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落衣》笔墨清白

1、 池鱼篇

　　彼时我奶奶刚去世不久。

　　她常说黔南城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她在那里出生，死后也想回到那里落叶。只是直到最后，她都没能如愿。

　　父亲抽了一天的空，从国外飞了回来，在上京的景仰园里挑了一块儿价格不菲的地，将她埋在了那里。

　　次日一早，又飞回了国外。

　　而自始至终，母亲都没有出面，父亲看了我一眼，跟我说母亲工作忙。

　　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工作，连奶奶的葬礼也会缺席。

　　我心里久违的有了一丝怨气，但是事实告诉我，那么多年，我应该学会接受。

　　父亲离开那天，我没去机场送他。

　　自始至终，他们好像都不知道，我已经中考结束。他们不问我成绩怎么样，想报哪所学校，分数是否够得上上京高中的录取线。

　　奶奶在时，只有她关心这些；而现在，是廖叔。

　　720+的成绩，在上京这个满是精英教育的城市，总够亮眼。

　　中考成绩下来那天，廖叔用自己的钱给我买了一个不大的草莓蛋糕。

　　在奶奶的遗像前，我和廖叔吃完了这个庆祝我升学的蛋糕。

　　中考过后，我放弃了上京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带着廖叔转学黔南。

　　我想看看这个奶奶一直记挂的地方。我想它一定像奶奶说的那样——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地方。

　　初次来到黔南，我觉得自己来到了仙境。白墙黛瓦，山清水秀，跟上京的霓虹高塔，富丽堂皇完全不一样。

　　这里的风是甜的，天空是粉色的，满山遍野都是金黄色。

　　于是，我满怀期待地来到黔南高中，在高一开学的第一天。

　　【震惊！开学第一天，新生池玥将高一教导主任的儿子暴打进医院！！】

　　【新生池玥一战成名，成为黔南高中“新晋一姐！”】

　　新闻风靡全校时，我正在办公室里跟安主任做交接手续。

　　听说我从上京转来，在看到我的中考成绩单之后，安主任眼里乐开了花，当下就任命我为班长。

　　作为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我欣然接受，毕竟在上京的学校，我也是做班长一类的职务。这对我来说，并不算陌生。

　　我背着书包，拿着点名册走进班级，听到同学们正背着书包站着谈论此事。

　　【听说腿都打骨折了！】

　　【不会吧，她是哪个班的？】

　　【学校会给处分吗？不会刚进校就打破学校最快被开除记录吧？】

　　池玥这个名字，在新高一开学之际，在同学们连书包都没放下之时，一骑绝尘，响彻云霄。

　　我随意找了个凳子坐下，看着点名册上第二行的两个字，沉默不语。

　　池玥。

　　这是我进黔南高中第一个认识的名字。

　　上午十一点半，高一三班班会。

　　作为班长，我坐在第一排帮安主任做班级会议记录，顺便认认人。

　　班会第一项，上台自我介绍。

　　当池玥这两个字从我口中说出时，我能感觉到全班呼吸一滞，就连一旁的安主任都皱了皱眉头。

　　脚步从班里最左下的角落响起，路过我身边时，带着一股风。九月的大晴天，我身上一颤，毛孔直立。

　　【大家好，我叫池玥，来自黔南一中初中部……】

　　疏冷清冽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我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耀眼的白炽灯照的眼前白茫茫一片，我只觉得她好高，好冷，像海上沉寂孤绝的灯塔。

　　第二感觉就是，这人绝对不能惹。

　　开学第二天，我被人骗到了二楼旧仓库。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们别住我的手，把我的头狠狠按在破旧的桌上，突起的齿钉划破我的额头，生锈的铁漆刺进血肉。

　　我的书包被扔在一旁积满灰尘的地上，她们压着我跪在水泥地上，石子扎进我裸露在外的膝盖……

　　在不健全的记忆里，除了幼时有过被保姆虐待的零星片段，这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打。

　　事后，她们把我锁在仓库里，我花了很长时间用手指硬生生破开早已锈迹的窗户，从里面逃了出来。

　　掩盖好身上的伤，我一瘸一拐的往校门走，走到光亮时，我下意识装作没事的样子。

　　闸机口外，廖叔正在保安室门前跟门卫说话，以往温润沉稳的脸上少见的多出几分焦虑。

　　看见我出来，他明显的松了口气，快步接过我的书包，然后问我:

