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木》八角子

1、木淼

　　周县第一中学几个大字进入张觉双眼的那一刻，张觉觉得有些恍惚，这是他的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从这个校门走了出去，如今又要进这个校门，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身后的陈乙走近张觉，小声说道：“张哥，你还好吧？”

　　张觉知道陈乙是什么意思，他笑着伸出手拍了拍陈乙的肩膀：“我好得很，快走吧。”

　　陈乙不放心地扯出一个笑容回应张觉。

　　他们两便加快脚步跟上走在他们面前的顾长明和周烟。顾长明是三个月前从上面空降下来的副所长，有着小城市少见的博士学位，身下的位置还没坐热，一个星期前管辖区内的一所私立学校就发生了学生跳楼自杀事件，而且和学校霸凌有联系，层层buff叠满，张觉都忍不住替顾长明头疼。

　　这件事情一发生，就极受上面领导的重视，一受重视就说明周县教育局、各学校，还有管辖各个学校的派出所有工作了。除了学校要进一步做好管理工作之外，教育局的人要去周县各个学校检查相关工作，各派出所也要派出相关人员去所管辖的学校开展预防校园霸凌的主题教育活动。

　　本来顾长明是不必亲自来周县第一中学做宣传工作的，可他自己是新官，听说还是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所以他觉得自己来是义不容辞，他便带着“小喽啰”张觉、陈乙还有周烟来了学校，其中的张觉是“主动请缨”的。

　　张觉一行人来的早了，学校领导说学生才刚上第二节课，要等这节课结束才去听讲座，便领着他们去会议室先作休息。张觉的脚步开始减慢，陈乙注意到张觉又落在了后面，便停下了脚步转头看身后的人，此时张觉已经站定，看着身旁的小卖部发呆。

　　陈乙真是拿这位老大哥没办法，又走回头：“张哥，看什么呢，快走吧？”

　　张觉歪着头看陈乙，等陈乙走到自己面前，他才露出笑，将头歪向陈乙：“烟瘾犯了，我进去买盒口香糖。”

　　陈乙一脸无何奈何的表情，他想说：大哥，这是学校啊！能不能注意点影响?这话还没到喉咙，张觉就已经走向小卖部，陈乙看着张觉后脑勺好几根发梢已白的头发，刚刚还在心头的埋怨立刻又没了，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着：如果不是发生了那种事情，张觉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种颓废的样子，副所长的位置大概率也是他的了。

　　很快，张觉再次进入陈乙的视线，张觉抽了一个口香糖扔给站在小卖部阶梯下的陈乙，陈乙用手接住，张觉又抽了一个，拆了包装纸放进嘴里，陈乙看他不紧不慢的样子，又开始催他：“可以走了吧？”

　　可张觉没有回应，他的视线越过陈乙看向他的身后，陈乙不明所以，也转身看去，身后五六步远站着一个穿着蓝白色相间校服的女孩子。陈乙开没看清楚她的面容，她就迅速转过了身子，然后跑走了。

　　陈乙并未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可张觉看起来十分在意，他走下阶梯，视线还是看向那个女孩子跑走的方向：“跑什么？”

　　陈乙耸了耸肩：“小孩子看到警察都害怕呗！”

　　张觉脸上的表情表明不是很赞同陈乙的说法，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换了个话题：“现在不是上课的时间吗？”

　　陈乙没了耐心再听张觉问来问去：“可能是和老师说好出来买一些必需品吧？好了，我们快走吧，他们都要等急了。”

　　张觉不情不愿地跟着陈乙后面走着，他脑海里浮现出女孩子的那双圆眼，在看到张觉和陈乙那一刻，眼里满是恐惧。张觉再一次地将视线看向女孩子离去的方向。张觉的眼睛慢慢睁大，因为那个女孩子出了校门。

　　“陈乙，”张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乙转过头，张觉已经背对着他：“我突然有点急事，先走了。”

　　陈乙听了他的话，牙齿急得咬到自己的舌头，他的表情已经开始扭曲：“喂，张哥，你别开玩笑了，他们还在等着我们呢！”

　　“你们三个人就够了，再说一开始他们就不同意我来。”张觉已经朝前走去，举起手左右挥了挥。

　　陈乙欲哭无泪，说真的，他真是搞不懂张觉的脑回路。刚开始所里就没考虑让张觉来这里，可张觉非要来，现在到了这里，他又突然变卦，说要走。张觉的背影慢慢远离陈乙的视线，他没了办法，只能跟上张觉的脚步。

　　两人并肩的时候，张觉笑出声来：“陈乙，你是长在我身上吗？”

　　陈乙像是被人抓到了把柄一样，急慌慌地解释到：“哪有？我也觉得他们两个人就够了。”

