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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算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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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安侯夫人的正院“锦安堂”,自是比沈卿容所居的偏院“听雪堂”气派许多。青石板铺就的庭院洒扫得不见一片落叶,抄手游廊连接着正房与东西厢房,廊下挂着几个鸟笼,里头养着羽毛鲜亮的画眉,正婉转啼鸣。几个穿着体面、梳着油光水滑发髻的丫鬟婆子垂手侍立在廊下、门边,眼角余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悄悄打量着今日格外不同的世子夫人。
沈卿容目不斜视,裙裾拂过微湿的石板地,步伐平稳却不失从容。发间那支赤金点翠凤钗的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在初升的晨光下折射出细碎而夺目的光彩,与她身上那件颜色比往日鲜亮了几分的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相得益彰,生生将这片沉肃院落压得明亮了几分,也引来了更多隐晦的打量。
春桃低眉顺眼地跟在她身后半步,手心却微微沁出薄汗。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四周投来的那些惊疑、探究、审视,甚至带着几分等着看好戏意味的目光。这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可前面的主子却恍若未觉,背影挺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
踏入正堂,一股混合着檀香和茶盏暖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堂内铺设着光洁的金砖,靠墙的多宝格上陈列着古玩玉器,墙上挂着寓意吉祥的工笔画,处处彰显着侯府主母院的底蕴与威严。
靖安侯夫人林氏已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雕花罗汉床上,穿着一身赭石色绣福寿纹样的缎面袄裙,额头上戴着同色系的抹额,中间嵌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翡翠。她发髻梳得一丝不乱,油光水滑,插着一支碧玉簪并两朵点翠珠花,显得雍容又威严。她手里捧着一盏热气腾腾的雨前龙井,眼皮微微耷拉着,似乎正专心致志地吹着浮起的茶沫,对进来的人恍若未闻。
下首一侧,坐着柳依依。她今日穿着一身水绿色的细棉布裙,料子普通,只在襟口和袖口处用银线绣了几朵精致的缠枝莲,脸上薄施脂粉,愈发显得弱不禁风,我见犹怜。见沈卿容进来,她立刻放下手中绞着的帕子,站起身,柔柔怯怯地福了一礼,声音细软得像羽毛搔过:“给姐姐请安。”
沈卿容淡淡瞥她一眼,并未立刻回应,而是先步履平稳地走到堂中,向林氏行了标准的一礼:“儿媳给母亲请安,母亲万福。”
林氏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目光像带着无形的钩子,从沈卿容的头发丝细细扫到裙摆尖,尤其在那支耀眼得过分的凤钗上停顿了片刻,嘴角向下撇了撇,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惯有的挑剔:“来了?今日倒比往常迟了些。年轻人,贪睡些也是常情,但侯府的规矩不能废,晨昏定省是孝道根本,岂能懈怠?”她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身旁的小几上,白瓷底碰触红木面,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堂内显得格外清晰。
若是前世,听了这番敲打,沈卿容早已心下惶然,低头认错,姿态能放多低便放多低。此刻,她却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歉疚或惶恐,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实:“母亲教训的是。昨夜偶感不适,起身时有些头晕,便多歇了片刻,劳母亲久等了,是儿媳的不是。”她这才像是刚注意到仍保持着行礼姿势的柳依依,虚虚一抬手,语气疏淡:“柳姨娘也起身吧,不必多礼。”
柳依依这才直起身,偷偷飞快地觑了林氏一眼,见她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便又低下头,捏着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一副受了委屈却不敢言说的柔弱模样。
“头晕?”林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年纪轻轻,身子骨倒比我这老婆子还娇贵。既入了侯府,享了侯府的富贵,就该守着侯府的规矩,时时谨慎,刻刻自省,岂能因些许不适就怠慢了根本?说出去,旁人还道我们靖安侯府没规矩,我这做婆婆的不会调理人。”
