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六章汉皋盟（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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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的昏沉里，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嗡鸣声像只困在玻璃罩里的飞虫，在黏腻的空气里撞出细碎的振颤。我咽下嘴里还带着温热汤汁的一口面，指尖蹭过沾了油星的屏幕，划开消息——是刘叔的，言简意赅，让我小学结业考试一结束，就直接动身去武汉，参加一场婚礼。消息末尾附了个陌生的姓氏，还有一串酒店地址，只轻描淡写提了句“亲戚”。
亲戚？我在记忆的仓库里翻找，那些被时光蒙尘的面孔里，竟没有一张能与这个称谓对应。思绪像被风拂动的蛛网，在脑海里晃荡了片刻，最终还是落回原点——大抵是父辈乃至祖辈那盘根错节的人情网络吧。那是一张我从未真正踏入的网，却偶尔会被其中的丝线牵着，被动卷入一些陌生的场合。也罢，这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没在心底激起多少探究的涟漪。
真正让心头微微发颤的，是“离开”两个字。离开这间终日弥漫着消毒水味的教室，离开这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粘稠空气。一种近乎本能的逃离欲，竟比“亲戚”这个词更真切。可就连这丝微弱的兴奋，也像被什么东西硌着，舒展不开。这该死的环境，早把“考试结束”本该有的狂喜与轻盈，磨得钝了——像块反复擦拭过的橡皮，失了最初的软弹，只剩硬邦邦的疲沓。
结业考试的铃声终于响起，在教室里拖得有些敷衍。没有电视剧里那样的欢呼，也没有抛洒书本的热闹——那些鲜活的情节，早被现实里的沉默压得没了踪影。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静，像紧绷了许久的弦突然松开，却忘了该如何震颤，连本该有的几分轻松，都被扼在喉咙里。班主任倚在讲台上，语调还是惯常的冷硬，裹着一层无形的高压，一板一眼交代后续事宜，指尖捻着单据的边角，簌簌作响。
就在这程序化的尾声里，指节叩门的声响突然落下，笃笃笃，把沉闷敲得顿了顿。我顺着门上半蜷的修长手指望过去，刘叔的脸在门框的阴影里，依旧是惯常的平静。他轻咳一声：“李老师，我来接亦云，之前给您打过招呼了。”老师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表，指尖在单据上顿了顿，终究是点了点头，示意我可以走了。
教室里残余的目光一下子聚过来，有好奇的，有漠然的，还有未散的倦怠，像细小的针，齐刷刷扎在我身上。这是我第一次，成为这个空间里短暂的中心。可奇怪的是，心底竟没掀起半点波澜——没有局促，也没有得意。我只是按着平常的速度，慢吞吞把笔袋里几支磨秃了尖的笔归拢好，又将抽屉里最后两本卷了边的练习册塞进书包。拉链合上时，发出咔嗒一声脆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我没抬头去迎那些目光，懒得看，也觉得没必要——这短暂的“瞩目”，与过去那些带着恶意的打量，本就没什么不同，都与我无关。
一夜颠簸后，列车门拉开的瞬间，混着汽油味与陌生尘土的风撞进怀里，带着南方夏日特有的湿热。我在人声嘈杂的车站出口，看见并肩站着的父母。他们接过我不算沉的背包，随口问着“考得怎么样”“路上累不累”，语气平稳得像早已演练过，连关切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我也如常应答，简短的词语在空气里交换，可那层无形的隔膜还在，像片极薄的玻璃，明明能看清彼此的神情，却总隔着点说不清的生分。
晚间在父亲安排好的酒店安顿下来，母亲说要带我出去买些吃的。南方的夏夜裹着湿热的风，霓虹灯的光晕落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晕成一片模糊的彩。我们并肩走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影子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她在路边找了个支着红伞的小摊，跟老板说“两碗面条，多放辣”，然后拉我在折叠椅上坐下，塑料椅腿在地面蹭出轻微的声响。
面端上来时，热气裹着芝麻酱的香扑面而来。我想着起身去端，腿却像被钉在椅子上，没力气动。可她像是早看穿我的局促，没等我挣扎，就已经走过去，双手端着两碗面过来，还顺带抽了两双一次性筷子，撕开包装时发出沙沙的响——在她眼里，这或许本就是该做的事，寻常得像呼吸。
