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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国破山河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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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
一道剧烈的撞门声将阿昭从那封字字真心的信拽出。
她甚至来不及收拾震荡的心神,更来不及去深思信中“两世之伴”是何意。
是李明月!
她带人来焚毁逐光的遗物了……
阿昭指节泛白,死死捏住手中信纸,她垂下眼,扫过那一堆木盒,下唇被无意识地紧咬,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在口中漫开。
电光火石间,她猛地俯身,只来得及抓起那对小小的瓷人和手中的信纸,旋即转身,将自己藏进了床榻旁那座狭窄的衣柜里。
透过柜门雕花的缝隙,阿昭清晰地看见,李明月领着一群宫人,如入无人之境般踏破了这方最后的净土。
她穿着明黄宫装,青丝极短,梳了个矮髻,坠了一支嵌绿松石的金钗,倒是没有往常那么张扬,脸上表情却是一贯厌恶不屑的。
李明月踏入室内,目光如淬毒的针,瞬间就钉在了地上那十几个被开启的木盒上。下人们垂首躬身,屏息凝气,不敢妄动。
只见她环望四周,目光极深地瞥过床边衣柜,随后慢慢蹲下身来,捡起那只布老虎,纤长指甲狠狠掐入布老虎的金黄眼睛,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快意的践踏:
“一堆上不得台面的寒酸东西。”
李明月站起身,将布老虎扔回原处,用丝帕擦了擦手,随后,她的指尖抚过自己那异常短促的青丝,脸上阴霾更重,声音陡然拔高,对着身后厉声示意:
“来人!把这些碍眼的脏东西,给我烧得干干净净!一片木屑都不准留下!”
说罢,李明月不再理会身后动静,她耳力极佳,在这一片嘈杂中听到了衣柜中隐约传来少女压抑的小声抽泣还有指甲划过柜门的声响。
宫人们依命,将散落一地的木盒、连同案桌上那些翻阅得卷了边的书籍,一件件搬出,投向庭院中已然升起的熊熊火焰。
李明月却像闲庭信步,慢悠悠地踱到阿昭藏身的那个衣柜前。
她没有立刻拉开,反而先瞥了一眼空荡的床榻,继而走到窗边,闭眼“欣赏”着窗外风景,嘴角噙着一丝享受的笑意,更享受着柜中那因恐惧而愈发清晰的窒息感。
就在阿昭全身僵硬几乎要冲破柜门,准备迎接又一场注定徒劳的羞辱时。
李明月像是刚刚玩够了捉迷藏,带着一种天真又残忍的少女娇憨,猛地一把拉开了柜门:
“找到你啦,我的好皇妹~”
她挥退了所有下人,此刻,空旷的卧房内只剩下她们两人。
窗外,火焰贪婪地吞噬着一切,焦臭的气味弥漫进来,下人们正屏着呼吸,不断将那些承载着十五年思念的物件,投入中央那口如同祭坛般的火盆。
听着窗外那毁灭一切的声响,阿昭脑中最后一根弦骤然崩断!
她握着瓷人的手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猛地提起碍事的裙摆,不顾一切地就要朝屋外冲去!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哪怕徒手入火海!哪怕身受炮烙之刑!哪怕被冠上叛国同谋的罪名万劫不复!她也要去抢,去争!那是他存在过的证据,是他捧给她滚烫的真心啊!
然而,她的胳膊在经过李明月时,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尖锐的指甲如同毒蛇的牙,瞬间掐入她的皮肉,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道传来,她整个人被狠狠地掼倒在地!
李明月站在原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摔倒在地的阿昭,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快意,一字一句,清晰缓慢:
“阿昭,现在无人给你撑腰了,感觉如何?”
她蹲下身,伸手抬起阿昭沾满泪痕与灰尘的下巴,水葱似的指甲在她脸颊上来回划动,带着轻蔑的玩弄。
“说起来,沈逐光的死,你可真是功不可没呢。”
她尾音拖得长长的,满是恶毒的愉悦,“父皇与皇兄本就视他为心腹大患,若非为了你这条可怜虫,他怎会心甘情愿奔赴边塞。”
“可惜了啊……一代战神,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真是,大快人心!”
阿昭被这真相一惊,猛地抬起头,厉声呵斥:“李明月!你们构陷忠良,残害国之柱石!如此行事,对得起天下黎民,对得起这万里山河吗?!”
“哈哈哈哈哈!黎民?那群贱民!”
李明月倨傲一笑,她语气轻慢,带着多年浸淫权力顶峰的从容与高高在上。
“不过是生在我大宁国土上,依附我李氏王朝而活的蛀虫罢了!他们非但不知感恩,反而该日日叩谢皇恩,庆幸自己生在这盛世,才能苟全性命,得享太平!”
