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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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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殿深处的阴影像凝固的墨汁,将花岗岩宝座上的身影晕染成一尊沉默的巨石。刘安章站在冰凉的石板上,长袍的下摆被穿堂风掀起细小的弧度,袖中那柄青铜小刀的寒意顺着腕骨爬上来,与后背的冷汗交织成一片刺骨的凉。
卡摩斯法老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比刘安章想象中更高大,肩宽如攻城锤,金色的法老袍下露出的手臂肌肉贲张,手腕上戴着三圈镶嵌着红玉髓的金镯。最醒目的是他左眼眉骨到颧骨的刀疤,像一条暗红色的蜈蚣,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狰狞的光泽 —— 那无疑是战场的印记,或许来自某次与喜克索斯人的近身搏杀。
“你就是雅赫摩斯说的那个东方人?” 法老的声音像两块玄武岩碰撞,低沉的共鸣在神殿里回荡,震得廊柱上的石雕莲花都仿佛在颤抖。他没有戴传统的尼美斯头巾,乌黑的卷发用一根蛇形金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刘安章。
刘安章强迫自己屈膝行礼,动作因紧张而有些僵硬。他刻意压低声音,让语调听起来尽可能沉稳:“是的,法老陛下。我叫安卡,来自东方。” 话音刚落,他就懊恼地发现,尾音还是不受控制地飘高了半分,像琴弦被误拨了一下。
卡摩斯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片刻,刀疤下的眼睑微微眯起:“抬起头来。”
刘安章依言抬头,直视着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温度,只有审视和估量,像在打量一匹即将上战场的战马,计算着它的耐力与爆发力,也随时准备着在它无用时将其宰杀。
“雅赫摩斯说你懂战术?” 法老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宝座的扶手,花岗岩上雕刻的尼罗河神图案被他敲出沉闷的回响,“说你知道喜克索斯人的战车弱点?”
刘安章的心跳漏了一拍。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喉结处那片平坦的皮肤随着吞咽动作轻轻滑动,幸好被高领长袍遮住。“臣不敢称‘懂’,只是曾见过喜克索斯战车的构造。” 他斟酌着词句,尽量让语气显得谦卑,“他们的战车虽快,但车轮轴是用普通硬木做的,没有经过防火处理。若是在战场上用火箭攻击……”
“火箭?” 卡摩斯突然前倾身体,金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你是说,用火攻?”
“是。” 刘安章点头,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干燥的木轴遇火即燃,一旦车轮失灵,战车便成了废物。喜克索斯人惯用战车冲锋,若是前锋的战车被烧毁,后续的阵型必然大乱。”
神殿里一片死寂,只有香烛燃烧的噼啪声在角落里响着。站在法老身后的祭司们交换着惊讶的目光,几个侍卫握紧了腰间的弯刀,显然对这个异乡人的 “异想天开” 充满警惕。
卡摩斯沉默了半晌,突然对旁边的侍卫说:“拿纸莎草和炭笔来。”
侍卫应声而去,很快捧着一卷崭新的莎草纸和削尖的炭笔回来。刘安章接过莎草纸,摊在冰凉的地面上,手指因紧张而微微发颤。他知道,这是他证明自己价值的唯一机会,也是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博物馆里见过的古希腊抛石机复原图,结合古埃及现有的工艺,飞快地在莎草纸上画了起来。先画一个稳固的基座,再画两根倾斜的木杆,中间用绳索连接,前端挂着一个用来装石块或火球的吊篮。
“这是…… 什么?” 卡摩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他从宝座上站起身,赤足踩在铺着狮皮的地面上,一步步走到刘安章身边。法老的呼吸带着浓烈的没药香气,混杂着汗水和皮革的味道,像暴风雨前的空气一样厚重。
“臣称之为‘投石机’。” 刘安章指着图纸解释,炭笔在纸莎草上划出沙沙的声响,“用绳索的张力将石块或燃烧的火球抛射出去,射程能达到百步之外,足以摧毁喜克索斯人的战车和营帐。制作它不需要特殊材料,普通的硬木和麻绳就可以。”
他指着木杆与基座的连接处:“这里要用金属环固定,防止崩裂。绳索最好用浸过油脂的牛皮绳,韧性更强。”
卡摩斯的目光紧紧盯着图纸,刀疤下的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他突然抬起脚,踩在莎草旁纸边的地面上,靴底的纹路在石板上留下淡淡的印记:“你是说,这个东西能比弓箭手扔得更远?”
