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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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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入咸安,苏麻喇姑已没有了昨日的沉重——即便如何阴冷晦暗,该看的昨日都已看过,似乎再难触动。她低垂眉眼自嘲一笑,原来自己竟也心凉至此这般冷漠。
午后皇上随太后步辇临咸安宫问疾,仪制自是比昨日更加正式。咸安宫宫门大开,阖宫宫人跪沿步道迎驾。苏麻喇姑微垂首的工夫却瞥见大门边跪着的爱兰珠竟不顾规矩悄悄侧抬着头,不用思量亦知她目光必是追逐着皇上。她心底一叹,原本还想着昨日看得未必精准,现下爱兰珠自己倒是坐实了猜测。
她太明白爱兰珠的想望——内宫便是如此,当年纵使全天下都知道顺治爷对皇贵妃的痴情,也总不乏容姿娇美的宫人使尽种种手段想要入先帝法眼。她理解,深宫内苑噬人,不拼着上位也许明日就淹没在内宫一角再无痕迹。只是啊,她抬眼看向高高宫墙,这后宫,岂是当真容身之所?
她暗自摇头,撇开杂念,陪着太后与皇上进了寝殿。
大贵太妃气色灰败如昨,此刻由贴身太监扶着半倚在床头接驾。皇上急忙免了礼,太后更是亲上前扶大贵太妃躺好歇息。太后问了随侍太医病症如何,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已拖不过几日,太医仍是周正回着脉案与用药,左不过尽人事听天命。
太医禀了半晌大贵太妃才又清醒,太后看着感觉她似是有话要说,于是屏退了左右闲杂。
“皇上……”大贵太妃开口喑哑气若游丝。
苏麻喇姑一愣,忆着昨日那还算中气十足的恶毒诅咒,怎的才一夜便恶化虚弱至此?
玄烨并未答话,只微微探身聆听。
“皇上……”娜木钟半睁半闭的双眼令人看不清情绪,“这些年,你皇祖母都同哀家有心结。其实,又有什么?哀家早看惯了爱新觉罗家男人的做派。”
玄烨忽听她如此说法实在不好接话,只得静待下文。苏麻喇姑却起了疑惑,不知大贵太妃的态度为何与昨日判若两人。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从来活得恣意。想要江山便打下来,想要美女便抢回来。博果尔懦弱,抢不回来,怪哀家,没有教好。”眼泪顺着她眼角滑落,滑过岁月留下的层层褶皱,引人恻隐。
“哀家不怪先帝。皇上也莫怪先帝早早撇下皇上而去。”她声调中带上了母性独有的温和慈爱,遣词却不知是否因为病笃,竟起了揭人疮疤的意思。苏麻喇姑最是深知皇上于先帝的心结与谅解,只觉大贵太妃这番说法不似重症之人的箴句良言。
“皇上,莫怪哀家多嘴。”她提了口气,缓缓道,“这世上,原本就有比江山社稷重要太多的东西。”
玄烨与苏麻喇姑闻听这话俱皆怔忡,不约而同忆起多年前慈宁宫中太皇太后的谆谆教诲。
“不然,太宗不会为宸妃抛了前线,世祖不会为皇贵妃舍了社稷。”娜木钟眼阖得更沉,停了停才抑扬顿挫地继续,“至于被世祖爷挖坟鞭尸的那位,他最凄凉——为了个从来不懂的,打下这锦绣江山却还是含恨九泉。”
屋内本就安静,这一瞬更是静得骇人。
苏麻喇姑微蹙眉,此刻当真不知大贵太妃目的何在——若为了在皇上面前诋毁太皇太后,这只言片语岂能撼动祖孙多年情分?若为了灌输“教诲”,皇上岂会因区区说辞便动摇了心念?
“皇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娜木钟缓缓睁开双眼盯向皇上,“哀家这些岁数也不算虚度,总是想明白了一些道理。皇上,三思。”
玄烨迎着她目光,心下亦疑惑她用意,却只对她轻颔首,只当听了进去。
正在众人云里雾里尽在迷惑沉思的当口,忽听哗啦啦一声巨响,众人凝神看去,只见奉茶太监已哆嗦着跪伏在地,叩头求饶不断。
“没规矩!”大贵太妃有气无力责备一声便闭眼没了话,咸安宫总管见无人开口急忙站出来训斥,想要打发他出去换人进来奉茶。
苏麻喇姑满心疑窦,拧眉看着小太监——旁人或许因着大贵太妃说辞全神贯注,她却早看见这小太监进来,眼瞧着他平白无故摔在地上。才想着,正见他猛抬头对上自己目光,满面惶急。她一凛,认出他竟是原先宁太妃宫里的小梁子,立刻知觉不对。
“格布总管,”她板了脸截住咸安宫总管的话,“既是他不懂规矩惊了圣驾,便交给乾清宫发落如何?”
