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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暗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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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依依被禁足的消息,像滴入滚油的水,在靖安侯府的后宅里噼啪炸开,旋即又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下人们往来行走时,脚步都放轻了几分,眼神交换间藏着无数揣测,看向听雪堂的目光里,多了敬畏,也多了探究。
沈卿容却仿若未觉。
晨起请安的时辰,她依旧称病未往锦安堂。林氏那边竟也罕见地没有派人再来催促,只让个小丫鬟传了句“既身子不适,就好生将养”的话,语气隔着门帘都透着一股压抑的冷硬。
听雪堂的小厨房里飘出火腿炖蹄髈的浓郁香气。张妈妈系着围裙,正利落地将炖得酥烂的蹄髈拆肉剔骨,春桃在一旁打着下手,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小姐,您真该尝尝这汤头,鲜得很呢。”春桃将一小碗奶白色的汤端到东次间的窗边小几上。
沈卿容正临窗翻阅着一本旧书,是她从嫁妆箱底翻出来的地方志。闻言,她放下书卷,接过白瓷小碗,拿起汤匙轻轻搅动,热气氤氲了她沉静的眉眼。
“张妈妈的手艺是越发的好了。”她尝了一口,点头赞道。
“是小姐您指点得好,说要用小火慢煨,煨足两个时辰,这油脂都逼出来了,汤自然又浓又鲜,还不腻人。”张妈妈在厨房门口笑着搭话,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好,更多的是实实在在的佩服。这位主子,近来不仅心思通透,连对吃食的见解都格外独到。
沈卿容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这不过是她前世困于病榻时,听太医说的些许养生之道罢了。
用完一小碗汤,她取过手绢拭了拭嘴角,状似无意地问道:“前儿听说大厨房前几日采买的一批山货,品相似乎不大好?”
张妈妈闻言,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道:“小姐您真是明察秋毫。何止是不大好,那批香菇、木耳,多半是陈年旧货,颜色味道都不对,价钱却报的是顶好的新货价。负责采买的周瑞家的,是夫人从林家带过来的老人了……”
沈卿容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若有所思。侯府公中的账目,油水最大的便是这采买一项。林氏掌家,这等肥差自然安插的都是自己人。水至清则无鱼,这点她清楚,但若太过分,便是窟窿。
“妈妈可知,如今府里每月采买各项食材物料,总需多少银两?”沈卿容问道。
张妈妈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报了个大概数目。
沈卿容心中默算,与她前世模糊的记忆和市价对比,这数目虚高了至少三成。她面上不动声色,只道:“如今我既身子需要调养,饮食上更需精细。往后听雪堂的一应食材份例,若大厨房送来的不合用,妈妈你可自行列出单子,让春桃拿着对牌,直接派人出府采买便是。”
张妈妈和春桃俱是一怔。这可是破了府的惯例!各房各院的吃食用度,向来都是由大厨房统一采买分配,虽常有克扣或以次充好,但从未有哪房敢自行其是。这分明是要从公中撕开一个口子,自己单过了。
“小姐,这……夫人那边若是问起……”张妈妈有些迟疑。
“母亲仁厚,体恤我病中虚弱,需得静养,这点小事,想必不会苛责。”沈卿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再者,如今是我掌着听雪堂的对牌钥匙,份例银子也是从公中拨付,并未多费府中一分一毫,只是换个采买的方式,以求妥当罢了。谁若问起,照实说便是。”
她拿起那本地志,重新翻开,目光落在书页上,仿佛刚才只是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张妈妈和春桃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随即又化为一丝兴奋。自行采买,这里面的好处和自主权,她们自然清楚。更重要的是,这代表了主子强硬的态度。
“是!老奴明白了!定将小姐的饮食打理得妥妥当当!”张妈妈声音都洪亮了几分,行了个礼,干劲十足地转回厨房。
春桃也压下激动,小心地问道:“小姐,那……奴婢午后便去趟大厨房,将咱们这个月的份例银子先支出来?”
“嗯。”沈卿容应了一声,目光并未离开书页,补充道,“支银子时,顺道去看看大厨房近日的采买记账。不必刻意,就当是等着支钱,随便看看。”
春桃心领神会,郑重地点点头:“奴婢晓得轻重。”
午后,阳光正好。沈卿容歇了午觉起来,春桃已经回来了,正站在廊下等着回话。
“小姐,”见沈卿容出来,春桃上前几步,声音压得低低的,“银子支出来了,按份例给的,一分不少。奴婢等的时候,特意凑到账房先生那儿瞧了眼,那账本……记得甚是潦草,许多条目只写了个总项,并无细目。而且,奴婢好像看到……”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确认,“看到有一笔不小的支出,名目写的是‘购置古玩摆件’,但奴婢隐约听两个婆子嘀咕,说前儿夫人跟前的李嬷嬷确实让人搬了几个大箱子出府,却不是什么摆件箱子,倒像是……像是装书的箱子,沉得很。”
沈卿容捻着窗前那盆茉莉的叶子,眼神微凝。
账目潦草,才好浑水摸鱼。购置古玩?林氏可不像有这等雅趣的人。装书的沉重箱子……印子钱的借据账本,可不就是又厚又沉么?
“知道了。”她松开指尖的叶片,“去把前日我让你收起来的那几匹颜色老气的杭绸找出来。”
春桃不解:“小姐要那料子何用?”那料子还是前年府里统一份例时发的,沈卿容从未用过。
“府里后角门上夜的刘婆子,她儿子是不是快要说亲了?”沈卿容语气平淡,“她家境况似乎不大好,这几匹料子咱们也用不上,你找个由头,给她送去,就说是给她未来儿媳添妆。”
春桃眼睛一亮。那刘婆子职位低微,却管着后角门夜间出入的钥匙,是个看似不起眼却可能有用的位置。小姐这是……开始布更远的线了。
“是,小姐,奴婢这就去办,定办得妥帖,不叫人起疑。”
春桃抱着布料离开后,院子里又安静下来。隔壁院落隐约的算盘声不知何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吹过石榴树叶的沙沙细响。
沈卿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本地志上,手指轻轻拂过书页间勾勒的山川河流。
侯府这潭水,比她想的或许还要深。但再深的水,只要耐心搅动,总能将水底的泥沙翻起来。
她有的是时间,一条线,一条线地去理,一条线,一条线地去布。直到将这看似固若金汤的牢笼,彻底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