阿昭撑着剧痛站起身。纵使裙摆污浊,发丝凌乱,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宛如风雪中不肯折腰的白鹤。
她积聚起最后的力量,试图抓住那渺茫的公义:“倘若让天下百姓知道你们……”
“知道?呵……”
阿昭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李明月挥手打断,她眯起那双漂亮眸子,里面却闪烁着毒蛇般冰冷黏腻的光。
她凑近阿昭,一字一句,如同将最残酷的真相碾碎了,灌入她的耳中:
“你以为我为何敢与你说这些?为何不怕你去宣扬?”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阿昭的脸颊,带着一种亲昵而致命的威胁,“因为你也姓‘李’啊,我的好妹妹。”
“无论你如何否认,如何挣扎,血脉之姓也与我们同流合污了!你去说啊,看看天下人是否会信,公主将污水全泼向皇室,只为了你口中的道义!”
李明月此次并未对阿昭施加往日的身体折辱。比起那些浅薄的手段,她如今更沉溺于诛心的快意。
她欣赏着少女摇摇欲坠的身影与骤然失血的脸色,宛如在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琉璃艺术品。
心满意足地,她转过头,目光投向庭院中那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仿佛连同积压多年的郁气,也一同在这烈焰中焚尽、扬散。
大宁三十二年,年节之前。
就在长安百姓刚刚喘上一口气,准备张灯结彩迎接太平时节,蛰伏已久的吐蕃,却如同一条在阴影中窥伺了整季的毒蛇,骤然亮出獠牙,卷土重来。
与勇猛但资源匮乏的突厥不同,吐蕃更为谨慎、狡诈,且蓄谋已久。上一次两族联军,本以为是板上钉钉的胜局,谁知大宁凭空杀出一个“战神”沈逐光,真真是时运不济。
如今,突厥已被荡平,大宁的“杀神”亦已身死名裂。吐蕃王庭一番合计,认定眼下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天赐良机。
遂精锐尽出,举全族之力,趁着汉人年节松懈之际,兵锋直指长安心脏!
未央宫中,皇帝李恒急得嘴角燎泡丛生。
然而龙椅之下,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应声出征。
不知是怕步了沈逐光鸟尽弓藏的后尘,还是被吐蕃的来势汹汹吓破了胆。
“陛下——!!!”
一片死寂中,竟有文臣出列,昂然奏道,“国库经连年征战,已然空虚。此刻正当休养生息,万不可再启战端!何不效仿先皇旧例,许以和亲,略赠财帛,暂息干戈?待我朝恢复元气,再图收复失地,方为老成谋国之道啊!”
李恒听到这话,如同找到主心骨。他臃肿的身躯在龙椅上骤然松弛,脸上却适时地堆起一片惋惜。他抬手捂住面容,指缝间漏出几声哽咽般的叹息:
“唉……是朕无能,是朕愧对列祖列宗,愧对这天下百姓!竟沦落到……要用一个女儿家的终身,去向那蛮夷之辈摇尾乞怜!”
他悲声未落,话锋已悄然转向:“众爱卿……以为,派哪位公主前去,方能……平息干戈?”
虽口称“哪位”,但满朝文武心知肚明,陛下膝下不过三位皇嗣,适龄的公主,唯有两位。
一位是嫡出的长公主李明月,另一位,便是那宫女所出、无依无靠的二公主阿昭。
位列文官之首的丞相极有眼力地出列,伏跪叩首,声音悲戚却字字清晰地回荡在大殿:
“陛下万万不可过于自责!公主殿下们自幼锦衣玉食,享万民供奉,此刻正是为国分忧、为陛下解难的时刻!此乃大义!”
他微微抬头,目光扫过身旁那片空荡的位置,那里,曾经总立着一个会出声反驳的玄衣少年。
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掠过眼底,他稳住声线,掷地有声:
“臣以为,二公主阿昭,容貌秀丽,性情温婉,正是不二人选!此去和亲,定能彰显我大宁诚意,化干戈为玉帛!”
就在他话音落定的瞬间,一个暴怒的声音,仿佛穿越生死,在他心底轰然炸响:
“老匹夫!一群蝇营狗苟的庸碌之辈!读遍了圣贤书,就只学会了用女子裙摆去换取片刻安宁?你们也配立于这庙堂之上?!谁敢再把主意打到阿昭身上,我便是化作厉鬼,也要回来扒了你们的皮,拆了你们的骨!”
那声音如同惊雷,震得老丞相袖中的手微微一颤。他强自镇定,用宽大的袍袖拭去额角的虚汗,将头埋得更低。
满殿朱紫,无一人再有异议。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中,他们将那个远在深宫,刚刚失去一切的少女,彻底推向了命运的祭坛。
然而,大宁派往吐蕃的使臣,甚至连对方的条件都未能听完。
吐蕃王端坐于虎皮大帐之中,轻蔑地看了一眼台下仍在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的使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刀光一闪!
