隐约尚还记得的幼时刁蛮形状变成规规矩矩的样子,像是换了个人。
金柔掩嘴笑。唐娉婷面上挂笑,心中却不是滋味。两人眼神交触,各有一番心思。
金柔明明进门时还感到头皮发麻,片刻后察觉自己竟能应对自如,倒有些诧异——仿佛她生来就应该在这样的时刻,做这样的事。屋内的人面孔明明是陌生的,却也是那般熟悉的。
伯母们、婶娘们、表姊妹们、姐妹们。
和乐融融的气氛,亲亲热热的家人们。
金柔的心却直往下沉。她一时有些分不清,所谓我,所谓小禾和金柔是否真的还什么分别。
约莫又被拿来开了两句玩笑,有人爽朗道:“到底是女孩家,面皮薄,切莫再臊她了。乖侄女儿,你斋戒才回来,想也乏了,回去好好歇着。接下来几日恐怕也够呛。”
说话的是坐在唐娉婷旁边的金柔大伯母。屋内女客中,她辈分最高。金柔冲着她感激地一笑,又望向唐娉婷。唐娉婷点点头,坐在下首的赵氏起身,拉着金柔的手送她出门。
“公公同你哥哥们都要在外间宴客。你今先歇去,明日再到母亲这里请安。想到什么事,只管让丫头来同我说……婆婆到底是舍不得你,听说这些时都睡得不大好,你早晨莫来得太早了……不如你还是等我去接你罢,我们一道来更妥贴。”金柔的婚事是赵氏嫁入后操持的一件大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她唯恐哪里不周全。饶是有唐娉婷指导着,又几个很有经验的宫中嬷嬷一起帮村,她还是不踏实,凡事都要斟酌再三,不免比以往更细碎。
金柔道:“二嫂出门的时候让丫鬟知会我一声即可,不用特地来接。大小事都是嫂嫂操心,可不敢再添麻烦。实在有劳嫂子替妹妹我张罗考虑,多多辛苦了。”
赵氏笑:“这等喜事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帮忙。我乐意得不得了,怎么会觉得辛苦。”这是句大实话,她一个庶子媳妇能主事,可是万般难得了。虽然老大媳妇日后迟早要进门,但是,万一是个不顶事的人呢?她还是有机会的。
金柔又说几句客套话,别过赵氏。未出角门,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三妹,我同你一道罢。”
金敏不徐不疾走上前,同金柔并列。方才屋内人多,金柔虽然看见金敏,但未及同她说上话,此刻便问:“身体好些了吗?我这些时杂事也多,未能多去探望,还请姐姐见谅。”
金敏年末的时候真的病了一场,换了多个大夫却没查出什么病,温补的药一直喝,复诊了几次,就没了下文。同杨家的婚事耗费了家人大部分注意力和精力,也没人去持续关注金敏的状况。金柔碍于情面,还是在忙中抽空去探望过一回。那时金敏脸色暗黄,精神不大好,敷衍几句后也说不到一起去,她便匆匆告辞了。之后金柔还让络梨去送了数次东西。
“你送来的补品我吃了,很有些用。只恨我自己这身子不争气,方才在房里始终觉得闷,就学你也先出来了。”
金柔随口安慰道:“再安心多调养几日就好了。”
金敏没有接话,像是在踌躇。金柔静静等着,可对方一直沉默。
待走到了金柔住处,天色已经暗了。
金敏停下脚步,金柔跟着站住。
金敏开口轻轻道:“走到这里竟然就有些累了。”
金柔顺着说:“姐姐不如到我屋里喝杯茶,用了饭再走吧。”
两人一进门,金敏脚步便顿住。
金柔见她定定望着自己的嫁衣,眼里的艳羡毫无掩饰,侧头向络梨使了个眼色。
络梨引了金敏的丫环下去,轻轻关上门。
“姐姐觉得这嫁衣如何?”
金敏回神,神色有些黯淡:“自然是好的。”她望着金柔,缓缓道:“你是个有福气的人。”
金柔想,我受的颠沛又岂止一句有福可以概括,忍不住笑:“姐姐以为嫁给杨琮是好事?一个病秧子?”
