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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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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借款
幸福像一块被小心捧着的冰,无论多么不舍,终究会在现实的温度里一点点消融,最后只剩下满手冰凉的、什么也抓不住的湿痕。
那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窗外的梧桐叶子刚开始泛黄,就迫不及待地凋零了。风一吹,干枯的叶片擦着水泥地,发出沙沙的、令人心慌的声响。
母亲方玲灵咳嗽了几天,起初都以为是换季着了凉。直到那天清晨,她准备起床给高羽砚做早餐,却突然晕倒在了厨房门口。高伟慌乱地抱起她,触手是一片不正常的、滚烫的虚弱。送去医院,一系列检查后,医生拿着报告,语气沉重地吐出了那个蛰伏已久的恶魔之名:“白血病。应该是旧疾复发了。”
十六岁时曾纠缠过她的梦魇,在沉淀了十几年后,以更凶猛的姿态卷土重来。家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高伟脸上的笑容像被橡皮擦掉了一样,再也找不到痕迹。他眼里的光,迅速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焦虑和恐惧吞噬。
“治!砸锅卖铁也治!”高伟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开始打电话,给老家的父母,给每一个能想起来的亲戚朋友。电话这头,他陪着笑,语气卑微地重复着“救人要紧”、“一定会还”。电话那头,传来的多是无奈的叹息和委婉的推脱。农村老家本就贫瘠,能凑出的,不过是杯水杯薪的几千、一万,相对于医生口中那个庞大的数字,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个回声都听不见。
高羽砚被暂时寄放在邻居家。他不太明白“白血病”到底是什么,但他能从父亲骤然佝偻的脊背和邻居们怜悯的眼神里,感觉到一种巨大的、不好的东西正在逼近。他变得很乖,不哭不闹,只是常常趴在邻居家的窗台上,望着医院的方向。
希望是在一次与医生的谈话后,以一种残酷的方式重新燃起的。医生看着高伟,又看了看跟在旁边、懵懂无知的高羽砚,说:“直系亲属,特别是子女,骨髓配型成功的概率很高。如果……如果能进行移植,还是有希望的。”
“移植……”高伟喃喃念着这两个字,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那是一种在绝境中看到唯一一根绳索的溺水者的眼神。他蹲下身,紧紧抓住高羽砚瘦小的肩膀,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砚砚,你能救妈妈!你愿意给妈妈捐骨髓吗?”
高羽砚看着父亲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用力地点头。他不懂移植是什么,只知道能救妈妈。那一刻,高伟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所有的疲惫都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取代。
然而,希望之后是更深的绝望。医生紧接着报出的数字,像一记重锤砸了下来:“手术费,加上前期化疗和后续的排异治疗,保守估计,至少要准备七十万。”
七十万。对这个连房子都没有的家庭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水滴筹的平台打开了,同事、邻居、父母学校的老师们也尽力捐助,但汇集起来的款项,在巨额医疗费面前,依旧是车水杯薪。银行的大门对他们紧闭着——没有资产,没有担保,他们连贷款的资格都没有。
走投无路之下,高伟想起了自己的公司,那家江城排名前几的周家建筑。他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找到了老板周家的办公室。他几乎是跪着哀求,承诺用自己一辈子的工钱来还。但他得到的,只有冰冷的拒绝和保安毫不客气的驱赶。他从那栋光鲜亮丽的大楼里被推搡出来,回头望了一眼,那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日光,像巨兽毫无感情的鳞片。
也正是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一条幽暗的“门路”通过工地上一个混事的工友,悄然递到了他面前。利息高得吓人,但放款快,不需要抵押,只认人。工友含糊其辞,只说背后老板势力很大,在江城很吃得开,但具体是谁,讳莫如深。高伟已无力深究,他就像快要溺毙的人,哪怕抓住的是一根带着毒刺的稻草,也只能死死攥住。
“我借。”
五十万,以他未来几十年的自由和尊严,甚至可能是生命,作为抵押。
钱很快到账了。手术得以进行。配型很成功,移植手术在医学上被认为是“顺利”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方玲灵的脸色似乎真的红润了一些,能喝下一点流食,能虚弱地对着高羽砚笑。高伟守在病床前,握着妻子的手,觉得所有的铤而走险都是值得的。窗外似乎又有了一点微光。
但命运的残酷在于,它总是在你刚刚松一口气时,给予更沉重的打击。剧烈的排异反应还是出现了。方玲灵的身体开始攻击新的骨髓,各种并发症接踵而至,口腔溃烂,皮肤脱落,肝脏指标急剧恶化……她躺在层层监护中,浑身插满管子,比手术前更加痛苦不堪。
医生找高伟谈话,语气是职业性的沉重与无奈:“情况很不乐观……后续的治疗,是个无底洞,而且……希望很渺茫。”
“无底洞”。“希望渺茫”。这两个词,彻底抽掉了高伟最后的支柱。他不仅可能要失去妻子,还背上了那笔永远也还不清的、来自深渊的债务。
也就在这时,催债的电话开始响个不停。语气从最初的“提醒”,迅速变成了恶毒的辱骂和赤裸裸的威胁。他们甚至能准确地说出高羽砚所在的幼儿园地址。
那天下午,高伟最后一次去医院看了妻子。她昏睡着,眉头因为痛苦而紧蹙。他伸出手,想抚平那褶皱,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颤抖着缩了回来。他俯下身,极轻地在妻子干裂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她苍白的皮肤上,迅速洇开,不见痕迹。
然后,他离开了医院,没有回头。
他没有回家,而是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了他工作多年的地方——那个属于周家的、正在建设中的工地。夜幕下的工地寂静无声,未完工的钢筋水泥骨架如同巨兽的残骸,矗立在墨蓝色的天幕下。他爬上那栋他曾经倾注过心血和汗水、测量过无数次标高的大楼,来到了最高处。
脚下是他熟悉的城市,灯火璀璨,却没有任何一盏灯属于他。寒风灌满了他单薄的工装。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医院的方向。
没有遗言,没有犹豫。他像一块被剥离的、无用的砖石,从他自己参与建造的骨架上,纵身坠落。
高羽砚还在邻居家,等着爸爸来接他,等着妈妈好起来。他不知道,他人生中最后一点微光,已经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