　　【大小姐怎么出来的这么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吗？】

　　额头的伤口被我用头发掩住，过膝的长裙遮住了膝盖上的淤青。

　　我庆幸今天穿的不是白裙子。

　　【班主任临时有事，留我在办公室呆了一会儿。】

　　不等他多想，我告诉他:

　　【班主任任命我为班长了。】

　　我看着廖叔眼里的担忧渐渐消退，换上浅浅的笑意，温声夸赞:

　　【大小姐真厉害！】

　　我和廖叔笑着回了家。

　　开学的第三天，我依旧被关进了仓库。

　　她们让我上交所有的钱，并且答应她们以后帮她们写作业，下周摸底考试帮她们作弊。

　　我没答应。她们恼羞成怒地打了我一顿。

　　脱掉我的衣服，拿烟头烫我的背。

　　这次，我哭了。

　　事后，我从窗口爬了出来，胳膊流了血，浅紫色的裙子遮盖不住血迹，膝盖被划破，挡都挡不住。

　　廖叔心疼地问我怎么了？我跟他说是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廖叔神色心疼的看着我，问我伤得怎么样，有没有去医务室……

　　我在廖叔的担忧中回了家。

　　之后，我就再也不穿裙子了。

　　开学一星期，第一次摸底考试，因为昨天晚上她们的警告，我心情不是很好。

　　摸底考试的桌子单独成立，左右间隔半米，位置由班主任调配，但我作为班长，调换几个位置对我来说绰绰有余。

　　所以，她们等着我调换位置，期待着坐在我周围，让我帮她们作弊。

　　看着那几个人视线如钩子般落在我身上，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慌乱之际，我瞥见了角落里坐着的池玥。

　　在开学以来，池玥就是一个生物绝缘体，没人跟她同桌，也没人敢跟她说话，她好像从一开始就被孤立了。

　　同学眼里的她，性格怪异，冷漠倨傲；老师眼里的她，插科打诨，不学无术。

　　一瞬间，一个想法从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来：我把自己考试的位置悄悄调到了池玥旁边。

　　有池玥在旁边，没人敢上来打扰，所以整场考试下来都没人过来找我麻烦，她们也只能在远处干瞪眼。

　　看着她们想咬碎我却又除不掉我样子，我第一次尝到了名为“复仇”的快感。即便考试后等着我的是更严重的毒打，我也毫不在意。

　　此刻，在安静的考试现场上，我在心里默默享受着胜利的喜悦。

　　池玥并不知道，但是，我感谢她。

　　此后一段时间，我借着这个方法，侥幸躲过好几次。

　　摸底考试成绩如约而至，我以满分750，成绩685稳坐年级第一，收获了老师和同学们的掌声。

　　三班的同学亲切的喊我“大班长”，“女学霸”。我的照片被挂在校园网上，同级的学生称我是“黔南高中新晋校花”。听说我从上京转来，又惊呼我是“白富美”。

　　成绩好，样貌好，家世好。

　　一时间，我被众星捧月，成为万众瞩目的“大明星”。

　　我的“美名”与池玥的“恶名”背道而驰，成为两个极端。

　　再加上同在三班，所以我和池玥的名字经常在老师学生嘴里同时传出。

　　摸底考试成绩我是第一，池玥是第九。

　　年级第九？

　　这件事着实让所有人都惊呼了一声，毕竟池玥平时迟到早退，上课睡觉，性子也桀骜不驯，目中无人。

　　但考试成绩骗不了人。甚至为了确认，事后班主任还带着人偷偷查了监控，但事实证明，有的人即使插科打诨，成绩也名列前茅。

　　老师心中一梗，学生狠慕咬牙，但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留下嫉妒的眼泪。

　　成绩下来之后，就是开班会颁奖。

　　池玥上台领奖时，我第一次正大光明的看向她。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体恤，下身配着一条浅色阔腿牛仔裤，黑长直的头发随意在身后绑成了个低马尾。

　　双腿修长，狭长的瑞凤眼高贵冷情，五官精致漂亮，深邃的眉骨下带着两颗小痣，让这张清冷出尘的脸多了几分媚。手指纤细，耻骨分明，拿着一张年纪第九的荣誉证书漠无表情的看向镜头。

