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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汉皋盟 ...

  •   酒店前台的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旋即转向我的父母,语气是程式化的温和:“按规定,这位小朋友未满十八岁,需要与成年监护人同住一间房。”
      父亲闻言,只是略一点头,并未多言,利落地办好了所有手续。拿到两张房卡,转身走向电梯的间隙,他才像是随口提起,声音平稳地落在我耳边:“规矩是规矩,但人是活的。”电梯镜面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你想选择不完全遵从规则,就要有承担相应后果的准备和能力。就像现在,我们让你独自住一间,意味着如果发生任何意外,风险将由我们完全承担。”
      这话语,与他多年前在我掌心放下那把冰冷钥匙、那两张崭新纸币时所说的,如出一辙。规则、代价、承担——这些词汇,似乎构成了他对我为数不多的、却烙印般清晰的教诲。我默默听着,心里竟不合时宜地松了口气。或许是早已习惯了独处的四面墙壁,若真要骤然与父母同宿一室,即便是血脉至亲,恐怕也难以避免那份侵入私人领地的、微妙的不适。
      翌日清晨,手机闹钟在预设的钟点将我从陌生的床榻上唤醒。洗漱完毕,从衣柜里取出昨日父母备好的一套略显正式的新衣,布料带着陌生的挺括感。穿戴整齐,我打开房门,走到隔壁门前,顿了顿,屈指轻轻叩响。几乎就在下一刻,门便从内打开,父母已然衣着齐整,像是等候多时。
      我沉默地跟在他们身侧,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他们正打着电话,语调客气而周全,内容围绕着“份子钱”的数额,正与另一位即将赴宴的友人做着最后的确认。我垂着眼,静静听着那些关于人情往来的、精细的权衡与计算,每一个数字似乎都承载着无形的重量。
      待一切细节敲定,母亲才收起手机,领我走向公交站。清晨的都市,空气带着黏腻的潮湿。在等候的间隙,她侧过头,声音不高,却清晰:“这些人情交往,门道很多。就像这随礼,”她目光望向车流,“要看自家与主家的关系亲疏,也要和身份相当的人通个气,维持个大概的平衡。给多了,旁人要起闲话,觉得你刻意显摆,或别有所图;给少了,情分上过不去,自己脸上也无光。”
      公交车裹挟着一阵风尘进站。上车后,父亲低声补充了一句:“好了,车上也算是公共场合,不多说了。”他转而看向我,“亦云,路还长,要是没睡醒,就再眯一会儿,到了叫你。”我依言点头,余光里,他们手机屏幕仍在不歇地闪烁,新的消息提示音微弱地、持续地振动在嘈杂的车厢空气里。我扭过头,将视线投向窗外,城市的天际线在薄雾中显得模糊而遥远,慢慢闭上了眼睛。
      “亦云,醒醒,到了。”迷蒙间,母亲轻柔的声线将我从浅眠中牵引而出。我跟随在父母身后,脚步踏入那片被称之为“婚礼”的场域。目光所及,是规范化的布景与流程,因与后来见过的诸多婚礼相似,细节反而在记忆中交融模糊。然而,那弥漫在空气里的、由每一位宾客由衷散发出的祝福与喜庆,却如同暖色调的光晕,笼罩着整个空间,在我心底留下一种朦胧而美好的向往,一种关于“圆满”的、遥远而温暖的想象。
      在入口处完成那套蕴含了无数门道的“随礼”仪式后,工作人员将我们引至安排的席位。具体与谁同座已不甚清晰,但那时我毕竟还是个孩子,最深刻的记忆,终究归属于那陆续上桌、令人眼花缭乱的珍馐。当腹中的饥饿感变得清晰可辨时,宴席终于开始了。黄澄澄的帝王蟹带着海洋的气息,乳白色的老鳖汤氤氲着滋补的热香,红艳艳的大虾在盘中叠成小山……待到婚礼的既定流程缓缓推进,主桌终于有人举箸,母亲在一旁轻声示意:“可以吃了。”
      她极为自然地将坚硬的蟹壳剥开,把饱满的蟹肉放入我的碟中,与此同时,口中仍能与同桌的友人谈笑风生,言语间维系着恰到好处的热络。我安静地坐着,目光追随着她那双灵巧的手的动作,耳中也默默分辨着叔叔阿姨们交谈中透露出的亲疏关系网。观察片刻后,我尝试着自己夹起一条蟹腿,模仿着开始剥弄。母亲注意到我的举动,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停下了为我剥食的动作,在与他人交谈的间隙,不时回眸关注着我的进展。当我终于有些笨拙却完整地剔出一缕蟹肉时,我听见了她一声极轻的、带着赞许的轻笑。
      待到家常闲话稍歇,话题渐渐引到了我身上。凭借方才旁听来的信息,我能在母亲低声提示称呼后,勉强接住那些善意的问询。后来,新郎挽着新娘来到我们这桌敬酒。两位新人具体的面容已在时光中淡去,但他们作为绝对主角所焕发的那种、几乎具象化的幸福光采,却在我心版上刻下了细碎的、发光的痕迹。我举起盛着饮料的酒杯,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出了最为诚挚的祝福。
