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落衣》笔墨清白

2、池鱼篇

　　国庆放假结束的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课铃声响起，我被她们堵在了二楼女生厕所。

　　这个时间点，基本上没人会来这里。

　　我只能庆幸这节课是自习课，我不会因此落下课业。

　　为首的是同班的一个女生，穿着“改良版”修身短袖，配着超短裙，染着酒红色大波浪。

　　自从进校第一天她就如同猎狗一般盯上了我。这段时间如果不是池玥，我恐怕早就被逼疯了。

　　【今天总算逮到你了。】

　　身后的几个跟班上前抢过我的书包倒在地上，她踩在我的作业上来回碾，然后一脚将它踢开，上前狠狠拽着我的头发往地上拖，神经末梢传来尖锐的刺痛模糊了我的视线。

　　她把我的头按在水池里，然后拽出来一巴掌甩在我脸上，我踉跄地撞在了水池崖边，额头肿了一片。

　　【你倒是机灵，怎么？以为躲在池玥身边我就奈何不了你了？】

　　【上次交代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以为躲着就有用？】

　　说着，她缓缓蹲下身，侧身冷笑:

　　【我想……池玥应该还不知道你利用她的事吧。如果她知道你在利用她，即便是被逼无奈，你觉得，以她的性子，她能放过你吗？】

　　说着，她站起身冷嘲:

　　【呵……自己是个软脚虾，也别怪别人总是欺负到你头上！你该想想，自己为什么总是那么让人厌恶。给我好好教训她！】

　　池玥……

　　我趴在地上在心里默默呢喃。

　　不出所料，我遭受了比以往更严厉的毒打。衣服被扒，浑身赤裸地躺在污水里，凌乱的长发黏在脸上，杂着枯叶与碎泥。校服被剪得破破烂烂，我顾不得疼痛，仅有的羞耻心让我狼狈地将衣服拢在身上。

　　她们拿着水管对着我脸上滋，猛烈的水刺进眼睛，疼的我脸色惨白，冰冷的水凉入骨髓。她们讥笑着，污言秽语充斥着我的耳朵。

　　终于，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我感觉自己要死了，脸贴在地上，浑身都暖暖的。

　　好像，这样死了也挺好的……

　　砰！！！

　　厕所的门突然从外面推开。

　　光照了进来。我下意识眯了眯眼，疲惫地朝门口看去。

　　池……玥……

　　【哟，池姐！】

　　女生看到是池玥，立刻掐掉烟上前打招呼，连声音都带着笑意。

　　原来，她们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池玥没理她，只是轻轻扫了我一眼，随后转身进了厕间。

　　完全被人无视……

　　女生阴沉着脸不说话，咬碎了牙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我想她一定心里恨急了，但脸上不得不强装笑容。说实话，我心里升起了一股诡异的畅快。

　　几分钟后，池玥从厕间出来。

　　我以为她会离开，但她没走，视线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女生身上。

　　【陈映雪，你的品味倒是越来越差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震斥耳膜。

　　【怎么？还不走？想留在这里吃晚饭？】

　　这声音宛若天籁。

　　陈映雪咬了咬牙，回头看了我一眼，带着跟班仓促离开。

　　一时间，厕所里就剩下我和她。

　　四周一片安静，水滴落在瓷砖敲出清冷的回响，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一步一步靠近，像是踩在心尖上，连呼吸都凝成了霜。

　　我感激她，但我更怕她。

　　她一步步走近，我一点点回缩。

　　池玥嗤笑了一声，叫住了我的名字。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清冷的嗓音带着人前不同的玩味，夹杂着几分惑人心沁，“钟渔”这两个字在她口中说出显得那么清明蚀骨。

　　我浑身一颤，慢慢抬头。

　　一米七五的身高，穿着一身老牌儿灰色运动服，一头长发随意地绑在身后，带着一顶黑色棒球帽。

　　从这个角度看她，我可以看见她那张近乎完美的精致绝伦的脸，以及那双极其出尘的眼睛。

　　池玥突然蹲下，把我吓得一跳，一颗心止不住的狂跳。

　　我搞不懂她要做什么。

　　直到……

　　身上还在流水的管子被人拿起丢在一旁，紧贴脸上的发丝被人撩至耳后。温热的指尖轻轻触碰到耳朵，有些痒痒的，也有些暖暖的。

　　我默默地看着她，一时间竟做不出任何反抗。

　　她扯了扯我的衣服，在看到我裸露在外的伤时，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我反应过来往后缩了缩，手指紧紧抓着衣服，不想让她看见我身上的伤。

