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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顺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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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许给他换了学校。
手续办得雷厉风行,几乎没给严言任何反应和置喙的余地。前一天晚上严许只是淡淡地通知他“明天不去那个学校了”,第二天一早,就拎着他去了一个陌生的、离他们住处很远的街区。新学校看起来气派很多,高大的铁艺大门,崭新的教学楼,操场上铺着规整的塑胶跑道。里面的学生穿着统一的、质地良好的校服,言行举止间透着一种被规训过的、疏离的礼貌。
严言必须坐三站摇晃的公交车才能到。他讨厌公交车,讨厌里面混杂的气味和拥挤的人群,但这似乎是他为离开那个充满吴可和李恩行记忆的地方,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不过,代价似乎也带来了某种“回报”。
在新学校,他像一个被投入湖面的石子,最初激起一丝涟漪后,便迅速沉底,再无动静。再也没有人把他堵在放学路上,拳脚相加。甚至很少有人主动跟他说话,多看他一眼。大家似乎都忙于自己的学业、社团和隐秘的社交圈,对他这个突兀的、沉默的转校生缺乏兴趣。
这很好。正合他意。他像一株被移植到角落的植物,在无人问津的寂静里,缓慢地、警惕地适应着新的土壤。
严许依旧会问,问的还是那些老问题,只是频率似乎更高了些,眼神在提问时也更加专注,像在审视一件需要反复确认的藏品。
“在新学校怎么样?”
“有没有人找你麻烦?”
以及,核心依旧不变:
“有没有喜欢的人?”
“有没有人喜欢你?”
没有。
都没有。
他回答得干脆,心里却莫名地烦躁。为什么总要问这些?喜欢是什么?能吃吗?能换钱吗?能让他不再做噩梦吗?
然而,新的烦恼以另一种形式出现了。
那些穿着漂亮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女生,不像以前学校的女生那样明目张胆地排斥他,却会用另一种更温和、也更让他无所适从的方式打扰他。她们会三五成群地围过来,带着好奇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兴奋,眼睛亮晶晶的,像打量动物园里新来的稀有动物。
“严言,那个总骑机车来接你的是谁呀?好酷哦!”
“是你哥哥吗?他有没有女朋友?”
“他做什么工作的呀?看起来好有型!”
问题像雨点一样砸过来,带着甜腻的香气。严言绷着脸,一言不发,或者干脆转身走开。
严许不是我哥。
他每次都在心里无声地反驳。
他也不知道严许有没有女朋友。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仿佛严许的存在本身就是独立的,不需要这种世俗的关联。
直到后来,他知道了。
严许有。
那天放学,天色阴沉。他像往常一样走回家,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却遇到了阻力。门从里面反锁了。
他愣了一下,以为严许提前回来了,或许在睡觉。他抬手敲门,力道不轻不重。
里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不是严许那种沉稳的、略带拖沓的步子。门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门内。她穿着严许那件宽大的、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下摆刚盖过大腿根,露出光洁的腿。刚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滴着水,染湿了肩头的布料。脸上带着刚沐浴过的红晕,却因为妆容未施,显得有些寡淡,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
严言对女人的认知极其有限且扭曲,大多来源于段烨带回来的那些形形色色、气味浓烈的女人,以及电视里那些光鲜亮丽、不真实的形象。眼前这个女人,与他贫瘠认知里的任何一种都对不上号。他的第一印象是丑,很丑。脸上过于苍白,嘴唇太薄,眼睛也不够大,整个人透着一股……不协调的感觉。严许的审美真是很有特色。他在心里刻薄地想。
女人用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像在评估一件碍眼的、多余的物品,带着隐约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你是谁?”她问,声音带着一种故作娇柔的尖细,听起来很不自然。
严言一下子被问住了。
我是谁?
我是严许的谁?