　　张觉伸出食指指了指陈乙，笑得很欠揍：“既然你也这么觉得，那到时候你去和顾所解释。”

　　陈乙一脸菜色，嘴角动了动，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是张觉知道陈乙在心里已经将自己臭骂了一顿。张觉深刻理解为什么领导都喜欢年轻的牛马了，真是傻得可爱。

　　两人走出校门。

　　“你到底有什么急事？”陈乙忍不住问道。

　　张觉慢慢嚼着嘴里的口香糖，视线开始从街道的左边转向右边，最后在右边停了下来，陈乙跟着他的视线望去，离他们大约二百米处，一个穿着校服，抓着低马尾的女孩走在人行道上。陈乙开始明白张觉的意图。

　　陈乙想说话，张觉却打断了他：“那个女孩子可能有问题。”

　　陈乙的好奇心也被他的话迅速激了起来，张觉略侧着脸，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反而非常严肃，陈乙肚子里一大堆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两人并未马上跟了上去，等到女孩子再走远了一些再慢吞吞跟着，大约走了十分钟，女孩子拐进了轩辕公园。

　　张觉和陈乙两人也进了公园，现在是上午的十点左右，公园里没人，两人随着公园里的小道走了一会，很容易便在一个长椅上发现了穿着校服的人。

　　她低着头，蓝白色的校服外套被脱下放在椅背上，她穿着短袖，是夏季的校服款式，衣领处和短袖处是蓝色，其余地方是白色。

　　她好像在往手臂上涂什么东西。

　　在离女孩子还有七八步距离的时候，张觉停了脚步，朝身后的陈乙小声说：“你就在这里等我。”

　　陈乙点了点头。

　　张觉几个大跨步就走到那个女孩子身边，听到旁边的声响，女孩子立刻站了起来，一个药膏似的东西掉在地上，女孩子还不忘将外套挡在身前，只不过外套只能遮住她的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臂就这么暴露在张觉眼前，张觉看到上面有很多淤青，还有棍状的红印子。

　　女孩子快速看了张觉一眼，便立刻垂下眼，随即将外套迅速穿好，之后便一直垂着眼，女孩子留着平刘海，头发被束成低马尾，左右脸侧的两束头发因为不够长所以没被抓进马尾里，只能虚在脸旁边。

　　女孩子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呆呆站在原地。

　　张觉心里大概摸清了一些东西，但不准备说出来：“那是摔得？”

　　很明显是在问手臂上的伤，女孩子就着张觉的话，慢慢点了点头。

　　张觉弯腰将那个掉落的东西捡了起来，果然是一个药膏，是去淤青那类的，但是已经快用完了，药膏成了扁状。

　　张觉走向陈乙，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陈乙快步走远。

　　女孩子想走，只是看到眼前两人身上的警服，她怎么也抬不起脚。

　　张觉又走回原来的位置，偌大的公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张觉并没有将药膏还给她，只是握在手里，转了个身子，背对着她，抬头看公园里几乎要升入云端的樟树。

　　四月份了，有些热了，但还好，今天有风，风吹樟树，使得树叶飒飒作响，也带着张觉的声音进入女孩子的耳里：“真漂亮啊，对吧？我最喜欢樟树了。”

　　女孩子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所以也没回话。

　　“所以做人还是挺好的，能看到这么漂亮的东西。”

　　女孩子有些明白张觉的意图了，心里开始冒出一丝烦躁。

　　很快，陈乙跑了过来，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张觉，张觉接了过来，继续走近女孩子，在离她一步远的时候将东西递给眼前的女孩子，女孩子有些不明所以，终于在看到塑料袋上的字后明白了眼前人的意思，是药店的名字。

　　女孩子头垂得更低了，没有接张觉手里的东西。

　　她低着头，张觉注意到她后脖颈处有一道不小的伤口，大咧咧张着口子，应该是几天前的，血不再流了，只是那一小块皮肤显得异常苍白。

　　“你的脖子？”张觉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女孩子立刻抬起手捂住伤口，嘴里只传出了几个语气词。

　　张觉叹了一口气，将塑料袋放在椅子上，并从里面摸出一个创口贴，撕了开来，递给眼前的女孩子。

　　女孩子没有接。

　　“贴个创口贴吧？那个伤口不处理，会更严重的。”张觉手伸得离她更近一步。

　　女孩子本是不想接的，但看到张觉是一副你不接我就不罢休的态度，没了办法，只能接了过来。

　　可是伤口在后脖子处，女孩子试了好几次也没贴上，张觉又走近她一步，自己也没多想什么，说了一句:“我给你贴”

