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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姐从后门走 ...

  •   民国元年,临江城。

      春末的天气有些燥热。沈家庭院里,几株玉兰花也卷了焦边。

      沈清梧坐在窗前,握着笔描画纸上的缠枝莲花。每一笔都工整规矩,就像她过去二十年的人生。她从上海的新式学堂毕业回家已经三个月了,可在学堂里学的新思想、同学们讨论的自由平等,却像是上辈子的事。

      窗外,妹妹和女伴们正在绣花,母亲在一旁指点。这些声音让她觉得闷得慌。

      "大小姐,"丫鬟芸香轻声说,"车备好了,夫人催您去慈云庵进香。"

      沈清梧放下笔。又是进香。母亲总带她去庙里求姻缘,好像她在上海读的书,最后都只是为了嫁个好人家。

      马车走在青石路上。母亲闭着眼,念叨着程家公子快要从日本回来的事。沈清梧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飘向窗外。

      天快黑时,经过南街,一阵锣鼓声突然传来。戏园门口挤满了人,水牌上写着:"霓裳昆曲班——楚红玉《牡丹亭·惊梦》"。

      "戏子罢了,闹哄哄的。"母亲皱眉。

      沈清梧突然推开车门:"我下去透透气。"

      不等母亲回答,她已经钻进人群。芸香赶紧跟上。

      戏园里烟雾缭绕,锣鼓喧天。沈清梧从没来过这种地方,芸香护着她,在廊下找了个地方站定。

      台上正在演《惊梦》。

      然后,她看见了楚红玉。

      水袖轻扬,眼波流转。那唱腔清亮中带着倔强,字字句句直敲人心。沈清梧看呆了。台上的那个人,像是在燃烧生命般耀眼。

      曲终,喝彩声震天。看客们往台上扔银元、首饰。

      沈清梧下意识拔下头上的白玉簪。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扬手扔了出去。簪子划过一道光,落在台边。

      台上的楚红玉抬起头,正好看见廊下那个穿青色旗袍的小姐。那小姐脸上带着慌乱和惊叹,和这喧闹的戏园格格不入。

      两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很快分开。

      沈清梧被芸香拉着匆匆离开。回到马车上,母亲还在责备她。她低头听着,手却悄悄握紧,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戏台后,楚红玉卸妆时,拿起那支白玉簪看了看。 "沈家的……"她轻声说,把簪子单独收进一个小木盒里。

      自那日戏园归来,已是旬日。沈清梧坐在闺房中,对着一方素白绢帕,却迟迟未能落笔。案头那本《芥子园画谱》翻了一半,纸页间还夹着几日前未完成的缠枝莲纹样。

      那夜的锣鼓声、喝彩声,还有台上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总在不经意间浮上心头。她索性搁了笔,推开临院的支摘窗。暮春的风裹着玉兰残香吹进来,稍稍驱散了胸中郁结。

      “大小姐,”芸香轻手轻脚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门房刚送来的,说是霓裳班的人指名要交给您。”

      沈清梧心下一动。打开盒子,里头竟是那支白玉簪,底下压着一方素笺。笺上字迹秀逸,却带着一股难得的筋骨:

      “簪玉贵重,不敢轻受。闻小姐善画,倘得墨宝,愿以一曲相易。”

      没有落款,只钤了一方小小的朱印:“楚红玉”。

      沈清梧捏着那纸笺,指尖微微发烫。她想起那夜台上人抬眼时惊鸿一瞥,台下人声鼎沸中,原来她竟也看见了自己。

      “送东西的人呢?”她问芸香。

      “早走了,只说等小姐回话。”

      沈清梧沉吟片刻,走到书案前。她铺开宣纸,研墨润笔。这一次,笔下不再是工整的缠枝莲,而是疏疏几枝墨兰,幽独地开在石畔。画毕,她提笔在右上角题了两句诗:“幽谷独闻香,何必世人知。”

      待墨迹干透,她将画仔细卷好,交给芸香:“明日你同我一起去。”

      芸香应了声,却迟疑道:“夫人若问起……”

      “便说我去慈云庵还愿。”沈清梧语气平静,耳根却微微发热。

      隔日一早,沈清梧果然禀了母亲要去进香。沈母不疑有他,只叮嘱早些回来。

      马车却并未驶向城郊的慈云庵,而是在城南一处僻静的茶楼前停下。沈清梧戴着兜帽,由芸香引着上了二楼雅间。

      推开门,那人已经在了。

      楚红玉今日未施粉黛,只穿了件月白竹叶纹的夹袄,墨黑的长发松松挽着,比台上更多几分清丽。见沈清梧进来,她起身微微一福:“沈小姐。”

      “楚老板。”沈清梧还礼,两人相对坐下,一时竟无话。

      茶香袅袅中,还是楚红玉先开口:“蒙小姐赠画,红玉愧不敢当。”

      “楚老板的《惊梦》才是真正的好。”沈清梧真心道,“我在上海也看过几出戏,从未见过这般动人心魄的。”

      楚红玉唇角微扬:“戏子营生,讨口饭吃罢了。比不得小姐书香门第,笔墨传世。”

      这话里带着刺,沈清梧却听出几分自嘲的意味。她低头抿了口茶,轻声道:“那日赠簪,唐突了。”

      “小姐是第一个往台上扔玉簪的。”楚红玉看着她,眼里有浅淡的笑意,“旁人都是扔银元,扔金镯子。”

      沈清梧脸一热:“我……我当时没带钱。”

      话出口才觉失言,楚红玉却噗嗤笑出声来。这一笑,方才那点若有若无的隔阂顿时消融了几分。

      “小姐的画很好,”楚红玉正色道,“尤其是那两句诗。”

      “信手涂鸦罢了。”

      “何必世人知……”楚红玉轻声重复,眼底掠过一丝怅然,“可惜这世上,偏是越不想人知的事,越有人千方百计要探听。”

      沈清梧心中微动,还待再问,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芸香急匆匆推门进来:“小姐,楼下像是程家的人往这边来了!”

      楚红玉神色一凛,立即起身:“小姐从后门走,我在这里应付。”

      沈清梧一时愕然:“这怎么行……”

      “不妨事,”楚红玉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他们不敢拿我怎样。”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香囊,“一点心意,谢小姐赠画。”

      沈清梧还欲说什么,已被芸香拉着往后门去。匆匆下楼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楚红玉临窗而立,背影挺直如竹。

      回到马车上,沈清梧打开香囊,里头是一枚小小的象牙牌,刻着精细的昆曲工尺谱,背面却是一句小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她握紧那枚象牙牌,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那个站在戏台中央受万众瞩目的人,也是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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