金敏道:“他是世子。”
金柔说:“活着的时候。”
金敏沉默,隔了一会儿道:“金昊被禁足快三个月了。”这话题同金柔猜测的差不多。
金敏面上显出挣扎,双手相绞,内心再不愿也只能继续说下去:“姨娘求了好久,父亲还是连年饭都没让他出席。若你大婚上他还不出现的话……在亲戚间只会更难堪。”
金柔道:“哦。”谁难堪?
“这事妹妹不开口,任何人都帮不了他。”
叶氏在唐娉婷与刘氏的夹缝间本来就没什么地位,金昊的莽撞惹恼嫡子嫡女,多得是人看热闹。
金敏恳求道:“我自知身份卑微,从未奢求过什么。金昊年幼无知,姨娘同我管教无方,请妹妹饶了他。”
这番话从她口中说出,该是下了多大决心,酝酿辗转过多久,金柔不难揣度。金敏从不提自己的庶女身份,只用姨娘称呼亲娘亲,努力克制言行一味讨好被她称为母亲的唐娉婷。金柔失踪的这些时间里,她侍奉在唐氏身边的时间更远超过陪伴叶氏。
结果像所有鸠占鹊巢的人的噩梦一样,正主一回来,冒牌货就失去了意义。金敏还是得硬挺着脊梁过下去,只是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金柔并未急着表态,她有些吃不准——这小心翼翼地隐藏着骄傲的人也那么在意同胞之情?还是为她自己的脸面?
金敏有点急了:“三妹,非要我跪下求你不成?”
金柔看她脸憋得通红,“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见金敏诧异,金柔索性道:“反正我也要出嫁了,你既然同我说到这地步,妹妹我也不妨直言几句——但凡你挂着刚才那样的眼神,金昊就不可能被放出来。”
金敏疑惑道:“什么眼神?”
“二姐,你是不是真的很想要穿我那身嫁衣?”
金敏脸色微变:“我没有!”
金柔懒得同她辩:“金昊虽是个孩子,但不会无缘无故做些事。他替你争,因他认为你想要。”
“我的确没有。”
“我不关心这个。二姐,我只有一句话,你不必争,你也争不赢。安心等着,自然有好事。”其实金家的前程只有越来越好,金敏能选择的夫婿只会越来越多,绝对会比她现在眼红的这个更好。金柔内心很想说,我更愿意同她交换。
金敏像是有些难受:“我没想过同人争。我不像你,有同胞兄长照拂。若我……不说也罢,都是命。你若说我自作自受也好,但是金昊……他还小,不该因我的事受父兄疏远。”
其实不提金连还好,金柔想到正是所谓胞兄照拂逼迫她至今日就有点冒火。同是血亲,一个至少还是努力替弟弟争取,一个只是各种手段胁迫——虽然他表现温柔,其实一直很残忍。
金柔忍了忍觉得没必要让人痛快而委屈自己,沉下脸:“我有些累了,想歇了。我觉着二姐还是自去用饭罢。”
“三妹!我……”金敏难堪地站起来,“我真没有教唆金昊做任何事。请你就替他向父亲求个情罢。”
金柔绷着脸不屑于掩饰送客的意思。金敏僵硬地笑笑,却说不出更谦卑的话,只好黯然离开。
络梨回屋,见金柔一人皱眉在房里站着。铜灯幽暗光照在屋子正中支起的嫁衣上,投出的黑黢黢的阴影盖在她身上,像是把整个人整个吞噬了。
无比诡异的是金柔冷峻的脸色。
络梨小声问道:“奴婢伺候小姐用膳?”
金柔只觉得轻修半个月的平静心态算是全毁了。她是不曾反悔,可是她真的愿意吗?
己所不欲亦有人求之不得。一句都是命便交待了一切吗?步步行至今日难道是她所欲。不甘心,好不甘心!
“我想出去走走。”
裹了狐裘,金柔由络梨引着出了院门。小姐们院子落锁的时间本来快到了,不过金家亲戚都在,金柔又是家里焦点,婆子只当她又被哪里的长辈传唤,也没有多问。
金柔心烦意乱,脚步迟缓。络梨虽不明白,也猜得她此时大概没有同人敷衍的心情,便挑了七弯八拐的偏僻的路走,免得碰到哪位客人。
结果待得金柔回神察觉环境陌生相问,络梨才发现她们居然走到了一处死路。
高大的院墙矗立眼前,似乎再无路可走。
络梨连忙回身:“小姐,我们回转吧。”
金柔有点诧异。“家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金家宅深人口却不算多,空一两处也不是什么稀奇。只是荒废到杂草丛生又破败,还是颇为惊人。
她只觉一份惶惶然而哀伤的感情涌了上来,不由自主地从络梨手中接过灯,上前扒开几只低矮的植物。
这边,是不是该有个门的?
