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木》八角子

2、张觉

　　周六晚上，轮到张觉值班。张觉在工位上绞尽脑汁地想着下周要在会上发言的稿子，可折腾来折腾去居然还不到三百字，他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选择打开了AI软件，想到自己前段时间还和陈乙唾弃过度依赖智能软件是不可取的，张觉的嘴角就忍不住抽动，他的良心有点痛。

　　微信的界面闪了闪，张觉打开，是自己妻子王娩发来的消息，让他今晚要是没事就早些回家，张觉迅速给了回应:“好的。”

　　张觉和妻子都是周县人，王娩两年前还是当地最好初中的一名语文老师，教学经验十分丰富，多次被评选为县里的优秀教师。后来由于两人女儿的事情，王娩无法再正常工作，所以便辞了职，在家里呆着。

　　张觉觉得他们女儿出事之后，王娩跟变了一个人一样，每次张觉下班回家，都能看到王娩坐在沙发上看着张觉说不出名字的综艺节目，还时不时传出笑声，除此之外，她睡觉之前还必看一会总裁类型的小说，日复一日，床头柜上这类小说被堆成了摇摇欲坠的小山，张觉每次睡醒之后，都会将这些书理好，然后将最下面的一本《万历十五年》抽了出来摆在书堆的最上方，可每次张觉上床的时候，都会发现这本书又被塞到了最下方。

　　明明那本《万历十五年》是王娩以前最喜欢的一本书。

　　张觉觉得不仅仅是王娩变了，他自己也变了，他开始动不动就回忆起大学的事情。

　　张觉在警校上大学的时候是有一个女朋友的，女朋友是隔壁政法大学的法学生，人长得漂亮，能力又强，简而言之，就是前途无量。

　　临近毕业的时候，张觉决定回老家周县工作，女朋友觉得张觉没前途，就和张觉提了分手，张觉还记得很清楚那个白月光对自己说的话:“张觉，你能不能有点上进心?一旦你在你老家那个小地方落了脚，你再想出来就再无可能了。”

　　张觉无奈笑了笑，也没有回话，就呆呆站在那里被他的白月光说教了好久，最终张觉还是没有被说动心，转身准备离去时，女朋友带着哭腔和他说:“张觉，你会后悔的。”

　　像是诅咒他一样。

　　张觉也没有办法，他的父母已经老了，身体也不好，又只有他一个儿子，要是他也远走高飞，家里真的要乱成一团了。

　　所以毕业之后，张觉就进入明阳镇派出所工作，成为了一名基层民警，并按照家里人的意思和王娩相亲结婚，按照小地方的成功人士评价标准，张觉觉得自己也算是一个成功的人了。

　　只不过，他的想法错了。

　　他女儿的事情像是引发张觉种种不满的导火索一般。他回忆起他和王娩的这段婚姻，实在是算不上幸福，在自己女儿出事以前，王娩是个极喜欢操控别人的人，而且强迫症很严重，他和女儿的所有事情都必须要经过王娩的同意才能干，小到两人每天穿什么衣服都是王娩规定好的。张觉被她折磨得情愿待在所里日日加班。

　　张觉又回忆起这十多年来的工作，基层工作像找不到线头的毛线球一样，又杂又乱，永远都在处理一些兄弟姐妹之间挣家产，邻居之间纠结田地山林划分的小事，每天都累到爆，自己却一点成就感也没有。他忍受了十多年，原以为自己能坐上副所长的位置，没想到却被一个空降的博士占了去，顾长明还比自己年轻。

　　也许，他当时就不应该回老家。

　　有人在喊自己，张觉抬起头，看见陈乙站在自己工位旁边，一脸难看的神色，张觉皱着眉头看他：“怎么了？”

　　陈乙舔了舔嘴唇，终于说了话：“张哥，那个女孩子来了。”

　　张觉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木淼那双圆眼，还有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在走去调解室的那一小段路程，陈乙简要和张觉说了一下情况，今晚接警员接到报警，在和县第一中学不远的一烂尾楼处有校园霸凌现象，报警的人并没有透露自己的相关消息，但听声音，应该是一名学生，很大可能是因为怕被报复所以没说出自己的名字。烂尾楼附近有一浅河道，里面全都是垃圾，警察到的时候，看到两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子，木淼就坐在河道里，书包里的东西全被倒了出来，散在臭河道里，而另一个叫程欢的女孩子就站在旁边看着。

　　张觉打开调解室的门，在看清屋子里的人前，自己鼻子先闻到屋子里的臭味。听到声响，屋子里的两名女警和两个女孩子都抬头看向他，张觉几乎是立刻就对上了木淼的视线，木淼还是和第一次见面一样，迅速低下了头，她的头发和她的衣服有一大半全湿了，上面还沾着污泥，缩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坐在她对面的女孩子也低着头，张觉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两个女警被张觉叫了出去，张觉仔细回味着陈乙刚刚的话：“看两人的状况明显是木淼被那一个女生欺负了，但那一个女生一直在否认，说两个人是好朋友，只是在闹着玩，更想不到的是木淼也说自己并未受到欺负。”

