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跫音不响》淘气小虎

6、好奇

　　之后几日，下了学塾课后，二人常同乘了张家的马车，自然而然地便先拐去了许家。许音常备下各色器型的素坯与青料样本，张开彦便依据坯型流线，现场斟酌画稿布局，或与许音一同调试青料浓淡，探讨窑火对最终发色的影响。

　　许音经常也叫上齐棱。他虽耐不住性子深研画工青料，但身为瓷器收藏小家，于器型、釉色、乃至把玩手感上却有着极为刁钻的眼光和直觉。

　　“这杯子肚子再圆半分！对，就半分！注入茶水时，茶叶舒展得才好看，水线也更漂亮。”

　　齐棱掂量着一只压手杯的素坯，撇嘴道：

　　“沉了！压手不是这个压法，得是重心在底下，托着稳，喝着不累。这坯胎得再削薄一线，尤其是底足。”

　　他提的虽多是些看似无关画样的零碎想法，却往往切中日常使用的要害，甚至关乎一种难以言传的“物趣”。许音深知其在这方面的天赋，常闻言茅塞顿开，拉着工匠当场修改。张开彦和齐棱近些日子也打了不少交道，确实承认这位齐小公子，于瓷器一道上，确有其独到的敏锐与见识。

　　一日午后。

　　阳光透过细密的窗棂，洒在许家书房温暖的地板上。张开彦正端坐于案前，执笔勾勒着新瓷的画样，神态专注，细小的尘埃如金粉般飞舞流转，它们掠过张开彦饱满的额角、沿着挺拔鼻梁的弧线滑下，最后在他微抿的唇峰与线条清晰的下颌处，聚起一抹极为柔和的光晕。许音原本歪在旁边的榻上读着新淘来的话本子，读着读着，目光便从书页上溜走，最终落在了对面那人身上。

　　他索性将书卷一合，侧过身，用手臂枕着头，毫不避讳地瞧着张开彦画画。目光灼灼，毫不掩饰其中的欣赏与探究。

　　张开彦很快便察觉了这道过于专注的视线，笔尖一顿，抬起眼来，正对上许音那双含笑的、带着几分慵懒意味的眼睛。

　　他微微挑眉，以目光相询。

　　许音却不答，反而就着这个姿势，笑吟吟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午后的闲适：

　　“子卿。”

　　“嗯？”

　　“有没有人夸过你生得好看？”

　　张开彦闻言，笔下未停，只是眼睫微颤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语气是一贯的平淡：“自然。”

　　这等赞誉，他自幼便听得多了，早已习以为常。

　　许音似乎没料到他会回答的如此直率，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追问，语调慢悠悠的：“那……有没有人因为你这副好相貌，而心生悦慕，直言倾心于你？”

　　张开彦终于停下了笔，将目光从画稿上移开，彻底转向许音书房内一时间静了下来，只听得见窗外细微的风声。张开彦看着许音那副模样——歪着头，眼神清亮，里面盛着毫不掩饰的、近乎顽皮的期待与好奇，仿佛只等一个有趣的故事，有几分善意的、孩子气的玩闹，但似乎……又隐约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更为柔软的试探。这复杂的意味，与他过往所经历的任何一次关于容貌的赞美与询问都不同。

　　它猝不及防地照进他习惯性维持着得体距离的领域。

　　那句到了唇边的、能轻易将此类话题隔绝于千里之外的官方回答，譬如“皮相而已，不足挂齿”，或是更疏淡的“未曾留意”，在此刻忽然就显得无比苍白、笨拙。

　　他静默了片刻，最终只是微微抿了抿唇，重新提笔蘸墨，避开了许音的目光，淡淡扔回两个字：

　　“你呢。”

　　许音眼微微睁大，显然没料到张开彦会如此直接地将问题抛回给自己。

　　然而，他仅仅怔忡了一瞬，随即那讶异便化为了更浓稠、更肆意的笑意，仿佛对方这一步棋正中他下怀。他非但不躲闪，反而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有啊。”他答得清脆利落。

　　紧接着，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些许距离，目光不闪不避地锁住张开彦，唇角勾着一抹狡黠又坦荡的弧度，慢悠悠地补充道：

　　“而且……还不止一个呢。”

　　他顿了顿，欣赏着张开彦眼中那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波动，才继续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介于玩笑与认真之间的意味：

　　“我只觉得，定是很少人向你表明心迹的，你这谪仙菩萨般的人物，若有人倾心于你，怕是连直视你的勇气都需积攒许久，那心意必是沉甸甸的，经过了百转千回，轻易不敢叫人知晓。”

　　张开彦没有接话，许音逼问他一句：

　　“我猜的对不对？”他似乎真的很好奇。

　　就在许音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张开彦抬起了眼。

　　“或许吧，免去一些无谓的烦恼。”

　　许音微微一怔，难得的在张开彦身上看出了一丝深嵌的凉薄，随即眼底的兴趣反而更浓了，像是终于窥见了精美瓷器上一道极其隐秘的冰裂纹。

　　随即，张开彦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放下茶杯时，他话锋已转，

　　“茶凉了。昭言，还要再添一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