若是往常,这话已是极重的敲打了。
沈卿容却依旧面色平静,甚至顺着她的话应道:“母亲说的是。规矩自然要紧,身子也不容轻忽,以免日后病倒了,反倒更给母亲添麻烦。日后定当仔细调养,按时辰来给母亲请安。”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认了“不是”,又点明了自己“不适”是事实,最后还做出了“保证”,态度看似恭顺,却莫名透着一股韧劲儿,反倒让林氏那一肚子更进一步的教训话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颇有些难受。
林氏不由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浑浊的精明老眼里掠过一丝疑虑。总觉得这媳妇今日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似乎是……背挺得更直了些?眼神没那么闪烁畏惧了?还是这说话的语气,太平静了些,平静得甚至有些冷淡,不像往日那般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畏惧。那眼神清凌凌的,看过来时,竟让她这惯会拿捏人的婆婆心里都有些微微的不舒服,像是被什么通透的东西照见了暗处。
她心下不悦,却一时抓不到错处,只得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什么碍眼的飞虫,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不耐:“罢了罢了,巧言令色。既身子不适,就回去好生歇着,抄几卷经文静静心,别到处晃悠再招了风。依依,”她转向柳依依时,语气刻意放缓了些,“你去小厨房看看我给世子准备的莲子羹熬得怎么样了,火候到了就赶紧给世子送过去。世子爷昨日才回府,舟车劳顿,最是耗神,需得仔细补补。这些贴心的事儿,还得是你才想得周到。”
这话里的偏爱与抬举,以及毫不掩饰的打压,几乎摆在了明面上。分明是在说沈卿容这正室夫人不贴心、不周到。
锦安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氏那句明显偏袒柳依依的话音落下,柳依依脸上那抹娇羞得意的红晕还未完全漾开,沈卿容却并未如她们预料的那般露出屈辱或愤懑的神色。
她只是微微抬眸,目光清凌凌地看向林氏,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母亲说的是。世子爷的饮食起居自然最是要紧,柳姨娘心细,由她经手,自是妥当。”
她这话接得太过顺遂,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澜,反倒让林氏和柳依依都怔了一下,准备好的后续说辞卡在了喉咙里。
然而,沈卿容的话并未说完。她话锋微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柳依依:“只是方才进来时,似乎瞧见柳姨娘身边叫小杏的那个丫头,慌慌张张地从西边角门那边过来,手里还揣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也不知是去了何处。如今京中时气不好,外头时疫似是又起了,母亲还需多约束下人,莫要让不清不楚的人或东西混进府里才好,若是过了病气给世子爷,或是冲撞了母亲,那便是天大的罪过了。”
她语气温婉,全然是一副为侯府考量的模样。
林氏的脸色却瞬间沉了下来。西边角门外是条暗巷,多是些下九流的营生,也是府里一些下人偷摸着传递私货、甚至与外头勾连的地方。她掌家多年,岂会不知?只是平日睁只眼闭只眼。此刻被沈卿容当众点出,尤其还牵扯到“时疫”、“冲撞”,更是直接戳中了她最看重的高门体面和自身安危。
柳依依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小杏今早确实是奉了她的命,偷偷出府去当一支她私藏的多余金簪,好换些银钱打点用度,这事若被捅出来……
林氏的目光如冷电般射向柳依依,带着审视和浓浓的不悦。她不在乎柳依依是否偷当首饰,但在她刚抬举柳依依的当口,就爆出她手下的人行事不检、可能带来隐患,这简直是在打她的脸!
“竟有此事?”林氏的声音冷了下去,“依依,你院子里的人是如何管教的?”
“夫人,我……”柳依依急忙想辩解。
“罢了!”林氏不耐烦地打断她,心中权衡利弊。今日沈卿容的态度古怪,又抓住了把柄,若强行维护柳依依,只怕这媳妇会说出更多不好听的来。不如先小惩大诫,全了面子,也压一压柳依依近来有些翘尾巴的气焰。
“你身边的人如此不懂规矩,你难辞其咎。回去好好反省反省,把你那院子里的人也都紧紧皮子!禁足十日,抄写《女诫》百遍,静静心!”林氏下了决断,语气不容置疑。
柳依依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氏,眼圈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端的是一副委屈至极、我见犹怜的模样。
若是往常,谢珩在场,或许还会为她求情。但此刻,谢珩并不在。
林氏看着她那副样子,心下更烦,挥挥手:“都下去吧。”
柳依依则是被她的丫鬟搀扶着,几乎是踉跄着出去的,那背影充满了屈辱和不甘。
