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病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出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言锦舟独自坐在轮椅上,脸上未干的泪痕闪着微光。他闭着眼,指尖却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纪北轩脸颊滚烫的温度和急促的呼吸。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记忆的碎片不再混乱攻击,而是缓慢地、带着重量地沉淀下来,一块块拼凑出他曾遗失的世界。
那双总是沉默注视他的眼睛,不是在训练场,就是在弥漫的硝烟里。不是谢辰,不是江亦辰,是纪北轩。是他笨拙地递来水壶,是他守在医疗帐篷外彻夜不眠的身影,是他背着他穿过枪林弹雨时沉稳的心跳……
还有星空下的那个拥抱,滚烫,紧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个低沉的声音一遍遍在他耳边说:“锦舟,别怕,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
然后呢?
然后是什么?
言锦舟的眉头紧紧蹙起,试图抓住那段最关键的记忆。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不是之前那种撕裂般的剧痛,而是一种沉闷的、带着抗拒的钝痛。仿佛他的大脑在自我保护,不愿去触碰那个最深的伤疤。
江亦辰尖刻的话语再次回响“你怎么不敢告诉他你当初做了什么‘好事’!”“如果不是他伤你至深……”
纪北轩骤然苍白的脸和瞬间溃败的眼神同时浮现。
言锦舟猛地睁开眼,呼吸变得急促。
不。不对。
如果纪北轩真的伤他至深,为什么想起的都是他的好?为什么忘记一切后,本能还是向着他?为什么看到他痛苦,自己的心会疼成这样?
那些被江亦辰刻意引导的“记忆”、那些暗示纪北轩内疚不合群的话语,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像一层脆弱的油纸,被真实的情感轻易戳破。
骗子。
江亦辰是个骗子。
那……纪北轩呢?他到底隐瞒了什么?那段他“不得不”忘记的过去,究竟是什么?
一种强烈的、几乎是迫切的冲动攫住了言锦舟。他要知道真相。不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经过粉饰或扭曲的真相,而是完完整整的、属于他和纪北轩的真相。
他挣扎着,用那只没打点滴的手,艰难地转动轮椅,面向病房门口。
然后,他用尽力气,对着门口,发出了沙哑却清晰的声音:
“纪北轩……你进来。”
……
走廊上,死一般的寂静。
纪北轩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仰着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这样就能压下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酸涩和痛楚。谢辰焦躁地在一旁踱步,不时恶狠狠地瞪一眼远处脸色铁青、却也没离开的江亦辰。
纪北轩的掌心还紧紧攥着那条失而复得的项链,金属的棱角硌得他生疼,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害怕。
怕言锦舟想起一切后,眼中会露出厌恶和憎恨。怕那短暂的、失而复得的微光,最终会被更深刻的痛苦取代。江亦辰的话像恶毒的诅咒,唤醒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自卑。
是的,他伤过他。用他最不愿意的方式。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恐惧吞噬时,病房里传出的那个沙哑却清晰的声音,像一道光,劈开了浓重的黑暗。
“纪北轩……你进来。”
纪北轩猛地站直身体,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那扇门。
谢辰也停下了脚步,瞪大了眼睛。
连远处的江亦辰都猛地抬起了头,脸上血色尽失。
纪北轩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得他肋骨生疼。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把推开了病房门。
言锦舟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刚刚经历过巨大冲击的眼睛,红红肿肿,却异常清亮,里面没有了之前的茫然和陌生,也没有憎恶,只有一种复杂的、沉重的平静,和一丝不容错辨的……等待。
纪北轩的脚步顿在门口,喉咙发紧,一时间竟不敢再往前一步。
言锦舟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样子,心脏又是一抽。他微微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把门关上。”
纪北轩机械地照做,厚重的门板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彼此呼吸的声音。
言锦舟的目光落在他依旧紧攥着的手上:“那是什么?”
纪北轩浑身一颤,手指僵硬地松开。
沾着尘土和血迹的项链垂落下来,子弹壳的吊坠在阳光下微微晃动。
言锦舟的视线凝固在那枚熟悉的子弹壳上,呼吸停滞了一瞬。某些画面闪过脑海,他笑着将这个亲手做的、蠢兮兮的“平安符”塞进纪北轩手里,逼他发誓出任务必须戴着……
他缓缓抬起眼,看向纪北轩,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量:
“江亦辰说的,是真的吗?”
纪北轩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他像是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连呼吸都带着绝望。
言锦舟看着他,心口的疼痛细细密密地蔓延开。他继续问,每个字都像是砸在纪北轩的心上:
“你以前……伤害过我?”
“所以……我才忘了你?”
纪北轩猛地闭上了眼睛,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无法否认。那是横亘在他们之间,他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
看着他默认般的绝望姿态,言锦舟的心沉了下去,但某种奇异的预感却越来越清晰。他转动轮椅,向前挪动了一点,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看着我,纪北轩。”他命令道,声音不大,却带着医生特有的、令人安定的力量,“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要听你说。”
“全部。”
纪北轩缓缓睁开眼,通红的眼睛里盛满了水光,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看着言锦舟那双清亮执着的眼睛,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单膝跪倒在言锦舟的轮椅前,让自己与他平视。这个姿态,充满了臣服和忏悔。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剧烈的颤抖,开始了他的叙述。
从那个任务开始。那个因为他的错误判断,导致小队陷入重围的任务。激烈的交火,不断倒下的战友……言锦舟作为随队军医,冒着枪林弹雨抢救伤员……
“你为了救一个重伤员,暴露了位置,我看到了,我命令你撤退,你没听。”纪北轩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沾着血,从喉咙里艰难地抠出来,“我……我冲你吼,说了很重的话,我说你……只会添乱……”
言锦舟的瞳孔微微收缩。模糊的画面闪过,震耳欲聋的枪炮声,纪北轩焦急愤怒到扭曲的脸,对着他厉声嘶吼着什么……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然后呢?”他轻声问,放在毯子下的手悄悄攥紧。
“流弹……”纪北轩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你为了推开那个伤员,自己被……”
他猛地顿住,说不下去了,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从喉咙里溢出。
言锦舟想起来了。
不是纪北轩直接伤害了他。是他在纪北轩愤怒的指责(那指责源于恐惧和在乎)之后,为了救人,受了几乎致命的重伤。而在彻底昏迷前,他看到的最后一眼,是纪北轩惊恐万状、崩溃般冲向他的一幕……
所以,他忘记的,不是纪北轩的“伤害”,而是那场意外之前激烈的冲突,和之后巨大的创伤。而纪北轩,却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当时的失态和“错误”的命令,背负着这沉重的枷锁,在他忘记后,甚至不敢靠近,只能沉默地守候。
这个……傻子。
言锦舟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的男人,看着他通红的眼睛里盛满的绝望和爱意,心脏疼得几乎痉挛。
所有的迷雾骤然散开。
江亦辰的谎言不攻自破。
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涌出,不是出于悲伤,而是某种酸涩至极的释然和汹涌的心疼。
他伸出手,微微颤抖着,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上了纪北轩潮湿的脸颊。
纪北轩浑身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抬头,通红的眼睛里全是懵然。
言锦舟看着他,眼泪不停地滚落,嘴角却努力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温柔的、带着无尽酸楚和失而复得的弧度。
他用指腹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声音哽咽,却清晰得如同宣誓:
“纪北轩,我想起来了……”
“不是你的错。”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