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燃尽时》第三颗树

13、发芽

　　那场雨过后，南方的天依旧闷热，但我心里的某些东西，却被彻底冲刷出了形状。周维安的出现像一根刺，扎破了我苟且偷安的自欺欺人。东躲西藏，担惊受怕，靠着陈烬用血汗换来的微薄收入和他自己都朝不保夕的“庇护”……这条路，走到最后，只能是死路一条。
　　“我不能等死。”我开始像一头在暗处蛰伏太久、终于嗅到血腥味的幼兽，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观察着身边的一切。
　　我看后勤主管王阿姨——那个微胖的、总是皱着眉头的女人，看她对谁和颜悦色，对谁不耐呵斥；我看商场里那些穿着体面的售货员，看她们如何对顾客巧笑倩兮，转身又如何撇嘴嘀咕；我甚至看街上那些穿着干部服、行色匆匆的人，揣摩他们脸上的神情和步调里的权威。
　　周维安果然又“偶遇”了我几次。有时在商场，有时在我下班回大杂院必经的那条巷子口。他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咄咄逼人地试探，反而总是带着那副阳光灿烂的笑脸，有时递过来一包用牛皮纸包着的、印着外文的饼干，说是朋友给的，他不爱吃甜的；有时只是闲聊几句，问问我工作习不习惯，南方菜吃不吃得惯，语气寻常得像是个热心肠的邻家大哥。
　　可我每一次，后背的寒毛都会立起来。我低着头，接过饼干，讷讷地道谢，用尽所有力气扮演一个木讷、胆小、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我知道，我越是表现得卑微不起眼，就越安全。但我也知道，他根本不信我这套伪装。他的眼神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那里面闪烁的探究和兴趣，像猫捉老鼠般，让我心惊肉跳。
　　那包昂贵的进口饼干，我没有吃。我仔细地用干净布包好，在一个王阿姨看着心情不错的下午，敲开了她办公室的门。
　　我绞着衣角，脸上堆起怯懦又感激的笑，把饼干递上去，声音细得像蚊子哼：“王阿姨……上次、上次多亏您照顾……这个……给您家孩子尝尝……”
　　王阿姨愣了一下，看看那饼干，又看看我涨得通红的脸，眉头舒展开来，露出一丝笑意：“哎哟，你这孩子，还挺有心。自己留着吃嘛。”
　　“我、我吃不出好赖……”我慌忙摆手，眼神里努力挤出点乡下人的实诚和惶恐，“您不嫌弃就好……我在这也没个亲人，就觉着您面善，像、像我姨……”
　　这话半真半假，带着刻意的奉承和孤苦无依的可怜劲儿。王阿姨打量着我，目光在我过于出众却总是低眉顺眼的脸上停顿了几秒，叹了口气：“也是个苦命的孩子。长得这么俊，窝在这里擦地确实可惜了。”
　　她收下了饼干。过了几天，她把我叫过去，状似无意地说：“老李他们售货部那边，好像缺个整理货架、盘点的帮手，不算正式工，但比扫地轻省点，钱也多几块。我跟老李提了句你手脚麻利，就是话少了点……你愿意去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我用力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愿意！我愿意！谢谢王阿姨！谢谢您！”
　　就这样，我从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公共区域，调到了灯火通明、商品琳琅的售货部。虽然依旧是最底层的临时工，干的还是杂活，但至少，我离那些光鲜亮丽的人和事，近了一步。我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些售货员是如何工作的，如何与顾客、与领导打交道。
　　那天晚上，我破例没有喝稀粥。我用头几天省下的工钱，买了两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回到那个低矮潮湿的小屋时，陈烬还没回来。
　　我把苹果仔细洗了，放在桌上那个缺了口的陶碗里。红艳艳的果子，在这灰败的屋子里，像两团微小却灼人的火苗。
　　陈烬回来得很晚，带着一身更重的疲惫和尘土，但眼神里却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他没注意桌上的苹果，而是先灌了半瓢凉水，然后看向我，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少见的、压着的情绪：“今天工头说了，让我带几个人。”
　　我愣了一下。
　　“小工头，管四五个人。”他补充道，语气尽量平淡，但眼底深处有一丝极细微的光，像被埋藏太久的火石，终于擦出了一点星子，“钱……也能多些。”
　　我们俩看着对方，屋子里有片刻的寂静。窗外是别家炒菜的声响和孩子的哭闹，而我们这小小的空间里，却有一种无声的、汹涌的东西在流动。
　　我拿起一个苹果，递给他。他看了看苹果，又看了看我，似乎想问我哪来的钱，但最终什么也没问，接了过去。
　　“我今天……调去售货部了。钱也多两块。”我轻声说，手指摩挲着另一个光滑的苹果表皮。
　　他啃苹果的动作顿住了，抬眼看向我。他的目光很深，像是想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看着。许久，他重重地咬了一口苹果，发出清脆的声响。“嗯。”他应了一声，嚼着苹果，声音有些含糊，“挺好。”我们没有再说话，各自吃着苹果。清甜的汁水在口腔里蔓延，带着一种久违的、实实在在的滋味。
　　我知道，他当上工头，必定付出了我不知道的代价，或许是被更重的活，或许是别的。而我能调去售货部，也绝非仅仅因为王阿姨的“心善”。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这泥沼里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往上挣扎。
　　苹果很小，很快吃完了。核扔在墙角，明天再扫。
　　但那一刻，在这间破败的、散发着霉味的南方小屋里，我和他之间，似乎有一种新的东西，在无声无息地生根发芽。那不再是单纯的依赖与被依赖，庇护与被庇护。
　　而是两个深陷绝境的人，终于背靠着背，握紧了手里唯一的、粗粝的石头，准备对着这个冰冷的世界，砸出一点裂缝，挣出一条活路来。
　　夜色依旧深沉，前路依旧茫茫。
　　地上的苹果核，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不足道的、却真实存在的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