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做台北的远方》阿鲸一直游

32、血花四溅的幸福

　　电影《一个叫做台北的远方》的杀青大戏，选在一个天光初亮的清晨。巨大的摄影棚内，气氛却比外头的破晓的曦微更加沁凉。

　　这是最后一役，也是最艰巨的一场戏。

　　可以容纳数百人的巨大摄影棚，棚顶的强力照明灯将一切映照得恍如白昼，无数线缆在地上、空中蜿蜒，巨大的摇臂摄影机蓄势待发，轨道车静默地等待指令。

　　工作人员穿梭其中，脚步匆匆，脸上却是如出一辙的肃穆。

　　今日的拍摄，动员了远超平日的人力与设备，场面之宏大，调度之复杂，都预示着这将是一场硬仗。

　　T型伸展台早已搭建完毕，以最堂皇瑰丽的装置铺陈出极致的繁华，这是一场戏中戏，一个摆荡于梦境现实之间的，璀璨如诗却也辛涩如人生的「大型豪华时尚秀」。

　　导演区，杜墨、欧米娜、安允诺、穆野围着一张小桌，杜墨手持一根细长的伸缩指挥棒，正对着白板上的分镜图，仔细重复陈诉着每一个镜头的走位与情感节点。

　　「……米娜，妳走到T台前方的U-turn点，转身，会看见外婆和童年版的阿泥，她们也走上了T台。」杜墨的声音清晰而沉稳，「此刻，预设的小爆破启动，金色亮纸片会如雪花般洒落……镜头会在这里迭化妳故乡的金黄色银杏落叶，背景音乐则会融入泰雅族语的古老儿歌…」

　　杜墨顿了顿，目光转向欧米娜，安允诺与穆野也同时望向她，眼神中带着询问与关切。

　　「米娜，妳消化一下，感觉一下。」杜墨的语气温和但透着殷切，「最后这个镜头，是终点，也是全新的出发。妳将在这里，与妳的初心，久别重逢。」

　　穆野接过话头，声音带着惯有的爽朗：「动线都记熟了吗？要不，米娜，咱们趁现在再去T台上多走几遍，找找感觉？」

　　欧米娜轻轻点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感伤：「走吧……过了今天，我就不再是阿泥了。」那声音低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有着对角色的眷恋，也有着一丝卸下重担的释怀。

　　杜墨伸出手，忽然轻轻握住了欧米娜的手腕。她的手微凉，他能感觉到细微的颤抖。

　　「这是妳饰演阿泥的最后一天。」杜墨的眼神深邃而诚恳，「但从今天以后，阿泥这个角色，却会因为妳的诠释，长长久久地活在许多人的心中。」

　　欧米娜心头一震，迎上杜墨真挚的目光，那眼神中的坚定与鼓舞，像一股暖流注入她心底。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嗯，我明白。」

　　就在此时，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无声地递到了桌边。

　　贺曜阳不知何时已悄然步入导演区，他脸上挂着酣畅的笑容，手中提着一个大大的保温袋，正亲自分送着咖啡给每一位工作人员，一如往昔，体贴周到。

　　欧米娜静静地望了他一眼，接过那杯咖啡。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转手递给助理或身旁的人，而是低下头，轻轻啜了一口。

　　贺曜阳分送咖啡的动作猛地停住了，他睁大了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欧米娜，那晴空般万里无云的表情，孩子似明白地写着欢喜，那么小的一个动作，竟带给他如此的狂喜！

　　欧米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挑了挑眉：「怎么了？咖啡有问题？」

　　贺曜阳咧开嘴，露出一个傻气十足的笑容，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雀跃：「这……这是妳第一次，没有把我给妳的咖啡，转送给别人喝！」

　　欧米娜忍不住笑了，又大大地喝了一口咖啡，那股热，无形中更加激发了她全力以赴的自信与斗志。她放下咖啡，起身，迎向前方的光亮。

　　一切就绪，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是正式拍摄前特有的，一种紧绷到极致的严肃。每一颗螺丝钉都已上紧，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直。

　　杜墨拿起扩音器，洪亮的声音在摄影棚内回荡：「好！我们正式来一遍！各工种人员就定位！」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监视器屏幕上。

　　「Quiet on the set！」杜墨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Action！」

　　激昂而华丽的音乐骤然响起，T台两侧的灯光瞬间变幻，炫目迷离。

　　身着顶级设计师华服的男、女模特儿，踩着精准的节拍，鱼贯而出。他们气场全开，将这场虚构的时尚秀演绎成如同国际时装周的盛宴。

　　最后，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欧米娜身着一袭缀满星钻的曳地长裙，如月神降临般，压轴步上T台。