“远三倍不止,法老陛下。” 刘安章肯定地说,“而且能投掷三十斤重的石块,足以砸碎战车的青铜护甲。”
“呵。” 卡摩斯发出一声低沉的笑,像是巨石滚落峡谷,“一个东方来的学者,竟然比埃及的工匠更懂武器?”
刘安章的心猛地一沉,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得太多了。他慌忙低下头:“臣只是偶然见过类似的构造,并非有意班门弄斧。”
就在这时,卡摩斯突然弯下腰,右手如铁钳般捏住了他的下巴。
剧烈的疼痛瞬间从下颌骨蔓延开来,刘安章的牙齿差点咬到舌头。他被迫仰起头,直视着法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卡摩斯的指尖粗糙如砂纸,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厚茧,死死钳住他的脸,仿佛要将他的骨骼捏碎。
“疼吗?” 法老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呼吸喷在刘安章的额头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刘安章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祭司们屏住了呼吸,侍卫的手按在了刀柄上,只要法老一声令下,他随时可能身首异处。袖中的青铜小刀硌着掌心,可他不敢有丝毫动作 ——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把小刀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你的脸很特别。” 卡摩斯的拇指摩挲着他的颧骨,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不像埃及人,也不像叙利亚人。皮肤这么光滑…… 倒像刚剥壳的莲子。”
刘安章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感觉到法老的指尖划过他的下颌线,那里本该有扎手的胡茬,此刻却光滑如镜。他的喉结在长袍下轻轻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屈辱和恐惧像毒蛇一样缠绕住心脏。
“雅赫摩斯说你是阿蒙神派来的智者。” 卡摩斯的目光移到他的眼睛上,刀疤微微抽动,“可我怎么觉得,你更像个…… 披着男人皮囊的妖精?”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刘安章最深的恐惧。他猛地挣扎起来,想要挣脱法老的钳制,可卡摩斯的手像铁铸的一样纹丝不动,反而捏得更紧了。疼痛让他的眼眶泛红,却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那种被看穿的羞耻和绝望。
“陛下!” 站在一旁的大祭司突然开口,声音带着颤抖,“祭祀的时辰快到了,您该准备向阿蒙神献祭了。”
卡摩斯这才松开手,刘安章踉跄着后退一步,捂着下巴剧烈地咳嗽起来。下颌骨火辣辣地疼,嘴角被牙齿咬破,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他不敢抬头,只能死死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在摇曳的烛火下扭曲变形,像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把他的图纸收起来。” 卡摩斯转身走向宝座,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让工匠们照着做,三天后我要看到成品。”
“是,陛下。” 侍卫应声上前,小心翼翼地卷起纸莎草。
卡摩斯重新坐回宝座,目光落在刘安章身上,像在打量一件暂时还能用的工具:“你叫安卡?”
“是。” 刘安章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下巴的疼痛让他几乎说不出话。
“从今天起,你就留在神庙里,协助工匠们完善你的投石机。” 法老的手指敲击着扶手,“若是成了,我赏你黄金和奴隶。若是不成……”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刀疤下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 刘安章低头应道,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长袍。
“退下吧。”
刘安章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神殿,直到走出神庙的大门,被正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才敢大口大口地呼吸。清新的空气里混杂着尼罗河水的气息,比神殿里的香烛味好闻得多,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他摸了摸下巴,那里还留着法老指节的印记。刚才卡摩斯的眼神,那种探究和怀疑,像一根毒刺扎在他的心里。他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快要藏不住了,尤其是在这些时刻盯着他的眼睛里。
远处传来祭司们吟唱的祷文,悠长而肃穆。刘安章望着神庙顶端那直指天空的方尖碑,突然觉得那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将他这个来自未来的异类彻底碾碎。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三天后,也不知道那个粗糙的投石机草图能不能真的救他一命。他只知道,从卡摩斯捏住他下巴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成了法老掌中的猎物,生死只在对方的一念之间。
而他身体里那些诡异的变化,还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像神殿深处的藤蔓,正一点点缠绕住他的命运,将他拖向一个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