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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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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蕴容开始认认真真学着照顾病人,煎药熬粥,翻身捶背,念报纸,念账本,总之她能得想到的事全都一个人揽了。要说天下父母哪有跟自己儿女有隔夜仇的,沈敬之除了头一天发了火轰她出去,第二日也就没事了,此外就只变着法儿的给她找活儿干,知道沈蕴容学了个煮面熬粥已经不容易了,还非叫她再去煎鱼炖肉。沈蕴容也乐得去做,不说味道如何,总归是能吃的。
这晚上沈蕴容看他爹胃口不错,吃过晚饭,就说再削俩苹果。沈敬之摇摇头,指着她的手说:“你一手的药酒味儿,削出来的苹果能吃吗?”
沈蕴容搁下苹果,抬起手闻了闻:“原来您也知道啊,我还只当您闻不到呢,敢情是闻到了也不心疼我。”
沈敬之拉过她的手,看着上面细细的刀口子,烫过的红印子,倒是不少。本来嘛,从来不进厨房的人刚开始碰锅碰铲,哪有不伤着烫着的。好几天了,沈蕴容都是满手的药膏药酒。
“我怎么不心疼你了,”沈敬之摩挲着这双白净的手:“你爷爷在的时候老说,你这手天生就是弹琴作画的。我也是这么想,我沈敬之的女儿,哪里需要学做饭烧水这些事情,一辈子舒舒服服过她的日子就行了。可是这两天,我后悔了。原来我女儿也会有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在我看不到管不到的地方,我只担心一件事,她有没有饭吃,会不会饿着……我宁愿她不会弹琴不会画画,至少会做两个菜,只要把肚子填饱了,天大的事儿都不是事儿。”
沈蕴容恍然想起在华云桢家里,她想煎鱼,却连火都生不起来,要是她一个人,怕真是已经饿死了。
“我不会饿着我自己的,以后我天天做饭给您吃,您不嫌难吃就行,反正难吃我也做。”
沈敬之笑了笑:“来,跟爹说说,前几天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沈蕴容愣了一愣,这些天她爹一个字也没提过,她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不用她再交代了。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借口,却也不能把华云桢供出来啊。沈蕴容嗯嗯啊啊的,半天说不出句话来。
原本想沈敬之肯定要生气,再吼她一句“你到底说不说”之类的。结果没曾想,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她手背:“不想说就不说了,回来了就好。”
“爹,我……”
“总有一天我会管不着你的,倒不如现在就不要事事都管着,我想通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沈蕴容却着急了:“不许这么说!您得管我一辈子!”
父女俩说着话,门外正有人敲门。沈蕴容起身去开门,却是陆仲明过来了。
沈敬之笑着跟他打招呼:“是仲明啊,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
“哦,林叔今天有事儿,我就来接蕴容。伯父,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有医生呢,你们不用操那么多心。”接着又望向沈蕴容:“赶紧回去吧,不早了。”
沈蕴容又不放心的替他掖了掖被角:“明天想吃什么?我早上送过来。”
沈敬之只当快些打发她走一样:“我又不挑,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出了医院,沈蕴容仍是闷闷不乐,陆仲明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道:“着急回家吗?要不随便走走?”
沈蕴容点了点头。
“都跟伯父聊什么了?看你一直不开心。”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是真的老了,想想有点害怕。”
陆仲明突然笑了:“其实我可羡慕你跟伯父的关系了。”
“羡慕?”沈蕴容挺奇怪:“羡慕我经常惹我爹生气吗?你笑话我呢?”
陆仲明摇摇头:“你不会明白,反正我和我父亲,永远都不可能像你们这样。”
沈蕴容望着他,有些诧异:“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家里的事情……”
“我母亲去得早,他也很快就另娶了。读书的时候我就住学校,工作了也是自己一个人住,所以我不太有什么家的概念。”
沈蕴容只瞧过他油腔滑调嬉皮笑脸的样子,一时看他这样,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嗯,虽然,你爹是另娶了,但他肯定还是关心你的。大约因为你是儿子吧,我爹对我两个哥哥也很严厉,从来不像对我这样柔声细语的。所以你看,我两个哥哥比我强多了……”
陆仲明被她逗乐了:“说了你不会明白,我跟你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旋即笑容又冷却下来,他蹙了蹙眉,微微颔首,开口道:“他大约还是有很多好处的吧,只是一点,女人太多,多到他也分不清家里的妻子和青楼里的女人有什么不一样。当年他跟我母亲说他要纳妾,我母亲不同意,他们吵了一架,最后他给了她一封休书。我母亲从此大病,郁郁而终。我曾经以为是我母亲命苦,他为了别的女人负了她,但是后来发现,并非只是我母亲,在他眼里,似乎没有哪个女人是真正重要的。钱、地位、女人,他都有了,所以总的来说,我的父亲还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人吧。”
“从小他就不大管我,正好我也不怎么需要他管,所以你说的关心不关心,我是真的从没在意过。到现在,我跟他可能更像生意伙伴或是同僚,反正不太像父子。他需要我为他做事情,而我也需要他提拔栽培,这种联系大约比看不见又摸不着的血脉联系更加稳固牢靠。时间一长,你来我往,倒也合作愉快。别人看了,大多都要夸一句虎父无犬子,可是谁知道呢,掰着指头算算,我跟他在一个屋檐底下又住过几天?”
陆仲明缓缓说完最后一句,沈蕴容望着他,而他望着地面上斑驳的灯影出神。不知怎么,有一丝丝的心疼。她想安慰他,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他说得对,在她的世界里,她是不能体会也无法明白的,也许倾听就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还是陆仲明先开了口:“你要替我保密啊!继续维护我们家父慈子孝的氛围。”
沈蕴容扯了扯嘴角,知道他想逗她开心,却笑不出来:“喂……你这人是不是觉得把自己说得特别悲凉凄惨,我就会知足常乐啊?我有这么没良心吗?不说这个了,说点儿让你高兴的事儿吧。”
陆仲明歪着头看她:“让我高兴的事儿?”
沈蕴容道:“你糟心的事儿那么多,难道每次想起来就去哭一场吗?总要有点消遣吧……你喜不喜欢爬山?或者我明天可以带你去香山转转……”
“哎,”陆仲明突然打断她:“你看看我的脸。”
“什么?”
“我脸上有没有什么东西?”
沈蕴容仰头看着他的脸,干干净净,眉眼清朗,正经得跟他平时一点也不像了。
沈蕴容皱了皱眉:“什么都没有啊,你为什么会觉得有东西?痒吗?被蚊子咬了?不对啊,这个天气哪来的蚊……”
她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陆仲明突然一把搂过她,轻轻低下头,被夜风吹得有些冰凉的嘴唇触碰到她的唇。沈蕴容仍是刚刚仰着头看他的样子,这一吻来得毫无征兆,无法用上旖旎或缱绻这样暧昧的词语。天上有溶溶月色,脚下是斑驳灯影,这就是这一刹那的全部图景。
再之后,陆仲明慢慢松开手,缓缓开口:
“谢谢你。这就是,让我高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