“这……”格布稍一犹豫。
“小桂子,带他出去。”玄烨淡淡吩咐,深知若无要事她断不肯端出这盛气凌人做派。
小桂子一贯乖觉,顷刻间便读懂大姑姑给自己的眼色暗示,忙亲自同小梁子收了一地凌乱,领着人退下。
格布连连赔罪,还要着人再奉茶进点,却被苏麻喇姑一番太后皇上惊驾宜回宫休养安神的说辞挡了回去。
大贵太妃此刻似是已陷入沉眠,太后与皇上无意再扰她休息,便起驾回宫。
进了西暖阁妥善安排人伺候,苏麻喇姑便退身出来去了小桂子的庑房。今日这事透着蹊跷,带小梁子回来也许打草惊蛇并不是最好的法子,但总好过晚些寻着小梁子尸身死无对证。
远远便见着小桂子候在门外,她紧走几步有些担心,正要询问,小桂子已然回话:“大姑姑放心,屋里有小常子看着。”
她点点头,现下事态不明,不论小梁子有没有牵连都不能让他出事。
“带回来的器具茶水太医已经初查了一番,没检出异样。”小桂子带东西回来立时就让人拿去查验,早早得了回信。
“东西好好存着。”她闻言并未放心,初查只是检验寻常毒物,若有稀奇罕见的第一遍也查不出端倪,“小梁子如何?”
“只说了要见您。”小桂子也不傻,听他这么要求就知道必有内情。
她闻言心思微转,推门进了庑房。
毕竟情况未明,小桂子倒没有苛待他。小梁子窝在墙角一张凳子上,听见声音看是大姑姑连忙起身,惨白着脸迎上来就跪,却什么话也不说。
“你们先出去吧。”苏麻喇姑看他这番架势心里有些明白,遣了小桂子与小常子。
“大姑姑……”小常子不放心,怕小梁子对她不利。
“不妨事。”她摆摆手,叫小梁子起身坐下。
小梁子虽是坐了却不过蹭着半边椅子,低着头有些瑟缩。
他不开口苏麻喇姑也不追问,只是静静打量着他思索前因后果。小梁子原先是宁太妃宫里得用的太监,自从二阿哥晋封亲王一向僻静的宁太妃宫里也不太得闲,尤其上下皆知皇上与裕亲王兄弟情笃。这小梁子是个会做事的,当年连太皇太后也夸过他几句。后来裕亲王迎宁太妃入府奉养,宫女嬷嬷都请了皇恩带出去伺候,但是祖制王府不得用太监,连裕亲王身边的小德子也是早年间太皇太后体恤王爷年幼,开了特例才准带出宫。到了小梁子这里,虽然得用却也并不是非他不可,于是他便留在宫里由内务府安排。裕亲王向来宽厚,料想当初必定在内务府有所交代,倒不知这小梁子怎么竟被发落去了咸安宫。
“大姑姑……”小梁子踌躇半晌,终于低低开声。
苏麻喇姑静静看着他,并不接话。
“我……”他支支吾吾,声音越发低下来,“我是太皇太后派在咸安宫里的。”
苏麻喇姑面上不动声色等着他继续,心下却有些了然。纵然懿靖大贵太妃已闭宫自锁多年,太皇太后终究不会掉以轻心,只是威胁不大,才派了个小太监看顾。至于他是否担当此职只需慈宁宫中一问便知,倒是不必说这种极易拆穿的谎话。
“这几年咸安宫平静,我只每旬把日常情况报回去。”小梁子微抬头,见大姑姑面色如常稍稍放松了些,话也说得利索起来,“前日我在殿外伺候,那天来的太医眼生,我就留了点儿心,偷偷靠近了听屋里说话。他们谈话声小,我只听见说‘是王爷寻的秘药’、‘一定好用’、“只是慢”。”
苏麻喇姑一挑眉,王爷?哪个王爷?