沉默在热气里飘了会儿，她才笑了笑，声音放软：“快吃吧，赶了这么久的路，别饿着。”我点点头，慢慢挑起面条，芝麻酱裹着红油，在舌尖散开浓郁的香。吃到一半时，她忽然停下筷子，看着我碗里的面：“够不够？我这碗还没动，给你拨点？”
我抬头时，看见她那碗面果然没动，葱花还浮在红油汤上，被热气熏得微微打卷，她手里只握着那杯早凉了的豆浆，喝了没几口。“知道你路上没好好吃饭，就先给你留着，我本来也吃不多。”她说着，就用筷子挑了两筷子面，稳稳落在我碗里，面条上还挂着红红的辣油。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不用，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轻轻点了点头。
“你跟你爸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不怎么会说话。”她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角，指尖蹭过碗沿的红油，“他在路上就说，觉得你心里藏着事，可他嘴笨，不知道怎么问，就让我带你出来走走，有什么话跟我说，我们是你亲人，不用藏着。”
我斟酌着，把这些年一个人住的琐碎——冰箱空了要自己去菜市场挑青菜，放学回家面对空荡荡的屋子，连开灯都觉得冷清；还有换班后的孤立，没人一起去食堂，没人一起放学，只能自己躲在走廊尽头看云——那些零碎的事，用尽量平淡的语气说了些。声音混在夜市的喧闹里，连我自己都觉得不真切，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用筷子搅了搅碗里剩下的面条，花白的面条在红油汤里打了个转。等确定我没再往下说，她才慢慢开口，声音轻了些：“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只是你不太会说，我只能尽量去懂你的感受。你确实像你爸想的那样，变得独立了，可你说的这些，我们之前真的没料到。当时……你为什么要自己扛着这些呢？”
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我脸上之前摔破留下的浅疤，动作很轻，像怕碰疼我。我顿了顿，才说：“可能……是不想被他们那样欺负吧。”
“我知道问这些可能没意义，但当时你为什么不跟老师说呢？”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无奈，指尖还停在我脸颊的疤上。
我往后靠在折叠椅的椅背上，目光落在地面坑坑洼洼的水泥上，声音有点闷：“我觉得老师不会管的。就算管了，警告几句，也没什么用，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
她看着我，慢慢点了点头，像是认同我的话：“确实，很可能会这样。但你既然能对自己这么狠，就没想过换个法子保护自己吗？”见我眼里带着疑惑，她就拉着我的胳膊起身，往酒店的方向走。夜市的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晚风裹着食物的香气吹过来，她才开口：“之前跟你说的那些道理，你大概没完全懂。我知道人都不爱听说教，可对你遇到的这些事，我们也只能说这些了。”
我们并肩走在被路灯照得炽白的柏油路上，她的声音混在晚风里，很轻却很清晰：“要是你的能力——比如学习成绩比别人好，或者朋友多，口才好，哪怕是游戏打得好，甚至……武力（当然，现在法治社会，这最蠢）——只要有一样能超过周围人，接近优秀，你的处境还会是现在这样吗？”
我没说话，只是跟着她慢慢走。鞋底蹭过路面的碎石子，发出细微的声响。晚风里，她继续说：“你有你爸的那股狠劲，可他知道把劲用在该用的地方，你缺的就是这个。这也是他想教你的，只是方式太极端了。我之前跟他争过，没争过。但亦云，我们对你的爱，一点都不比别的父母少，这点你要信。”说完，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掌心带着温热的温度，像小时候奶奶哄我睡觉时的触感。
路灯的光落在她的发梢，泛着细碎的亮。我望着前方延伸的柏油路，忽然觉得，那些横亘在我们之间的生分，好像在这温热的掌心与晚风里，悄悄松了些。
赴汉婚途记
昏筵屏亮虫鸣萦，叔讯催赴汉皋盟。
铃歇堂空无雀跃，囊整人观只寂宁。
途遥夜簸风尘味，站口亲迎语涩馨。
夜市面温分辣暖，慈怀抚疤破迷冥。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十六章汉皋盟（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