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戮仙九十九》莱意yy

3、第三章 新雪

　　黑暗。
　　并非虚无，而是粘稠的、承载了九十九世重量的黑暗。记忆的碎片如同棱角锋利的冰凌，在意识的深海中疯狂搅动、碰撞，每一次触及，都带来神魂被撕裂的剧痛。
　　第九十九次捏碎内丹时，墨渊眼中那彻底崩溃与难以置信的伤痛……
　　第九十八次于黄泉河畔，他临坠河前回头那释然的一笑……
　　第五十七次在凡尘集市，他伪装成卖酒郎，递过那壶掺了离人醉的烈酒……
　　第三十次，第十一次，第一次……最初那一世，两人立于远古祭坛前，歃血为盟，立下这永恒契约时，彼此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与信任……
　　无数的面孔，无数的场景，无数的“死亡”与“重逢”，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垮了意识最后的堤坝。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痛哼，在寂静的厢房内响起。
　　云清岚猛地从冰冷的玉榻上坐起，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单薄的白色寝衣已被彻底浸透，紧紧贴在剧烈起伏的胸膛上。他一只手死死攥住心口的衣料，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微微颤抖。
　　眼前不再是陨星崖毁灭的雷光与墨渊崩溃的眼神，而是熟悉的景象——昆仑墟，凌绝峰，他作为仙门天才“云清岚”的居所。窗外，是终年不化的积雪，映着初升的晨曦，泛着冷冽而纯净的光。
　　可这纯净，却洗刷不掉他神魂中沉淀了九十九世的血腥与尘埃。
　　轮回……重置了。
　　第一百次。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箍紧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他闭上眼，深深吸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悸动，以及脑海中仍在喧嚣的记忆回响。
　　每一次轮回重启，这庞大的记忆洪流都会准时降临，如同一种永恒的酷刑，提醒着他背负的使命，以及那永无止境的、亲手“杀戮”的宿命。
　　他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光滑，没有任何痕迹。但他“看”得到，那上面浸染了九十九次来自同一个人的、温热的、带着毁灭气息的“血液”。
　　无垢剑心……他修炼此道，本为澄澈通透，斩尽世间污秽。可如今，他的心，早已被这无尽的轮回磨砺得千疮百孔，布满了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的、深可见骨的裂痕。
　　他起身，走到房间一角的琉璃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年轻、清俊、完美得不似凡尘俗子的面容。眉眼如画，鼻梁挺秀，唇色淡薄，组合在一起，便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与孤高。任谁看了，都会赞一声“谪仙人之姿”，是仙门最完美的典范，是足以寄托整个正道未来的希望。
　　可只有云清岚自己知道，这完美无瑕的皮囊之下，隐藏着一个何等疲惫、何等苍老、何等……濒临崩溃的灵魂。
　　他的目光，落在镜中那双深邃的眼眸上。那里，本该是冰封的湖泊，此刻却仿佛有黑色的漩涡在深处涌动，那是“虚无”气息常年侵蚀，以及无尽记忆沉淀留下的印记。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猩红，在瞳孔最深处一闪而逝，那是上一世硬抗寂灭混沌神雷时，被其毁灭意志侵入神魂的残余。
　　他抬起手，指尖拂过眼角，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平静。然后，他运转起百世锤炼出的、近乎本能的敛息之术。
　　眼眸深处的漩涡缓缓平息，那丝猩红被强行压下，重新归于一片古井无波的深邃冰寒。脸上所有的情绪，无论是痛苦、疲惫、还是挣扎，都被完美地收敛、封印。只剩下符合他“身份”的、恰到好处的清冷与疏离。
　　完美得，如同一尊没有灵魂的玉像。
　　他熟练地换上象征着凌绝峰亲传弟子身份的、绣着流云暗纹的崭新白衣，将墨发用那根熟悉的青玉簪一丝不苟地束好。每一个动作都精准、优雅，符合最严苛的礼仪规范。
　　当他推开房门，走入凌绝峰清冷的晨光中时，他已完全是那个被仙门寄予厚望的剑道天才——云清岚。
　　“大师兄！”
　　“云师兄晨安！”
　　沿途遇到的弟子，无论辈分，皆停下脚步，恭敬地向他行礼，目光中充满了崇拜与敬畏。他微微颔首回应，步履从容，气息平和，仿佛刚才在房间里那个几乎被记忆撕裂的人，只是一个幻影。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踏在冰冷的雪地上，脚下传来的触感，都与记忆中九十九次踏过陨星崖焦土的感觉，微妙地重叠着。