我只是他一时兴起捡回来的麻烦,如果严许不要我了,那我又该是谁?段锦吗?那个连自己都厌恶的名字。
喉咙像是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死死堵住,一个音也发不出来。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部,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
他突然,就不想进屋了。
他沉默地转过身,像一只被驱逐的野狗,重新蹲在了那个属于他的、门外的台阶上。冰冷的石头隔着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这个姿势,这个位置,恍惚间与九岁那年那个昏暗的巷口重叠。只是这一次,他知道屋里的人是谁,也知道严许大概率不会赶他走,但他就是不想进去。不想踏进那个弥漫着陌生女人气息的空间。
我讨厌他的女朋友。
我也讨厌他。
他在心里恶狠狠地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的门再次打开。严许走出来,站在他面前。他只穿了件背心,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身上还带着浴室的热气和一丝……不属于他的、甜腻的香气。
“蹲这干嘛?”他问,语气平常,仿佛严言蹲在门口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严言没抬头,把脸埋在膝盖里,闷声问,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尖锐:“你喜欢丑的?”
严许不回答。这沉默像是一种默认,让严言心里的烦躁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更加汹涌。
他伸手,想拉严言起来。手指碰到严言胳膊的瞬间,严言像被电击一样猛地甩开,动作大得几乎让自己失去平衡。
“别碰我!”他低吼。
严许的手僵在半空,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最终什么都没说,自己转身进了屋。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严言能听到屋里传来那个女人娇嗔的笑声,还有严许低低的、听不清内容的回应。隔着门板,声音模糊,却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里。
很恶心啊。他想。
那天晚上的沙发格外不舒服,每一根老化的弹簧都在抗议,硌得他辗转难眠。屋里的灯很晚才熄,黑暗中,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
第二天早上,他被厨房传来的轻微响动惊醒。揉着眼睛走出房间,看见那个女人正坐在那张小餐桌旁,那个属于他的、通常放着严许给他准备的简陋早餐的位置上,小口小口地吃着煎蛋。她穿着自己的衣服,妆容精致了许多,但严言依然觉得丑。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堵,彻底没了胃口。
严许端着牛奶从厨房出来,注意到他的动作,在那个女人离开后,状似无意地问他,眼神却带着某种试探:“你觉得她怎么样?”
严言毫不掩饰他的厌恶,像吐出一口脏水:“丑,不喜欢。”然后他想起了段烨那些来来往往的女人,想起了那些女人离开后段烨的暴躁和迁怒,又补充道,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成熟”,“但如果你喜欢,别带回家。”
严许看上去并不高兴,甚至有点烦躁。他瞪了严言一眼,又骂了他一句:“傻子。”
严言还不完全懂他这反应的意思,只当是自己骂了他女朋友,让他不高兴了。就像段烨有时候也会因为别人说他女人的不是而发火。
所以我更讨厌她了。严言想。
几天后,他们分手了。
过程很平静,至少严言没听到争吵。只是那个女人又来了一次,这次她不是来找严许的。
她精准地在放学路上堵住了严言。没有了严许在场,她脸上那层娇柔的伪装彻底剥落,只剩下狰狞的怒气。
“都怪你!”她尖声叫着,眼睛通红,像两团燃烧的火焰,猛地抬手,狠狠地扇了严言一巴掌!
“啪!”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
她的指甲很长,在他脸上划出一道火辣辣的疼。
“要不是你,我们根本不会分手!你这个没人要的拖油瓶!扫把星!”
巴掌和恶毒的话语一起落下。严言偏着头,脸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那道划痕也开始渗出血珠。他只是不喜欢她,仅此而已。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把他们的不顺,归咎于自己?
那以后,严许似乎消停了一阵。但没多久,他又会带不同的女人回来。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化妆的,素颜的……像走马灯一样。
严言学乖了。
无论他带谁回来,无论那些女人是温柔还是傲慢,无论严许事后状似随意地问他“怎么样”,他都只有一个回答,面无表情,声音平板:
“喜欢。”
这样,严许就不会跟她们分手了吧?她们也不会再来打他巴掌了吧?他想。这是一种消极的防御,一种为了避免麻烦而选择的顺从。
但是,严许更不高兴了。
他每次听到这个答案,脸色都会沉下去,眼神变得晦暗,有时候会烦躁地抽烟,有时候会冷笑一声,骂他“没心没肺”,或者干脆不再理他。
严许真的很莫名其妙。喜欢不好,不喜欢也不好。他到底想听什么?