络梨胆小,拉住金柔,不安道:“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
金柔自顾自探出灯往里照,果然看见一扇木门。铁索链上挂了把锁,锈迹斑斑。
“我们绕过去看看。”
其实左右并不是没有路,只是似是废弃得久了,被旁侧林木拉拉杂杂伸出的枝干掩住了。
夜里提灯看过去,黑黢黢,静悄悄,总让人觉得藏了东西在内里,会冷不防蹦出什么。
“小姐,还、还是别过去了吧?”
金柔好气又好笑:“家里你怕什么?”她倒不是胆子大到何等地步,经历的事多了,一方面好像有点不屑,一方面更难抑制的是内心的好奇。
前任金柔,你掩藏了什么吗?
金柔毫不犹豫往里走,络梨再怕也只能跟着。
两人走了没多久,约摸是转了个弯,前方出现晃动的一点光源。
“鬼火吗?”
不,也是一只灯。灯慢慢移动起来,慢慢靠近。
“是谁在那边?”沉静的男声传来。
“小姐,好像是大少爷跟前伺候的七宝。”
金柔点头,络梨应声:“七宝哥,我是络梨!”
“你不伺候主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随从提着灯近了,先嘟囔一句才瞧见金柔。碍于周围环境,他有些困难地行个礼:“三小姐。”
七宝是金连从小一起长大的随从,按说该是形影不离地伺候的,金柔便问:“大哥不会也在这儿吧?”
七宝不答话,金柔福灵心至,抬手一指院墙:“在里面?”
没人反驳。
金柔不知为何笑了。完了诧异,这么诡异的笑声是我发出的吗。
不过身体已经有了自己的意志,轻轻拨开七宝,提裙拾阶而上,跨过门槛儿。
不需要人指点,双脚认识路。左转,左转,穿过院子,再左转。
微弱的灯光一照,房门开着,屋内散发着霉和灰尘的味道。还有浓重的酒气。
金柔看不清,却深觉熟悉里面布置。有身影穿过她的身体,轻巧的踏进门里,绕过屏风,掀开帷幔,扑上里间的床榻。
欢快的呼唤熟悉极了。
「阿淮。阿淮。」
“阿淮……”唇间吐露两个字,一道灵光闪现。那仍框在手上的金镯忽而像火环般滚烫,忽而像镣铐般冰冷。
“不要说那个名字。”
低哑混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金柔愣了一会儿,才辨出那是金连的声音。
随着沉重的脚步和簌簌的衣衫摩擦,有人喘着粗气靠近。
提灯能照到的区域边缘踏进一只脚。
金柔退后一步。
“大哥?”
灯火从下方照过去,人脸看起来只有诡谲。这个人像金连又不像金连,
金柔没见过金连塌下肩膀的样子,也没见过他对着她露出这样的眼神。
他半是清醒的,微微迷离的眼睛在聚焦后变得坦白而锐利,轻蔑中带着深刻的嫌弃,像是在看什么恶心的东西。
“金柔,你不准进来。”
他的话直接而冷酷。
金柔没有问为什么,她隐约觉得有人该是明白的。
门从里面重重地关上了。
金柔恍恍惚惚走出院子。
七宝正同络梨说话:“……好久没见大少爷喝醉了,少爷们也是爱闹,什么酒都拿来灌他……大少爷醉了就吐,吐完喝了醒酒汤一句话不说就往这儿来,这都多少年了…… ”
金柔一语不发地往回走,她浑身发冷,瑟瑟发抖。这事实太让人惊愕。
金连内心竟然是恨着她的。
爱和恨本来就是同样极端的情感,有人刻意隐藏的话其实难以分辨得出,尤其是他本人没有察觉的时候。
络梨追上来,却不敢说话。这废弃的院子她其实是听过一些传闻的。
似乎曾经有位表小姐在这里住过,后来就搬走了,后来此处就封了,后来就没有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