　　【你的校服不能穿了，穿我的。】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俯身与我对视时，那双眼睛让我心脏一振，仓慌低头。

　　她将自己的衣服脱掉披在了我身上，缓缓将我扶起。

　　看到一旁的校服裤，她问：

　　【这是她们做的？】

　　肮脏丑陋的一面被人撕开，我难堪地在一旁踟蹰。

　　池玥没说话，将自己的裤子脱掉给我。

　　我面露一丝惊讶，没去接。

　　【怎么？要说谢谢吗？】

　　这个时候，她竟然有心情逗我。

　　【拿着，我有裤子穿。】

　　说着，池玥伸了伸腿，向我展示了一下腿上穿的那条丑得清新脱俗的紫红色大花紧身秋裤。

　　出尘的眼睛带了一丝丝温度，如雪霁初晴，寒霜尽褪，春山将至。

　　她将裤子塞到了我手里，转身去收拾东西。

　　穿好衣服之后，我站在一边默默观察她。

　　看着她拔掉水管，关掉水龙头。看着她皱眉去捡那破烂肮脏的校服。看着她蹲下身一本一本去捡那已经沾满污水的书。看着她穿着那条扎眼的紫红色花秋裤来回晃动……

　　看着她捡起那本沾了污水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作业本，蹲下身一页一页整理好，然后回过头对我说:

　　【傻站在那儿干嘛呢？走了。】

　　随即，她单手背起书包，拿着衣服往外走:

　　【这衣服不能穿了，一会儿我给你扔掉。】

　　【你身上有伤，虽然不严重，但还是要及时涂药，免得伤口感染。】

　　【我现在带你去医疗室……】

　　听到要去医疗室，我猛的停住脚步，上前阻止了她。

　　池玥愣了一下，侧头看我，沉默片刻，她问:

　　【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我点点头。我确实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无论是廖叔还是其他人。

　　池玥带着我从学校后门离开。

　　进校一个多月，我竟然不知道这里何时多了这样一道门。

　　后门直通一条杂货街，四周都是老式居民楼。杂乱的垃圾堆，陈旧的铁丝网，破败的墙皮和错综复杂的小巷……

　　池玥带着我在巷子里穿梭。

　　我想如果不是池玥，我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来这里。

　　她带着我来到一家小宾馆前停下，小宾馆地方又小又偏，门口闪烁着“欢迎入住”的老旧红色灯牌。

　　宾馆前台坐着一个约摸五十多岁的大婶，穿着花色秋衣长裤，正扭着身子的趴坐在桌子上追剧，一旁放着果盘和一堆花生瓜子壳。

　　池玥熟稔地从台子上的铁盒子面挑了一把钥匙给我。

　　【房间201，你先上去。】

　　我点头接过，缓缓朝狭窄的楼梯口走。

　　【池玥？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芳姨……】

　　【咳咳咳……你可别这样叫我。每次你一叫我，准没好事儿……】

　　走到拐角时，我又听见了池玥的声音。

　　【芳姨~这次真没什么大事，就是帮点小忙……】

　　池玥的声音惬意轻快，甚至还带了点少女的傲娇，跟她在班里冷漠倨傲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

　　我下意识停住脚，回头看向池玥。

　　她懒散地半趴在台前，嘴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一只手撑着下巴熟稔地跟芳姨聊天。

　　似乎察觉到什么，她视线与我在空中交汇，然后她若无其事的转了回去继续跟芳姨说话，但我却看到她嘴巴无声吐出两个字。

　　她在说:【上去。】

　　我愣了下，转身朝二楼走去，楼下的声音渐渐变小。

　　201面积不大，但胜在干净，一张简单的白色单人床加上一间小卫生间。

　　我把东西放到沙发，拿着作业本在窗台上撑开。虽然已经无济于补，但我还是想把它晒干收好。

　　窗外是一棵巨大的枫树，红艳艳的落了一地枫叶，绯色的夕阳丝丝缕缕，透过光秃的树梢斜斜照进屋内。

　　我疲惫的坐在床边，抬头看向远处粉色的天空，紧绷的神经难得有了一丝放松。

　　咔——

　　身后的门被人突然打开，我转头看过去。池玥稳步走过来拉过个板凳坐在我旁边。

　　【谢谢你，池玥。】于情于理，我都感激她。

　　池玥挑了挑眉，撇头看着我问:

　　【怎么？现在倒是不怕我了？】

　　【你……你跟传言的……不一样。】

　　池玥笑了笑，仰头看了眼窗外，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向我:

　　【你跟传言的……也不一样。】

　　没等我细想，她岔开话题：

　　【你怎么得罪陈映雪了？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跟个苍蝇似的，赶又赶不走，打又打不死……】