　　他来到峰顶的传功坪，准备进行每日例行的晨课。剑气纵横，与冰雪同辉，姿态完美无瑕，引得更多弟子驻足观摩，赞叹不已。
　　然而，就在他一套剑诀即将演练完毕，心神最为凝聚的那一刻——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尖锐无比的鸣响，直接在他神魂深处炸开！
　　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他自身！源于那与墨渊、与“虚无”纠缠了九十九世的灵魂本源！
　　与此同时，他眼前的世界猛地晃动了一下。传功坪、弟子、冰雪、剑光……所有景象都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扭曲、模糊，瞬间被另一幅画面覆盖、取代——
　　那是一片燃烧的村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一个衣衫褴褛、眼神却如同受伤幼狼般凶狠倔强的少年，被几个面目狰狞的低阶魔修围困在角落。少年手中紧握着一柄生锈的柴刀，浑身是伤，嘴角溢血，但眼底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墨渊！
　　是少年时期的墨渊！是这一世，他们“初次”相遇的场景！
　　这画面只持续了一刹那，便如同镜花水月般消散。传功坪的景象重新变得清晰，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云清岚手中的剑势，却因此出现了一个几乎无人能察觉的、微不可查的凝滞。
　　不是幻觉。
　　这是……预兆？还是……轮回轨迹的提前显现？
　　在前九十九次轮回中，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在轮回初期就出现的预兆景象！
　　是“虚无”随着轮回次数的叠加，变得更强，更不稳定了？还是……这第一百次轮回，本身就出现了某种未知的“变量”？
　　一股寒意，顺着云清岚的脊椎悄然爬升。
　　他知道，轮回已经开始，命运的齿轮再次无情地转动。他必须立刻出发，前往那个预兆中的村庄，去完成他与墨渊“宿命”的初次相遇，去再次扮演那个将他引向既定悲剧的“推手”。
　　晨课结束，他面无表情地收剑入鞘，向师尊请示下山历练。
　　驾驭着剑光，穿梭于云海之中，下方的山川河流飞速后退。云清岚的神情在呼啸的罡风中，冷硬如冰。
　　他的脑海中，不断回闪着两个画面：一是陨星崖上，墨渊内丹碎裂时那双崩溃的眼眸；二是预兆景象中，那个在火光里挣扎的、野性难驯的少年。
　　强烈的撕扯感，几乎要将他的灵魂分成两半。
　　一边是九十九世积累的、几乎成为本能的“守护”与……那深藏在杀戮之下，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早已变质的情感。
　　另一边，是明知前方是重复了九十九次的悲剧，却不得不再次亲手将其推入深渊的、令人作呕的负罪感。
　　他闭上眼，任由剑光划破长空。
　　速度，快到了极致。
　　当他按照预兆的指引，抵达那片位于荒僻山野的村庄时，映入眼帘的，正是与预兆中一般无二的惨状。冲天的火光，凄厉的哭喊，弥漫的焦糊与血腥气。
　　他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那个角落。
　　看到了那个少年。
　　看到了他眼中的凶狠、绝望，以及那绝不低头的、如同野兽般的生命力。
　　就是现在了。
　　云清岚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尽数压入心底最深的冰封之地。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纯粹，只剩下属于“仙门天才”的、斩妖除魔的凛然。
　　“唰——！”
　　无垢剑并未出鞘，他只是并指如剑，一道凝练至极、冰寒刺骨的剑气，如同九天落下的裁决之刃，精准无比地射向那几个正在逼迫少年的魔修！
　　剑气掠过，魔修们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便被瞬间冻结，继而化为齑粉，消散在空气中。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角落里的少年猛地抬起头。
　　他的脸上沾满了烟灰和血污，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寒星，带着野兽般的警惕和一丝未能掩饰的震惊，直直地射向突然出现的、白衣如雪、纤尘不染的云清岚。
　　四目相对。
　　跨越了百世轮回的尘埃与血火，在此刻，于这燃烧的村庄一角，再次交汇。
　　云清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了一下。
　　他迎着少年墨渊那陌生、警惕、又带着探究的目光，面容如同覆盖着昆仑之巅的万年冰雪，没有任何表情。
　　命运的丝线，再次缠绕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