　　张觉也没说话，只是踱步到木淼身边，调解室的灯光将木淼的身影斜打在地上，张觉踩上了她的影子，他伸出手摸了摸木淼的头：“这么晚还不回家，我很担心你。”

　　木淼几乎是身子一颤，抬起眼睛看向张觉，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张觉朝她笑了笑，然后就看着程欢说：“既然两个人都是闹着玩，那就是我们误会了，程欢，我们已经通知你父亲来了，他到了之后，你就跟他回家吧。至于你的好朋友我会帮忙把她送回家，我和她是亲戚，你不用担心。”

　　终于程欢抬起头，张觉这才看清她的样子，有些胖，带着细边眼镜，头发过肩，散在背上，颇有文艺气质。张觉不禁心里叹气，这些柔柔弱弱的小孩子怎么能做出霸凌这么恐怖的事情啊!

　　张觉的余光能看到木淼，木淼的神情满是惊讶和呆滞，应该是不能接受自己刚刚说的话，张觉忍住没笑出来。眼前的程欢更是一脸复杂的神色，又带有尴尬，又带有恐惧，又带有强撑着的镇定。

　　门外的女警开了门：“张哥，程欢的父亲来了。”

　　程欢慢慢站了起来，朝张觉微微弯腰：“叔叔再见。”说完便朝门口快步走去，可以说是落荒而逃。

　　张觉本想也走出去和程欢父亲说两句敲打的话，没想到自己的衣服下摆被紧紧抓住，张觉低下了头，看到仰头看着他的木淼，木淼的双眼眼角已经泛红，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叔叔，我有话和你说。”

　　张觉是真没想到木淼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还以为这场戏只能靠他一个人自导自演呢，没想到木淼突然接了戏，张觉有些措手不及，但心里也耐不住激动起来，难道要知道这个小孩的秘密了？

　　张觉朝陈乙使了使眼色，陈乙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事情并没有像张觉想得那样容易，因为木淼又开始低下了头，继续了她最擅长的沉默战术，当然张觉也能接受。

　　张觉厌烦校园霸凌，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事情会增重他的工作量，而是因为这种事情很难处理，根本没有一个清晰的界限来界定，更重要的是作为受害者的一方不会轻易透露出对他实施伤害的人或者轻易开口描述自己所受的伤害，如果他有这个勇气，那么从一开始他就不会成为被霸凌的一方。除此之外，在面对小孩子的时候，用警察的那一套审问方式是很不实际的，他们本来就属于社会偏心的一方，若是用的方法过硬，伤害了小孩子脆弱的心灵，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那真的，张觉这些人都可以卷铺盖滚蛋了，毕竟现在的网络杠精谁也惹不起。

　　所以张觉从一开始就没想自己能从木淼口中问出什么，他知道这些受校园欺凌的小孩大多都是缺爱的、不受关注的，他们就像是灌木丛里的流浪猫，对所有人都有过分的警惕感。但是他们的弱点也很显见，就是缺爱，只是看似独立倔强而已，所谓缺什么就要补什么，你只要时常在这些小猫常呆着的地方撒一把猫粮，很快，他们满身炸起来的猫毛就会地被你捋顺。

　　张觉蹲了下来：“你刚刚说有事和我说，是什么事情？”

　　木淼抓着旁边椅子上的书包的肩带，张觉这才注意到她的书包几乎全沾上了污泥，书包还是半敞着的，从张觉这个角度看，正好看清书包里的一些东西，最先占据他视线的是那本边缘已经湿透并且变得略黑的《白夜行》，封面上的两个纸人手牵着手。

　　张觉没看到这本书，但是听说过，作者叫什么来着，东，东······

　　木淼打断了张觉的思考：“叔叔，我好饿，我想吃东西。”

　　现在到了张觉一脸懵了，他心里有种被小孩子耍了的感觉。哎，没办法，张觉赶快换上一副笑脸对眼前的女孩子说：“好啊，你想吃什么？”

　　“蛋，蛋炒饭。”木淼看着张觉，艰难地说出了口中的话。

　　张觉倒不是一点收获也没有，就从女孩子和他说的话里可以发现，她对他正在慢慢放下戒备：“行，我给你买，对了，你是回家还是回学校？”

　　“回学校。”木淼回得很快，也在张觉意料之中。

　　“嗯，送你回学校的路上给你买一份，但你先在这里洗个澡，你这样回去怕是解释不清楚了自己和你的好朋友干了什么？”张觉还是忍不住敲打了她一下，想告诉她自己根本不信她们两的鬼话。