　　她每一步都走得从容而优雅，强大的气场镇压全场，聚光灯追随着她，将她本就耀眼的光芒映照得更加夺目。

　　T台的另一端，灯光柔和下来。一位穿着传统泰雅服饰的老妇人，牵着一个同样穿着族服的小女孩，正缓步走来。那是戏中阿泥的外婆，与童年时的阿泥。

　　她们的出现，带着一股纯净而温暖的力量，瞬间冲淡了T台的浮华。

　　欧米娜凝神望着，泪光在眼眶中悄然聚集，闪烁，终是忍不住濡湿了长睫。

　　那是角色阿泥的泪，也是她欧米娜此刻心底最真实的感动。

　　按照拍摄流程，此刻棚顶一个默认的小型爆破装置应声启动，「砰」的一声闷响，金箔般的亮片碎纸花如梦似幻般，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爆破的声响虽然不大，却出乎意料地惊吓到了那位年幼的童星。

　　小女孩尖叫一声，本能地往扮演外婆的老演员身上用力靠去。

　　老演员被她这么一撞，本就有些不稳的脚步顿时踉跄，重心失控，一老一小，两个人惊呼着一起向T台边缘滚倒下去！

　　「啊！」现场的群众演员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呼。

　　两人滚倒的瞬间，撞翻了T台边缘一座作为装饰的大型水晶花饰！沉重的花饰轰然倒塌，勾住了从棚顶垂挂下来的巨幅雪纺纱幕。

　　一环扣一环，变故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那巨幅纱幕受到拉扯，竟带动了横罩在T台正上方，由鲜花与金属支架构成的沉重拱门！

　　「哐啷啷！」

　　一阵突如其来的金属扭曲声响彻全场，那巨大的鲜花拱门开始剧烈晃动，随即失去平衡，朝着T台中央猛地倾倒下来！

　　更糟的是，拱门倾倒时，不偏不倚地砸中了T台边缘一盏大型的强力照明灯架！

　　意外陡生！摄影棚内顿时炸开了锅，惊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场面纷乱异常！

　　「米娜，小心！」贺曜阳的声音撕裂了混乱，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与惊惶。

　　就在鲜花拱门即将塌下的千钧一发之际，欧米娜反应极快，她猛地转身，一把将还倒在地上的老演员和小童星奋力往T台边缘安全地带推去！

　　她用尽全力推开了两人，自己却因为这股巨大的反作用力而重心不稳，重重跌倒在T台中央。

　　抬头望去，那沉重的金属灯架，夹杂着断裂的鲜花与支架，正带着千钧之势，天崩地裂般朝她头顶直直砸落！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欧米娜的瞳孔遽然收缩，死亡的阴影瞬间距离如此之近…

　　「米娜，小心！」

　　又是一声嘶吼！一道身影如离弦之箭，不，比箭更快，如一道闪电，从导演区风驰电掣般冲上T台！

　　是贺曜阳！

　　他在那电光石火，根本不容任何思索的瞬间，飞扑而至，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将欧米娜死死地护在怀中，挡在了那猛然砸落的灯架之下！

　　「轰！」

　　巨大的鲜花拱门首先重重砸在他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紧接着，那冰冷坚硬的金属灯架，带着殒石般的力道，狠狠地砸中了他的后脑！

　　鲜血，如同剎那间绽放的彼岸花，从他发间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衣领，也溅湿了欧米娜惊骇的脸庞。

　　剧痛如潮水般席卷了贺曜阳的每一寸神经，但他咬紧牙关，双臂却丝毫没有松动，将怀中的欧米娜抱得更紧。

　　「我…我在…」他的声音因剧痛而破碎，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坚定，「妳…不要怕…」

　　眼前一阵阵发黑，意识一寸一寸地离他而去。

　　贺曜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头抵在欧米娜的颈窝，他感觉到她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还好…她没事…」他恍惚中犹如此想着…

　　然后，世界彻底陷入黑暗。他失去了所有知觉，但那双紧紧环抱着欧米娜的臂膀，却依旧没有松开。

　　「贺曜阳！」欧米娜的尖叫凄厉而绝望，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曜阳！曜阳…！你醒醒！你看看我！贺曜阳…！」

　　摄影棚内所有的人，全都惊骇地冲向T台，场面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混乱。

　　无常袭来的灾难，是人性底层最直白、无伪的试炼。

　　在生死攸关的抉择之际，某些平素深藏心底，并未特别表露于外的，那份格外珍惜的身影，在不再修饰、克制的情感宣泄中，不由分说地，浮现出唯一的答案。

　　「原来，在我这身不由己的人生轨迹中，竟也拥有了一个…一个我愿意奋不顾身去守护的名字……」

　　这是贺曜阳在彻底失去意识前，脑海中如电光般一闪而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奇异地，让他瞬间遗忘了那撕裂身躯的剧痛。

　　昏迷过去的，这个头破血流的富家公子，朝日集团的继承人，他的唇角，竟依稀挂着一抹极淡极浅的，类似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