沈卿容屈膝行礼,姿态标准,无可指摘:“儿媳告退。”转身离去,背影挺直,没有丝毫留恋。她行礼告退,转身之际,目光不经意般扫过林氏身旁那个穿着藏青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直垂首侍立的管事嬷嬷。那嬷嬷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封皮是蓝色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卷曲,页脚泛着深色的油光,显是时常被翻动。
沈卿容的目光在那账册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快得无人察觉,便恢复了常态,步履平稳地走出了锦安堂。
走出那压抑的堂屋,院外的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将方才那点阴郁沉闷的气氛驱散了些许。
春桃悄悄落后半步,几乎是贴着沈卿容的身边,极低地吁了口气,声音里还带着后怕:“小姐,今日夫人似乎格外不悦……还有那柳姨娘,瞧她那轻狂样儿……”
“她何时真正悦过?”沈卿容语气没什么起伏,脚步未停,穿过庭院,朝着听雪堂的方向走去,“至于旁人,她轻狂她的,与我们何干。”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春桃怔了怔,看着主子平静无波的侧脸,忽然觉得,小姐好像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是赌气,也不是强装镇定,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在意。
回到听雪堂,院里的两个小丫鬟正在擦拭廊下的栏杆,见她们回来,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行礼。沈卿容微微颔首,径直进了东次间。
这里是她平日看书习字的地方,布置得清雅舒适。临窗设着一张花梨木书案,上面摆着笔墨纸砚和几本书籍。窗台上放着一个白瓷美人觚,里面插着几支新摘的桂花,甜香细细。
“去请张妈妈过来一趟。”沈卿容脱下外面穿着的大衣裳,递给春桃,吩咐道,“就说我问问午间的膳食安排。”
“是。”春桃应声去了。
沈卿容在书案前坐下,并未拿起书,只是目光落在窗外。院角种着一棵石榴树,果实已经泛红,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一个穿着干净褐色棉布褂子、腰间系着围裙、头发利落挽起的婆子跟着春桃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恭谨的笑:“小姐,您找老奴?”
张妈妈是管着她这小厨房的婆子,手艺很是不错,尤其擅长做一道沈卿容家乡的甜点。更重要的是,她嘴严,性子稳,且因为儿子在前院马房当差,时不时能听到一些外面的消息。
“嗯,”沈卿容收回目光,看向她,语气温和,“午间我想用些清淡的,昨日说的那道火腿鲜笋汤依旧要的,另外再加一道清炒豆苗吧。米饭要焖得软和一些。”
“哎,老奴记下了,这就去准备。”张妈妈连忙应道。
“不急,”沈卿容状似无意地又道,“方才去母亲那儿请安,似乎听母亲跟前的嬷嬷提起外城西巷那几家铺子……像是棺材铺和杂货铺?说是近来生意格外兴隆,倒真是稀奇。妈妈你儿子是在外头当差的,可有听说什么新鲜事没有?”
张妈妈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主子会问起这个,她仔细想了想,摇摇头:“回小姐,这个……老奴那小子是个闷葫芦,回来也不常说外头的事。不过西巷那边……听着倒是乱糟糟的,不像是什么好地界儿,棺材铺生意好,怕是哪家又……”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随口一问罢了。”沈卿容笑了笑,端起春桃刚奉上的温茶,轻轻呷了一口,“许是我听差了。妈妈去忙吧。”
“是,老奴告退。”张妈妈虽有些疑惑,但也不敢多问,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看着张妈妈离开的背影,沈卿容眸色微深。林氏身旁那管事嬷嬷手里的账本,边角卷曲,页脚泛黑油光,显是时常翻动核对。但侯府公中的大账,自有账房先生打理,定期呈报,何须林氏的心腹嬷嬷日日捧着本旧账查看?
除非……那并非侯府公账。
她记得,前世大约也是这个时候,似乎隐隐约约听过那么一耳朵,说林氏私底下放着印子钱,利息收得极高,逼得人典儿卖女。只是当时她自顾不暇,又懵懂无知,并未深想,只当是下人嚼舌根。
水迹在桌面上渐渐干涸,留下模糊的痕印,像一张隐约的网。
或许,她该让张妈妈的儿子,多留意一下外城西巷那几家看似不起眼的棺材铺和杂货铺了。听说,那儿的生意,近来“好”得很。放印子钱的,总需要些地方处理“事务”,也需要些人手去“催讨”。而那些地方,往往鱼龙混杂,消息也最是灵通。
窗外,隐约传来隔壁院落模糊的算盘珠子的轻响,噼里啪啦,又快又急,仿佛不知疲倦地在计算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利益得失,一声声,敲在这看似平静的侯府深宅午后。
沈卿容端起手边的温茶,又轻轻呷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硕果累累的石榴树上。
这侯府的账,是得好好算一算了。从明处,到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