　　女孩子吓了一跳，朝后走了几步，抬起那双带有警惕性的圆眼。

　　张觉也有点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啊，那个地方你也不好贴，我就给你搭在那处，你自己贴紧。”

　　女孩子还是不为所动，只是神色放松了很多。

　　张觉耐心地解释道：“我们是警察，你安心。”

　　女孩子终于松了手，张觉靠近了些，将撕开的创口贴搭在伤口处，就收回了手，接着女孩子立刻用手按住。

　　张觉退后了几步：“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只顾着将脖子处的创口贴贴好，还是没回张觉的话，张觉才意识到到现在女孩子还没开口和他说一句话，张觉真的快没有耐心了，可又无可奈何。

　　“好吧，我先自我介绍吧，我叫张觉，觉醒的觉。”

　　“我叫木淼，三个水那个淼。”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张觉听到很清楚。

　　“好，我记住了。”张觉对她笑了笑：“对了，那些药拿回去涂吧，原来的也都快用完了。”

　　木淼又开始没有了回应。

　　“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和我们说。”张觉已经转身：“袋子里有我和那个哥哥的电话号码。”

　　说完两人就慢慢远离木淼的视线，等到两人的身影完全看不见时，木淼才敢拿起来椅子上的袋子，木淼又伸出手摸了摸后脖子那处的创口贴，有一股热量从那处传向她的心脏。

　　张觉和陈乙出了公园，陈乙极力忍住想问问题的欲望，因为身旁的张觉看起来脸色很不好。

　　“那个孩子身上很多伤。”陈乙没想到张觉主动挑起话题。

　　“怎么造成的？”陈乙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事情。

　　“要是这么容易就问得出来，世上就没这么多麻烦事了，”张觉揉了揉后脖子:“一个人要是不想让你知道他的事情，你永远也别想搞懂他。所以一开始我就没打算直接问。特别是这些小孩子，看似毫无心机城府，其实比大人的心思更加复杂。”

　　陈乙有些没听懂，他细细琢磨了一会张觉的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要管？”

　　“我知道所里不会让我插手这类事情的。”张觉的声音没了精神。

　　陈乙听了这句话，身子有些僵硬，他偷偷撇了张觉一眼，此时张觉正偏着脸看着街道上来往的车辆，寂寥之意沾满张觉，陈乙心的一角开始疼得厉害，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乙，你会管吗？”张觉突然把问题丢给陈乙，陈乙垂眼思考了好一会，然后抬起眼和张觉对视：“会，我会。”他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有力量，张觉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陈乙一鼓作气地接着说道：“张哥，我觉得所里的一些决定太武断了，我相信你不会做出极端的事情的。”这真的是陈乙憋了很久的心里话，他很早就想对张觉说这句话，却又怕说出来戳到张觉的痛处。

　　张觉刚刚的笑意又没了，他表情有些凝固，看向陈乙的眼神里带有些寒意：“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我哪天要发疯呢？”

　　陈乙一脸震惊，他好不容易想和张觉来一次推心置腹，好家伙他却一盆冷水浇到自己头上。张觉看到陈乙这幅吓坏了的表情，嘴角又再一次勾起并笑出声来，像是做的恶作剧起到了想要的结果一样，他伸出手拍了拍陈乙的肩膀：“我开个玩笑，你别当真。”

　　陈乙气不打一处来，他咬着牙说道：“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好嘛？”

　　“那就查查这个女孩子，对了，记住，不要让所里其他人知道。”张觉终于将话题拉回原位。

　　果然张觉还是说了这句话，陈乙停下脚步“张哥，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也有个条件。”

　　“呦，你还知道讨价还价了。”张觉双手环胸。

　　“你要做什么必须要和我说，不许瞒着我。”陈乙一脸严肃。

　　“好。”张觉这么快就给了他回应，这是陈乙没有想到的。

　　两人直接回了所里，而顾长明和周烟则是快到中午十二点才回来。顾长明一回来就叫了张觉，两人面对面的时候，陈乙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因为陈乙在决定和张觉走了之后就用手机和顾长明发了消息，他说张觉身子突然有些不舒服，自己要陪他去医院看看。

　　“身子好些了吗？”顾长明问张觉。

　　张觉立马察觉到话里不太对劲，他无奈地看向坐在工位上的陈乙，陈乙则立刻垂下差点和他对视上的眼睛，张觉在心里吐槽道：真是不会找借口。随机又立马接上顾长明的话：“嗯，现在好多了。”

　　顾长明点了点头：“不要勉强自己。”

　　张觉心里已经有了一丝不耐烦，但还是努力不让这丝烦躁显现在脸上，他扯起僵硬的嘴角：“嗯，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