“我当时觉得许是给大贵太妃找的偏方治病,听了半天也再没听见别的。可是昨儿个太皇太后来问疾,格布总管竟然在茶房照顾茶水,还让我进殿奉茶。”小梁子怕她不明白内里,急着解释,“格布总管向来高高在上,茶房里这些事从来都不见他沾手。我在咸安宫又是外来人,都是做些院子里的外活儿,轻易见不着主子。”
她点头,如他这种调派,不论背后有没有太皇太后的意思,咸安宫都不可能倚重。太皇太后自然清楚这点,不过拿他当个耳目。按他所说,前日太医院有陌生人进药,昨日上午便报给各宫大贵太妃时日无多,昨日下午那格布总管又在茶水上亲力亲为,还忽然要这外来人奉茶——有些隐情呼之欲出。
“我昨日总觉得哪里不对,试茶的时候就假装手滑砸了茶壶。”小梁子有些迟疑,“可茶水洒在地上倒也没见着什么……”
她了解点头,知道小梁子是怕这一点推翻他的猜测。实际上就她所知,并非任意毒物泼洒出去就会一目了然。按规矩,奉茶太监要提前试毒,格布忽然安排他奉茶不知是否为了这层。
“因为闹了这么一通,太皇太后已经摆驾,茶水就没送上去。格布总管平日里刻薄,但我犯了这种大错他也没罚,所以我觉得更加不对。原本我昨晚就想报上去,可格布总管似乎一直盯着我,实在没得着机会。”小梁子搓了搓手,深恐自己迟报这事受到责罚,语带颤音。
苏麻喇姑并不能确定太皇太后是否会深究这一层,无法给他任何承诺,只颔首表明自己了解其中困难,会替他进言。小梁子看着大姑姑这表态才有些踏实,深吸口气继续。
“今天一早慈仁宫来人说太后和皇上下午问疾。我因为觉得不妥,特意留心格布总管,发现他又在茶房亲自伺候茶水,只是换了个人奉茶。”
她回忆了下,那咸安宫总管的确是后来才进殿伺候。
“我不放心,看见格布总管前脚进殿,就跟小伍讨了奉茶差事,总觉得这茶水不能让皇上和太后喝。后来的事,您就都知道了。”
小梁子说完惶惶抬头,看她一眼又迅速低下,等候发落。
“所以……御前惊驾全是因着你自己的想象?”苏麻喇姑声调不高,终于明白他为何吞吞吐吐不敢直言。
“我、我还怕、还怕连累咸安宫里那些无辜……”小梁子嗫嚅几声,不敢再说——大姑姑音调里似乎没有怪责,可他也听不出大姑姑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苏麻喇姑听他这后一句心底不禁叹气,这孩子到底还是个厚道的,可惜事情听到这,他怕的这件恐是难免了。
“那小伍试过茶水了?”
“是。”
“起来吧,跟我走一趟慈宁宫。”
“大姑姑!”小梁子有些急,他虽然被带来乾清宫,但若他不肯松口,无论如何也是要被交给慈宁宫的。他之所以老实同大姑姑讲了,就是知道大姑姑心善,能救这咸安宫不知情众人。谁知最后还是要去慈宁宫,那他这番苦心不是白费了?
苏麻喇姑看着他焦急神色,心底并非不难过。然而他所说之事不是捕风捉影,而是关系皇上安危的重中之重。现在听来似乎只有格布总管与某位太医牵涉其中,可谁又能保证这整个咸安宫再无他人有这悖逆之心?