我讨厌他。严言想。我讨厌他跟我哥一样,带不同的女人回家。他好像跟我哥一样混蛋,真恶心。
严许甚至还会在那些女人离开后,故意问他,语气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自虐的试探:“看见我们在一起,有什么感觉?”
感觉?
感觉心里像是堵塞了一团吸饱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往下坠,拉扯着五脏六腑,又轻飘飘地无处着落,闷得人喘不过气,憋屈得厉害。胃里也会跟着不舒服,像吃了馊掉的东西。
但我不说。我凭什么要告诉他。严言紧紧闭着嘴,用沉默对抗。
后来,他就不再这样问了。像是在完成某种徒劳的、得不到预期回应的试探,也可能是终于放弃了从他这里得到某种反应,为了日后能顺理成章地把她们都带回家做准备。
我还是挺聪明的,能想到这一步。严言带着点苦涩的得意想。
直到十七岁那年,那个阳光好得刺眼、几乎要将城市所有阴霾都蒸发掉的午后。
他像往常一样,抄近路穿过那片即将被拆除、更加破败荒凉的旧街区。阳光将断壁残垣照得晃眼,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和朽木的味道。
就在他快要走出那片区域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身影。
一个熟悉到刻入骨髓、又恐惧到不愿忆起的身影。
他像被瞬间施了定身咒,血液在那一刻仿佛骤然冻结,四肢冰冷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
段烨。
他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幽灵,重新出现在那条他几乎快要遗忘的、更加破败的巷口。他站在那扇我曾经等了无数个夜晚、如今更加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门前,正低着头,笨拙地掏着钥匙,试图打开那把早已锈迹斑斑的锁。
他瘦得脱了形,像一具勉强披着人皮的骷髅,两颊深深凹陷下去,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带着死气的青灰。但那副病弱的躯壳,丝毫掩盖不住他眼里那股淬了毒似的、熟悉的狠厉劲。能看出来,他这些年过得极其不好,像阴沟里的老鼠,在泥泞和黑暗中打滚。
那是他活该。严言在心里冰冷地想。
他曾想方设法地丢掉这间破房子和段锦,像甩掉两块粘在鞋底的口香糖。如今,他一无所有,像一条丧家之犬,又灰溜溜地回到了这个他曾经弃之如敝屣的垃圾堆。
严言过得很好。虽然“很好”的标准在旁人看来或许依旧贫瘠,但跟着严许,他至少能吃饱,能穿暖,能有一个虽然狭小却可以安心闭上眼睛的地方。小时候总跟着严许吃泡面,后来严许就不让他吃了,逼着他吃那些他自己做的、味道古怪、还没有泡面好吃的饭菜。但也确实让他长了不少肉,不再是以前那副营养不良、风一吹就倒的豆芽菜模样。
他跟小时候没多大变化,段烨一定能认出来。
在段烨还没抬起那双浑浊恶毒的眼睛看向这边之前,快跑!
大脑发出尖锐的指令!
他猛地转身,动作仓促慌乱,几乎要撞进一个结实的、带着熟悉烟草味的胸膛里。
“怎么在这?”严许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扶住了严言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的肩膀,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瞬间煞白如纸的脸色和惊恐未定的眼神。
严言怕了。遇见段烨是绝对不会有好事的。段烨才是他的煞星,是他所有噩梦的源头,是缠绕在命运脖颈上、无法摆脱的腐朽枷锁。
他顾不上解释,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一把死死抓住严许的手,那手温暖而有力,像唯一的浮木。拉着他,就往与那栋老房子相反的、阳光灿烂的方向,拼命地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跳动,快要炸开!风声呼呼地刮过耳朵,带着逃离的呼啸。
严言猜段烨没看见他。
严言求段烨别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