      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饮料,宴席在喧闹中走向尾声。母亲看着我的目光仍追随着新人的背影,轻声问我:“怎么样?感觉如何?” 我点点头:“很好。他们给我的感觉……就像你们一样。或者说,你和我爸,把感情经营得很好,甚至比新婚夫妇的感情,还要更…厚重一些。” 一旁的父亲听到我的话,身形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并未立刻说什么,只是继续处理着手边的事,与路过的熟人颔首致意,但他脚下的步子,却不自觉地朝我们这边挪近了些。母亲对我这个评价感到些许意外,不像父亲那般含蓄,直接问道:“嗯?为什么这么说?” 我思考了一下,字斟句酌地回应:“我也不知道具体从哪儿得出的印象。甚至,你们在我实际生活里出现的频率,远不如别的孩子的父母。但就我的感觉来说……你们把你们的二人世界过得很好,很…完整。就算有了争吵,大多也是为对方考虑,而且矛盾不会停留太久,总能互相认真倾听。”我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甚至好到……偶尔会让我觉得,我在你们之间,是不是有点多余。” 一旁的父亲听到这里,顺手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我的肩头:“臭小子,怎么说话的?”他将手插回裤兜,目光望向别处,“之前的事,你妈都跟我说了。或许……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我们没想到你会遇到那些……破事。但你……”他顿了顿,呼出一口气,“好在,你至少没有长歪。” “我们能给你的道理和说教,你要尽量记在心里。”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世界是复杂的,不仅是成年人的世界,也包括你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我们说的这些,未必能保你一帆风顺,但至少能让你在关键时刻,不会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更多的,还是要靠你自己去体会、去碰撞。经过了之前那些事,你应该也明白,努力的方向很重要。但我今天要告诉你,即便是方向对了,努力本身,也只是你的投入,它并不能保证你一定获得外界的认可与回报。它最终能带给你的,往往是自我的提升——比如经验,比如心性的成长,这些看似虚无缥缈,却是谁也夺不走的财富。学校教你的那套价值观,可以接受,但要批判地接受;应用在生活中,更要懂得审时度势,灵活变通……学会利用规则。” 我点了点头,这些话有些沉重,我似懂非懂。母亲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我们爱你,这点你永远不用质疑。平常,可见不到你爸说这么多话呢。”她看了一眼身旁已将头微微转开的父亲,继续说道,“过几天你就先回襄阳吧,小学毕业了,正好没有作业,好好放松一下。我们呢……就像你说的,过得很好,好到……”她眼含笑意瞥了一眼父亲,“好到我们还想再多享受一下这二人时光。初中开学的时候,我们会过去送你。如果一切顺利,下次再见可能就是高中开学了。这些年,你做得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好。”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郑重:“如果后面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想要打破某些规则——你性子像你爸,又被这么放养着长大,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记住,一定要冷静地权衡那么做的后果。把所有利弊都想清楚,思虑周全之后,再遵从你自己的内心去做决定。只要你是考虑明白了的,不用事事请示我们,大胆去做。我们会为你兜底。” 我有些讶异:“这么……信任我?” 母亲轻轻牵起我的手,跟上走在前面的父亲:“这其实是你爸的想法。就算我事先知道了你要做什么,他也会阻止我干涉你的决定。我们所能给你的最大支持,就是这份信任,和最后的兜底。而我们了解了你这些年的经历后,也相信,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我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跟着他们的脚步,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久违的、属于母亲的温度,以及前方父亲那沉默却似乎宽阔了些许的背影。

      《宴归示子》
      汉上赴宴旅尘蒙,礼金暗度议亲疏。
      觥筹交错浮名场,蟹膏胭脂映玉壶。
      稚子初识人间戏,父母细语启冥途。
      莫道孤舟行路险,家山万里亦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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