小梁子看她面沉似水终于明白轻重,垂头丧脑地一路跟到慈宁宫,把刚刚回禀的话从头再述给太皇太后。
大玉儿听完没什么表示,只吩咐小梁子先留在慈宁宫便让人领他下去。
苏茉尔紧蹙着眉,万没料到懿靖大贵太妃竟能做出这等事来。
“娃娃,依你看,这事接下来该怎么处置?”大玉儿面上无波,淡淡问出来。
“奴婢不敢妄言。”再听一遍,她思绪亦重新梳理。
“但说无妨。”大玉儿知她是按着礼数答话,继续追问。
“奴婢想着,目下需加派人手暗中盯紧咸安宫,以防生变。另外着太医院细查收回来的茶水器具,寻着‘慢性秘药’的路子查验。再有……”她有些不忍却别无他法,“等着小伍的情况。”
若如小梁子所说,那小伍只有两种可能:慢性毒发或被灭口。
大玉儿点了点头:“先这样吧。等证据确凿再降罪不迟。”
苏麻喇姑略一犹豫,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求情。
“其实事情都明摆着,娜木钟这是鱼死网破啊……”待苏麻喇姑跪安回了乾清宫,大玉儿才缓缓开口。
“格格,懿靖大贵太妃这回闹得太出格了。”苏茉尔有些后怕,那茶水可是备给格格、太后和皇上,如今这局势,倘若格格与皇上出事,那大清江山顷刻便会分崩离析。
“她一个将死之人,现在不闹还能等到几时?”大玉儿冷笑,“不过就是没有小梁子,皇上心里也清楚哪里的茶点不能进,闹不出大事。”
苏茉尔自然也明白,只是话虽如此,其心可诛。
大玉儿沉思半晌,声音里裹着冰渣:
“倒是这布尔尼,当真野心难测。”
苏茉尔一噎,不敢回应——小梁子口里的王爷,不出意外恐怕就是懿靖大贵太妃那位好孙儿。自己心里藏着个不能同格格吐露的秘密,每每涉及此题便万般不自在。
大玉儿看了她一眼,无意戳破,暗里却思量着自己一直压着的那些折子书信——这察哈尔札萨克,究竟是为人,为江山,还是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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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咸安宫报呈内务府,一小太监跌落井中溺亡。
内务府按规矩遣人将尸首抬出来,去处却不是惯常的坟场,而是太医院。太医虽不是仵作,但有目标的查验自是不会难倒。
再呈回慈宁宫的结果已是简洁明了:当日茶水器具中含了罕见藏传秘药,短则三日多则七日,慢性致死;小太监死于此毒,落井只是掩饰。
“她既如此喜欢毒药,便赐酒了断吧。”大玉儿看了呈报冷冷断语,“咸安宫,阖宫殉主。”
苏麻喇姑立在下首,闻言微一闭眼。
“格格,那个太医……”太医院问诊记录清清楚楚,那人早被收押。
“问清楚了,了结就是。”幕后之人无甚可猜,确认即可。其他的,不过是实施细节,左不过那几条,无用。
“皇祖母,皇家体面,对外……”玄烨早听苏麻喇姑禀了这其中曲折,虽吃惊于懿靖大贵太妃的执念,却竟未觉太大恨意,许是怜悯她遭遇。
“对外只说病薨就是。”大玉儿亦无意多纠缠这些——多事之秋若明发了罪责难保不引得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反倒称了娜木钟意。
玄烨颔首,又谈了一会儿前方战况便告退回宫。
“娃娃这几日竟从未给咸安宫宫人求情。”大玉儿待他们走远才若有所思地开口,“我一直道她心肠太软。现下看来,关乎皇上安危,她却也恁地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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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姑!”
再见小梁子已是在慈宁宫,他换了崭新衣衫,因立了大功连升两级,整个人神采飞扬。
苏麻喇姑含笑点头,知他今后在宫中前途无量。
“大姑姑,”小梁子几步赶上来,压低声音,“我昨日带人打扫咸安宫,从暗格里翻出些东西。”
她明白,所谓打扫,即为查抄。咸安宫出了这等大事,慈宁宫自是不能袖手。
“我寻思着还是先给您看看的好。”说着他神神秘秘从怀里掏出一摞书信,“我不识得蒙文,不过您的名字我倒认得,王爷教过。”
苏麻喇姑一愣,既为裕亲王教他这个,又为咸安宫的书信上竟有自己名字。
“您自己看吧,我干活去了。”小梁子把信笺文书一股脑塞给她,转身便跑走了。
她疑惑着收好,回到乾清宫忙忙碌碌一整天晚上回房才想起来翻看。原本只觉得许是小梁子看错,许是事关额吉,或者纯粹巧合,抱着好奇心随手翻翻。然而一封一封看下来,种种猜测接踵而至,竟是越看越心惊。待到反复推敲看完,天边业已泛白。她愣愣抬头,望见镜中脸色煞白的自己,心底不停回荡:
怎么……竟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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