　　我听着她的吐槽，呆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没得罪过她们。从一开始，就是她们自己找上门的。】

　　听到这话，池玥直起身了然地点了点头。

　　【你信我？】

　　我疑惑地问她。

　　谁知她笑了一下，反问道:

　　【怎么不信？】

　　她看着我，声音随意，

　　【陈映雪那厮，仗着自己有个好背景，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了。】

　　【我以为上了高中，她怎么都能消停消停呢……】

　　【只不过……你不是来自上京的吗？怎么也会被她欺负？】

　　我低头摇了摇:

　　【我不知道。】

　　池玥没在多问，转身朝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

　　我站起身问她。

　　【下去给你拿些药。】说着，池玥头也不回的开门走了。

　　砰，门关上。

　　我抿了抿嘴没说话，坐在床边等她。

　　没过多久，她带着两套干净整洁的衣服还有一箱药回来。她将其中一套递给我，示意我先去洗澡。

　　我没拒绝，礼貌接过衣服进了浴室。

　　等我从浴室里出来，就发现池玥早已经洗好澡换好衣服坐在床边。

　　她的一只腿搭在床沿，一只腿留在地上。她好像是在发呆，眼睛一直盯着药箱，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摆弄药瓶。

　　柔顺的黑色直发随意散在身后，白炽灯下显得她眉骨更加深邃漂亮，上身穿着一件奶芙色的毛绒卫衣，胸口绣着一只可爱的金丝布偶猫，猫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铃铛。

　　在班里，池玥永远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同窗一个多月她们甚至没说过一句话。

　　而现在的池玥，却周身散发着温和随性，发呆的时候甚至有些木讷的可爱。

　　我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摇了摇脑袋，将杂念甩掉。

　　【池玥。】我温声喊她。

　　池玥回过神，坐直身子看向我，

　　【洗好了？】说着她从床上下来，从药箱里拿出一支蓝色药膏。

　　【你身上的伤，处理一下。】

　　我应声接过。

　　随后，她很自觉的起身拉上窗帘，然后背着我坐在床脚。

　　我看着她的背影，想起那些人对她的评价，摇了摇头。拿着药坐在床的另一头，解开衣服处理伤口。

　　指钟在一点点转动，不知过了多久，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需要帮忙吗？】

　　我愣了一下回头朝池玥看去，发现她背对着我坐在床上，腰背挺得很直。

　　【我帮你处理后背的伤。】

　　池玥的声音似乎染上一丝细微的冷意。

　　她怎么了？生气了吗？是等着急了吗？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为了不耽误时间，我点头应了句“好”。

　　闻言，她神色漠然地走过来，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她在班里的样子。

　　我没说话，默默将药递给她。

　　池玥将我的头发撩至身前，挤出一些药膏涂在我身上，冰凉的指尖透过皮肤传进骨膜时，我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她的动作很轻，我没觉得多疼，甚至觉得有些痒，酥酥麻麻地，身子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

　　【疼吗？】她突然这样问我。

　　我下意识摇了摇头。

　　池玥再没说过话，等涂好药，将一旁的衣服递给我，然后背过身收拾药箱。

　　但我能明显感觉到，她情绪不对。

　　余晖渐渐落下，天际被染上一抹深邃而浪漫的紫色。红灯起舞，星火绚烂，街道被装点得如梦似幻，宛若一条游龙，热闹非凡。

　　【下去逛逛吗？】身后传来池玥的声音。

　　【可以吗？】自从到了这里，我还真没好好逛过一次。

　　池玥点点头，带着我去了夜市。

　　夜市人声鼎沸，一片热闹景象，我们沿着街走，还能看见不少穿着各种颜色校服的学生在这里觅食。

　　路过一家烧烤摊时，我听见有人在喊池玥的名字。我顺着池玥的目光朝那人瞧去。

　　那人年龄不大，约摸二十出头，身形高大，清隽硬朗，穿着一件黑色体恤。

　　【池玥？今天怎么没去上班啊？】

　　上班？我疑惑地看了一眼池玥。

　　【柯哥。】

　　池玥没有反驳，反而十分熟稔地跟来人打招呼，她似乎跟这条街的不少人都认识。

　　看到我，柯哥的表情明显愣了一下。

　　【……这位是？】

　　【我同学，钟渔。】

　　我上前礼貌打招呼。

　　柯哥愣了一下，连忙擦了擦手，笑着弯腰轻握了一下。

　　【你好，你好。】

　　【以前没见你带同学过来，今天难得看见你，还带着同学……】说着，柯哥朝柜台的年轻小哥喊道，【小刘，给她们腾一桌出来。】

　　【好嘞！哥。】小哥笑着应道。

　　【柯哥，我……】池玥刚想拒绝就被柯哥拦下。

　　他似乎知道池玥要说什么。

　　【放心，今天我请客，不收你钱。】

　　我下意识看向池玥，池玥对我瑶了瑶头，转头朝柯哥笑道:

