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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初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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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村庄,将夜幕撕开一道血红的口子。热浪扭曲着空气,木料坍塌的爆裂声,幸存者细微的啜泣声,以及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焦糊气味,共同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而在这一片混乱与毁灭的角落,时间仿佛凝滞了。
少年墨渊维持着紧握生锈柴刀的姿势,身体因紧张和脱力而微微颤抖,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如同被困绝境的幼兽,死死盯着眼前这不速之客。
白衣,胜雪。在那冲天的火光映照下,非但不显温暖,反而泛着一种玉石般的、拒人千里的冷光。来人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得不像凡尘俗物,眉眼间凝着的冰霜,比昆仑山顶的积雪更寒。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周遭的混乱与污浊便仿佛自动与他隔开了一层无形的界限。
仙门的人。
墨渊的瞳孔深处,本能地涌起强烈的警惕与排斥。他见过那些自诩正义的修士,他们的目光要么是贪婪,要么是鄙夷,要么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可眼前这人……不一样。
他的眼神太干净,也太空了。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映照着跳跃的火光,却激不起半分涟漪。没有对魔修的愤怒,没有对幸存者的怜悯,甚至没有对他这个明显身负魔气之人的厌恶。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虚无?
方才那道瞬间将几个低阶魔修化为齑粉的寒气,就是出自他手。力量强大、精准、冷酷。
他是敌是友?
云清岚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少年身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缓慢地扫过他染满污垢和血渍的脸庞,紧绷的、带着伤痕的肢体,最后,定格在他那双充满了野性、惊疑与不屈的眼眸上。
就是他。
第一百次轮回的起点。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灵魂深处,九十九世积累的影像与眼前这青涩而桀骜的面容疯狂重叠。那陨星崖顶崩溃的嘶吼,那无数次轮回尽头染血的诀别……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冲垮他勉强维持的冰冷外壳。
他必须开口,必须按照那演练了无数次的“剧本”,说出引导性的话语。
“魔气缠身,根骨异禀。” 云清岚的声音响起,和他的人一样,清冽,平淡,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留在此地,唯有死路一条。”
这话语,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凝滞的空气,也精准地刺中了墨渊内心最敏感的地方。
死路一条?
墨渊握紧柴刀的手指关节泛出青白色,他猛地挺直了脊背,尽管这个动作牵动了身上的伤口,让他眉头狠狠一皱,但他依旧倔强地昂起头,嗓音因之前的嘶吼和烟熏而沙哑:“用不着你假好心!你们这些仙门中人,惯会装模作样!要杀就杀!”
他眼中的敌意几乎化为实质。常年挣扎在生存边缘的经历告诉他,无缘无故的“善意”背后,往往藏着更深的算计。
云清岚沉默地看着他。
这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每一次,都是如此。激烈的,充满攻击性的,像一只竖起所有尖刺的刺猬。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向前踏出了一步。
仅仅一步,那无形的压迫感便骤然增强。并非刻意释放威压,而是他本身的存在,就带着一种高阶生命对低阶生命的天然震慑。
墨渊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几乎是出于战斗本能,他低吼一声,体内那微弱却狂暴的魔气不受控制地爆发开来,形成一道稀薄的、暗色的气流环绕周身。他手中的柴刀被他当作投掷武器,裹挟着那丝微弱的魔气,猛地掷向云清岚面门!同时,他脚下发力,不是后退,而是如同扑食的猎豹般,合身向前冲去,五指成爪,直取云清岚的咽喉!
困兽之斗,凶狠,决绝,带着一种不计后果的疯狂。
这是墨渊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练就的本能。
然而,他面对的,是与他“争斗”了百年的云清岚。是那个对他的战斗方式、力量运转、甚至潜意识里的攻击习惯,都了如指掌的“宿敌”。
云清岚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在那锈迹斑斑的柴刀即将触及他眉心的刹那,他微微偏头,刀锋带着一股腥风,擦着他的鬓发掠过。与此同时,他看似随意地抬起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精准无误地点向了墨渊疾冲而来、直取他咽喉的手腕。
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从容,却又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
“嗤——”
一丝极细微的、如同冰雪消融般的声音响起。
云清岚的指尖,并未真正接触到墨渊的手腕皮肤,但在那指尖之前,一缕凝练到极致的寒气已然透出,瞬间没入了墨渊手腕的穴窍之中。
墨渊前冲的身形猛地一滞!
他感觉一股冰冷刺骨的气流,如同活物般钻入他的手臂经脉,所过之处,他那原本狂暴运转的微弱魔气,竟像是遇到了克星,瞬间变得凝滞、驯服!不仅如此,那缕寒气并未破坏他的经脉,反而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引导着他体内那些混乱、不受控制的力量,朝着一个更加狂暴、更加危险,却也更加……顺畅的路径,轰然奔涌!
“呃啊——!”
墨渊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闷哼,那股被引导、被“催化”的力量,远超他平日所能驾驭的极限,不受控制地从他另一只手掌爆发而出,化作一道暗红色的、带着灼热气息的冲击波,狠狠地轰击在身旁一堵燃烧着的土墙上!
“轰隆!”