使臣从头落地,满腔热血喷溅在王帐之上,那双犹自圆睁的眼里,还凝固着未尽的言辞与惊愕。
两军交际本该不斩来使,可经过这几场大战,吐蕃已掌握了大宁的战术与实力,敌方进我退,敌方再进,我便弃城而逃。
这种作风实在为他们这种善战民族所不齿!何况大宁重文轻武,无人可用,早已是瓮中之鳖!
吐蕃王指着那具仍在抽搐的尸身,眼神狂妄,对帐下纵声狂笑的将领们高声道:“看见没?这就是中原人所谓的风骨!如此文弱,也敢来与我谈条件?!”
他笑声骤止,目光如鹰隼般投向长安方向,声音里充满了野性的征服欲:
“回去告诉你们那皇帝老儿!他那个二公主的美名,本王早有耳闻!不劳他费心远送——”
“待我吐蕃铁骑踏破长安之日,本王自会亲自去接她!”
大宁三十三年,二月。
这个雄踞中原近百年的王朝,终究迎来了它的黄昏。
吐蕃铁骑一路北上,如入无人之境,不过数月,兵锋已直抵长安城外,黑色的营帐如同瘟疫的斑点,蔓延在天子脚下。
而大宁的溃败,早已注定。或许,从第一个边塞官员弃城而逃,只留下忠勇将士浴血殉国的那一刻起,这个王朝的脊梁就已经断了。
长安城外,烽火连天,流民如蚁。长安城内,昔日繁华的朱雀大街上,碎瓷与血污交错,恐慌如同瘟疫般肆虐。
宫人们疯抢着金银细软,昔日森严的宫规在死亡的阴影下荡然无存,在绝对的终结面前,尊卑贵贱,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阿昭!阿昭!”
阿絮踉跄着冲进殿内,肩上挎着一个干瘪的包袱,鬓发散乱,汗水浸湿了额发。她一把抓住少女瘦削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就要将人往外拖拽,声音尖利:
“走!快随我走!吐蕃人打过来了!我听见禁军说……长安城马上就要破了!”
阿昭闻言,目光一凛,身体微微颤抖,脚下却如同生根,纹丝不动。
两人的僵持让阿絮愕然,她正欲抬头质问,却见阿昭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盛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阿絮,对不起。”
阿昭衣袖倏然扬起!一抹白色粉末挥散在两人之间,阿絮甚至来不及惊愕,便觉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视线模糊,软软地倒了下去。
就在她倒地前的一瞬,一道魁梧的身影自殿角阴影处迅疾掠出,悄无声息地落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低沉:
“公主。”
这是逐光为她留下的最后一道护身符,一名他在边塞尸山血海中救下的死士,无家无国,只效忠于他一人的命令。
而那个少年,曾噙着那般明亮的笑容,将这人送到她身边。
阿昭至今仍记得自己当时的推拒:“你在前线刀光剑影,他跟着你,比护着我更有用。”
而少年却笑着凑近,伸出指尖,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尖,语气黏糊糊得像只撒娇的大狗:
“可是阿昭在后方若有一丝不安宁,我在前线握剑的手都会发抖。我会日日分心,夜夜惦记……哎呀,好阿昭,你就当是安我的心,收下他,好不好?”
阿昭闭上眼睛,从回忆抽离,再次睁眼,目光冷然,长身而立,身姿如鹤,浑身气质再也不见当初的软弱。
她转身,去梳妆台前,将所有金银细软全部搜寻出来,然后抱着这堆东西,站在阿絮面前,蹲下身子,一点点塞到了阿絮干瘪的包袱里。
看着那包袱变得鼓鼓囊囊,她才满意地笑了,伸出指尖,将阿絮额头的乱发拂开,目光沉沉,锁定在这个对她来说如母亲一般的女人身上。
良久,她站起身,歪着脑袋考虑很久,才闭着眼睛,对那死士冷声吩咐道:
“带她走。”
“去一个无人认识的江南水乡,或是塞外村落……找一个有阳光、能安稳度日的地方。”
“用你的性命护她周全,让她平淡安乐地过完余生。”
“别让她陷入危险,也……别让她再回来。”
死士领命,将阿絮打横抱起,正要运起轻功,转身离去。
他却恍惚了片刻,脚步停住,转过身来,面向阿昭,看着面前瘦弱的少女,想起军营中所有将士都心照不宣的传言:他们的小将军,有个藏在心尖尖的姑娘。
“夫人,您保重。”
他低头轻叹,叫出了藏在心底对阿昭唯一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