　　她真得好漂亮，像女王一样。

　　……

　　侥幸的反抗成了怒气的导火索，国庆节放假的前一天晚上，她们发现仓库的窗户可以打开，转而将我拖进了厕所。

　　把国庆作业交给我后，她们满足地离开。我从地上爬起来，穿好衣服，看着地上累着的作业。

　　我不明白，她们明明知道我不会助纣为虐，但每次出完气她们依旧会乐此不疲的把作业给我，然后威胁着重复前一天的话。

　　我简单的清洗了一下，背着书包往校外走。

　　廖叔已经习惯我每天晚出，我跟他解释说是因为高中学业繁忙，他对此信以为然。

　　他从不会怀疑我说的话，心疼的同时，叮嘱彭阿姨每天在家里给我备好夜宵。

　　我们在黔南城的房子是廖叔买的两层独栋小别墅，附加着一个院子和一个小池塘。

　　一楼是彭姨的卧室，二楼是我的，廖叔住在别墅对面。

　　一到家，我就回了卧室。卧室的整体是我喜欢的奶杏色，头顶上亮着橘黄色水晶琉璃灯，床上放着一只毛绒星黛露，靠墙的檀木书柜上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籍，临近床灯的地方有一张书桌，桌子放着杂七杂八的各种东西，最前面亮着一盏兔子底座的奶橘色小夜灯。

　　我将书包放在椅子上，拿着长袖睡衣和药进了浴室。

　　一个小时后，我下楼吃夜宵。别墅里只住着我一个，廖叔不便亲自照顾我，便雇了

　　彭阿姨照顾我的衣饮食起居。

　　彭阿姨人很好，是地地道道的黔南人，做的一手好菜。

　　见我下来，笑着招呼我过去吃夜宵。

　　【小姐，刚刚您手机响了，看着是个陌生号码。】说着，她将手机递给我。

　　黔南高中并不允许携带手机，所以我的手机一直在彭阿姨那里保管。

　　我点开看了一眼未接来电上的号码，将它息屏放到一边，然后低头继续吃夜宵。

　　彭阿姨默默回到厨房里洗碗，她很尊重我的隐私。就像我让她在卧室里多准备些药，她不会多问，也不会告诉其他人，默默备好各类药物。

　　不逾矩，懂进退，做事体贴，通情达旦，这样的人很难不让人喜欢。

　　【彭姨，我吃好了。您一会儿收拾好也去休息吧。】

　　回到卧室，我坐在台灯前写物理作业。那些人的作业被我丢在一边。

　　一个半小时后，我将物理作业整理好放在文件夹上，瞥到一旁黑屏的手机，靠在椅子点开了那条陌生号码。

　　IP在国外，我知道这是谁的号码。我拿着手机回拨，直到响了四次，对面才接。

　　【爸爸。】

　　【你爸爸现在忙。】温柔疲惫的女声从电话那边传来。

　　【妈妈。】

　　【嗯，听说你去了黔南上学？怎么不在上京读？是上京的分数线不够吗？我托你刘叔叔帮帮忙，他是上高的校董，总能漏出一个名额的。】

　　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

　　【黔南高中的师资力量比不上上京，况且你在那里人生地不熟，也不安全。我托你刘叔叔帮帮忙，下个月就转校吧……】

　　【妈妈。】

　　我打断了她的话。

　　【我快期中考了。】

　　【这样突然转学不利于我接下来的学业。况且……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我不想回上京。】

　　母亲愣了愣，我想她现在一定皱着眉头。毕竟在她眼里，我一直都很乖，也很听话。这是我第一次反驳她的意愿。

　　【快……快要期中考了吗？抱歉啊，宝贝，原谅妈妈工作实在太忙，这段时间没太注意你的学业。】

　　【如果你喜欢在黔南读书，那妈妈尊重你的意见。】

　　【有什么问题跟你廖叔说，别总一个人担着……】

　　不知是不是母亲温柔慈怜的声音太具有欺骗性，我的心莫名的升起一片委屈和难过，连声音都带上了些许哽咽：

　　【妈妈，我——】

　　【哎！已经十点了？那么快……弗兰德先生已经到楼下了？】

　　【啊……抱歉，我在跟我女儿通电话……好，好，好，我现在过去……】

　　手机那边传来一阵忙乱的杂音，直到最后，对面传来母亲清晰的，温柔的，略带歉意的声音。

　　【对不起啊，宝贝。妈妈又要去工作了，你在国内乖乖的，有时间再聊啊——】

　　嘟……嘟……嘟……

　　没等我说话，电话就挂断了。

　　听着耳边冰凉的忙音，我默默呢喃：

　　【……过得一点也不好。】

　　手机渐渐放下，我平静地低头看了一眼时间，晚上11点38分，通话时长：5分13秒。

　　这怕是近半年唯一打过的一次长电话吧。

　　我看着黑屏的手机，自嘲的笑了一下。

　　太过温柔的嗓音总是让人沉溺，我险些都忘了，自己是不被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