土墙应声崩塌,碎石与火星四溅。那威力,远远超出了他平日拼尽全力的水准。
墨渊愣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又猛地抬头看向云清岚,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不是攻击,不是封印,反而是……引导?激发?
云清岚依旧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叶。他清晰地感知到,在墨渊力量被引导爆发的瞬间,对方丹田深处,那潜藏着的、与“虚无”相连的种子,微不可查地活跃了一丝。
果然……还是需要外力刺激,才能更快地“唤醒”这潜藏的力量,以及……那依附其上的诅咒。
内心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收紧。
“控制不住的力量,与毒药无异。” 云清岚收回手,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要么学会驾驭它,要么,被它吞噬。”
这话语,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墨渊的耳边。
驾驭?吞噬?
他从未想过这些。他只知道,这股与生俱来的、被所有人视为不祥的力量,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依仗,是他对抗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的爪牙。他挣扎,他反抗,他拼命地想变得更强,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该如何去“驾驭”它。
这个仙门中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羞辱他?戏弄他?还是……另有所图?
剧烈的情绪波动,加上方才力量失控的反噬,以及身上积累的伤势,让墨渊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他强行用意志支撑住,不肯在这个神秘而强大的白衣人面前露出丝毫软弱,但那急促的喘息和更加苍白的脸色,却出卖了他的状态。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孩童哭声,从附近一处半塌的房屋废墟下传来。
墨渊猛地转头,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朝那个方向冲去。那是村里李婶家的小儿子!但他刚一动,剧痛和虚弱便让他踉跄一步,差点摔倒。
云清岚的目光,也转向了那处废墟。
他没有动。
按照“剧本”,他不应该过多干涉。他只需要完成这“初遇”,留下印象,然后离开。过多的交集,可能会引发不可控的变数。
然而,看着少年那即使自身难保,依旧因他人哭声而骤然绷紧的身体线条,看着他那双伤痕累累却依旧试图向前的腿……
云清岚的指尖,在广袖的遮掩下,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墨渊咬紧牙关,正准备不顾一切地爬过去,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那一抹白衣动了。
不是走向废墟,而是走向了他。
云清岚在他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缓缓蹲下身,与他几乎平视。这个动作,让他那身不染尘埃的白衣,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地上的灰烬。
距离如此之近,墨渊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纤长浓密的睫毛,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清冽如雪后初霁的气息。这气息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却又奇异地……并不讨厌。
“你想救他?” 云清岚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墨渊死死盯着他,不答。眼神里的戒备丝毫未减。
云清岚不再询问。他伸出手,不是去扶他,而是摊开了掌心。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龙眼大小、通体浑圆、散发着淡淡莹白光泽和清雅药香的丹药。
那药香吸入肺腑,竟让他体内翻腾的气血和刺痛的手臂经脉,都舒缓了不少。
“吃了它。” 云清岚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或者,看着他死。”
他将选择,赤裸裸地摆在了墨渊面前。
接受这来历不明、可能是毒药的“馈赠”,去换取救人的力量;或者,坚守那可怜的尊严与警惕,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孩子被掩埋。
墨渊的目光,在那枚丹药和云清岚毫无波动的脸上来回扫视。他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理智在疯狂叫嚣着拒绝,但废墟下那越来越微弱的哭声,却像一根钢丝,绞紧了他的心脏。
时间,仿佛再次被拉长。
终于,墨渊眼中闪过一抹豁出去的狠色。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而是如同抢夺一般,飞快地从云清岚掌心抓过了那枚丹药,看也不看,直接塞入了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却磅礴的暖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快速修复着他受损的经脉,补充着他消耗的体力。效果立竿见影。
他惊愕地看了云清岚一眼,来不及细想,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但力量已经恢复了大半,径直冲向那处废墟,开始徒手挖掘。
云清岚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少年近乎疯狂地搬开碎石和断木,那专注而焦急的背影,与记忆中那个搅动三界风云的魔尊形象,割裂又重合。
他微微垂下眼帘。
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抢夺丹药时,指尖那灼热的、带着粗粝伤口的触感。
就在这时,正在挖掘的墨渊动作突然一顿,猛地回过头。
他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的警惕或敌意,而是掺杂了更深的困惑、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依赖?
他看着云清岚,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云清岚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白衣身影毫无征兆地化作一道流光,如同他来时一般突兀,消失在了渐熄的火光与弥漫的夜色之中,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口中尚未完全散去的丹药清香,和体内那明显好转的伤势,证明着刚才那短暂而诡异的相遇,并非幻觉。
墨渊望着那空无一人的角落,愣了片刻,随即被废墟下孩童微弱的呻吟拉回了现实。他用力甩了甩头,将那个白衣身影和满腹的疑问强行压下,继续奋力挖掘。
远处,一棵被烧焦的古树阴影下,云清岚的身影悄然浮现。
他远远望着那片依旧混乱的村庄,望着那个在废墟中奋力救人的少年身影,眼神依旧冰封,只是那冰层最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波澜,终究未能完全平息。
他缓缓抬起手,一枚质地古朴、边缘却带着一道崭新裂痕的玉简,出现在他掌心。玉简上,那些他研究了片刻的、关于轮回契约的残破古老文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这一次,真的会不同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命运的丝线,已经再次缠绕而上。
而这一次,他指尖触碰到的那端,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要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