　　【那就麻烦柯哥了。】

　　【去吧去吧，好好吃，好好玩啊。】

　　柯哥满足地离开了，留下的小哥找了个不错的位置招呼我们过去。

　　【想吃什么？】池玥问。

　　以前在上京，我没吃过这种东西，今天是第一次尝试。

　　为了不让池玥麻烦，我说:

　　【都可以。】

　　【那我去挑，你坐在这里别乱走。】

　　见我点头，她起身朝食材区走去，渐渐消失在人群。

　　此时正是夜市高峰期，对面的几桌麻将打得火热，一旁的老茶馆的棚子前，几个大爷坐在竹椅围着大树桩下棋，一旁的石桌上正咕咕煮着茶。

　　听说黔南城的茶叶最为出名，廖叔很喜欢，只可惜我身上的钱都被拿走了，这些东西只能看着。

　　没过多久，池玥回来了。

　　伙计把烤好的东西端了过来，还贴心地附赠了几瓶饮料。

　　我咬了一口瞬间被辣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池玥倒没什么，但看到我这样，她立刻起来拧了瓶水给我。

　　我快速接过去喝，嘴巴辣得生痛，就连胃里都泛着一团火，热得难受。

　　【抱歉，我不知道你吃不了辣。】

　　我弯腰捂着胃，低头摇了摇，慢慢缓过劲。

　　池玥脸上少见地带着几分歉意，拿着筷子将盘子里的辣椒撇到一边，尽量挑出一些放在另一个盘子，然后伸手推到我面前。

　　【这些应该可以，你试试。】

　　我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既觉得丢人又觉得自己矫情。

　　吃完，池玥带着我回了学校。

　　晚间的月亮宛如一个洁白无瑕的玉盘，圆润明亮地静静悬挂在天幕之上。

　　我安静的跟在池玥身后，此时正是晚自习，教学楼一片灯火通明，校园里却静悄悄的，偶尔听见草丛里蹦出几声虫鸣。

　　这是我第一次逃课。

　　皎洁的月光丝丝缕缕地斜斜透过沿路葱郁的榕树洒在前面高挑的身上，树影婆娑间留下一片斑驳陆离的光影。

　　叮——叮——叮——

　　学校的铃声突然响起，原本寂静的校园瞬间被打破，教学楼顿时传来一阵脚步，声音急促有力，如战鼓击锤。

　　学生们欢呼着往校门口跑，如同一群被放飞了的鸟儿。

　　池玥转头看我:

　　【我送你出去。】

　　【好。】

　　到学校闸机口时，池玥拿着卡扫了一下，闸栏应声而开。

　　【池玥，今天……谢谢你了。】

　　池玥点了点头，转身朝校内走去。

　　一栏之隔，我站在路灯下，默默地目送着池玥渐渐消失在黑夜里。

　　【大小姐。】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廖叔。】

　　我转身温柔看向来人。

　　廖叔笑着接过我的书包，温润而恭敬:

　　【您今天出来的比往日早。】

　　【嗯，今天课业完成的早。】

　　廖叔看着我身上这套香芋色奶芙卫衣外加一条黑色紧身长裤，问道，

　　【您衣服怎么换了？】

　　【下午体育课的时候，衣服不小心划破了，这套是找同学借的。】

　　【那还真要好好感谢她……】

　　【廖叔，我累了，我想回家。】

　　我温和的打断了他，小女儿般得搂着他的胳膊往车那走。

　　廖叔最吃我这一套。

　　他神色温柔而无奈，轻轻挣脱开，语重心长道，

　　【小姐，你长大了。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即便是我也不行。】

　　只有在我面前，廖叔才会如此。

　　他絮絮叨叨地向我说着防范异性的话，我默默地听着，眼底含着笑。

　　想到今天我竟然有那么一瞬间是想去死的，我感到荒唐至极。

　　起码为了廖叔，我都不该有这个想法。

　　显得懦弱而又幼稚。

　　我无比庆幸，池玥救了我。

　　夜间，我静静躺在卧房的床上，看着窗外地星辰浮海，思绪悄然升起，回想起今天的点点滴滴。

　　池……玥……

　　我在心底默默念着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