　　木淼低下了头。

　　张觉站起身走了出去，木淼乖乖跟在她身后。张觉让一个女警出去给木淼买一套衣服，接着让木淼跟着另一个女警去值班室的卫生间洗澡。

　　张觉在等木淼的时候，手里的手机又亮了一回，是王娩发来的消息，问他怎么还没有回来？在这条消息之前，还有三个语音电话，张觉觉得有些烦，打开微信界面，回了一个消息：“今晚突然有事，晚点回去，你先休息。”很快，那头发来一个可爱的小猫点头的表情包，她以前从不会发这些。张觉立刻关上了手机。

　　木淼洗得很快，连头发都没吹就走到张觉面前，她和张觉说可以走了，张觉看她的新衣服快要被头发丝上的水滴弄湿，他耐着心劝了她一会，她才乖乖地去吹干头发。

　　木淼的脏衣服被她胡乱塞进她的书包里，她背着鼓得老大的书包站在张觉面前的时候，张觉操心的属性差点又要被激发，就不能再问自己要个袋子吗？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他知道小孩子不喜欢念叨。

　　张觉开着自己的车，带着陈乙来到派出所门口，两人看着木淼上了车，整个过程，木淼都是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没有让它碰到车里的任何一个地方，应该是怕弄脏了张觉的车子。

　　车子慢慢行驶着，张觉通过车内后视镜看向木淼，木淼此时沉默着看向窗外。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张觉可不喜欢尴尬的场面。

　　木淼的眼神朝前看来，正好对上张觉在后视镜中的视线，她立刻垂下眼。

　　又是一阵沉默。

　　“我在想，两个人要见面多少次才能成为朋友?”张觉的话里带着笑意:“你觉得呢？”

　　张觉的身后还是一片安静，他又将视线转向陈乙，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张觉无奈地笑着说:“算了，算了，你不想说就算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可从来没有对人这么耐心过。”

　　张觉在一家沙县小吃店旁停了车，一边解安全带一边说:“这家蛋炒饭不错，我吃过好几次外卖，我去给你打包一份，今天有些晚了，你拿回寝室吃，你在车上等着。”

　　张觉没有等木淼的回应，就自顾自下了车，他原本是想让木淼在店里吃的，这样自己就有机会和她多呆一会，说不定还能从她嘴里问出些什么来，但是他放弃了，这个女孩子今晚怕是不会再开口和他说一个字了。陈乙也并不想留在车上，他就下了车在车旁等着。

　　木淼看着两人下了车，鼻头有些酸，她将头埋进有异味的书包里。

　　好一会儿，木淼听到开车门的声响，张觉和陈乙坐上车子，又侧着身子将打包好的蛋炒饭递给木淼:“给。”

　　木淼伸出手将东西接了过来，她冰凉的双手立刻暖了起来:“叔叔，这个多少钱?还有衣服的钱，我给你。”

　　“我都是你叔叔了，不请客就太不好意思了吧?别放在心上，这点钱我还是有的。”木淼突然开口倒是惊了张觉，可是她只说了这些话，张觉有些失望。

　　“谢谢。”

　　“为什么喜欢吃蛋炒饭?”张觉再一次尝试和她交流，可惜回应给他的还是只有沉默，张觉觉得累得很，伸出手按了按自己的后脖子。

　　很快张觉就看到第一中学的大门，他慢慢踩下刹车，车子缓缓停了下来。

　　“木淼，”

　　木淼准备拉开车门的手几乎是愣在半空，这是张觉第一次喊她的名字，被人喊全名总是有种莫名的恐惧感，而且张觉的声音冷冰冰得，木淼的头垂得更低，她的脑子里在想各种张觉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可惜她都没猜对，从那个时候开始，木淼就应该开始意识到张觉这个人永远不会按常理出牌。

　　“很晚了，炒饭少吃些，不易消化。”张觉的话里又重新带上笑意。

　　“小孩子真麻烦。”陈乙终于可以放心吐槽了。

　　张觉的左手手肘撑在车窗上，手掌拖着下巴，手指轻易陷入短发里，另一只手操控着方向盘：“对小孩子要耐心些。”

　　陈乙也后悔自己说快了，他应该要多考虑一下张觉情绪的，他清了清自己的喉咙：“我会继续调查的。”

　　张觉点了点头，其实他明白陈乙根本不放心他，虽然两人从一开始说好一起调查木淼，但在木淼的事情上陈乙比他更上心，他应该更想快些弄清楚木淼的事情，他掌握的越多，张觉就掌握的越少，这样才不会担惊受怕。陈乙每次都会以自己没有家庭，下班之后较闲为理由，揽下调查木淼的事情，张觉几乎没有插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