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覆》浯延

38、蛊深难测

　　晨光熹微，透过静思苑的窗棂，温柔地洒落，驱散了长夜的阴寒。

　　室内，烛火早已燃尽，只余下清冷的晨曦和弥漫不散的药味。

　　郁璟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坐姿，几乎一夜未动。他的手依旧被浯虞无意识地握着，虽然力道轻微，却仿佛牵系着他所有的注意力。

　　他看着榻上之人呼吸逐渐趋于平稳，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褪去，虽仍苍白，却不再是骇人的死寂，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几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高公公极轻的叩门声和小心翼翼的询问：“陛下…太医正已在门外候着，您看…”

　　郁璟猛地回神，这才意识到天已大亮。

　　他试图轻轻抽出手，却发现浯虞即使在昏睡中，手指仍微微蜷缩，似乎不愿放开那一点温暖。这细微的依赖感让郁璟心头一软，最终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低声道：“宣。”

　　太医正轻手轻脚地进来，看到陛下竟仍保持着昨夜姿势，眼底掠过深深的惊诧，但不敢多问，连忙上前为浯虞诊脉。

　　这一次，他的脸色比昨夜好了许多。

　　细细诊察良久，又查看了伤口情况，他才松了口气，回禀道：“陛下洪福！这位壮士脉象虽仍虚弱，但已趋于平稳，毒素似被压制住了，真是万幸！万幸！”

　　郁璟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一阵强烈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哑声问：“可知是何种毒？为何突然好转？”

　　太医正面露难色：“回陛下，此毒成分极为复杂诡异，臣一时也难以完全辨明。至于为何好转…”他沉吟片刻，谨慎道，“或许是这位壮士体质特殊，对毒性确有抗力，加之陛下…陛下真龙之气庇佑，方才化险为夷。接下来仍需精心调养，清除余毒，固本培元，切忌再动武劳累，否则恐损根基。”

　　真龙之气？郁璟心中苦笑，若真有此物，他倒希望立刻让它尽数渡给榻上之人。他挥挥手：“朕知道了。用最好的药，务必让他彻底康复。”

　　“臣遵旨。”

　　太医正退下开方煎药。郁璟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活动了一下僵麻的肢体。

　　他深深看了一眼仍在沉睡的浯虞，对高公公吩咐道：“好生照料，有任何变化，立刻报与朕知。”

　　他必须去上朝了。身为新帝，他不能因私废公，更不能让外人窥探到静思苑的秘密和…他过分的关注。

　　朝会之上，郁璟强打精神，处理政务。

　　他依旧那副沉稳威严的模样，但细心之人不难发现，新帝眼下有着难以掩饰的青黑，眼神偶尔会飘向殿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林维舟出列，再次提及北方赈灾之事，言语间虽依旧恭谨，却暗藏机锋，催促着那“酌情办理”的二十万两银子尽快落实，并试探着后续安排。

　　若是昨日，郁璟或许还会与之周旋一番。

　　但今日，他心中记挂着静思苑那人，又经昨夜惊变，一股压抑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陡然升起。

　　他目光冷冽地扫过林维舟和户部尚书，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压力：“赈灾之事，关乎民生国本，刻不容缓。二十万两，今日午后即刻拨付北方。此外，朕已决意，开放京通、临清两处官仓，调粮十万石，即刻发往灾区。户部、工部即刻拟定章程，不得有误！”

　　他不再商量，直接下令。开放官仓调粮，这已超出了昨日朝议的范围，且直接动用战略储备，显示了他不容置疑的决心。

　　林维舟眼中闪过一丝愕然，似乎没料到新帝如此果断甚至有些独断。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陛下，官仓存粮事关…”

　　“丞相，”郁璟打断他，目光如炬，“是北地百姓的性命重要，还是仓库里那些可能发霉的粮食重要？此事朕意已决，无需再议！”

　　他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硬，一时间竟将林维舟都镇住了。朝堂之上鸦雀无声，众臣皆感受到新帝今日的不同。

　　“退朝！”郁璟不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起身拂袖而去。

　　回到御书房，他快速处理了几件紧急政务，心思却早已飞到了静思苑。好不容易熬到午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再次摆驾静思苑。

　　踏入院内，药味依旧，却似乎多了几分生机。宫女内侍们见他到来，纷纷跪地行礼。

　　“他怎么样了？”郁璟急声问向迎出来的高公公。

　　“回陛下，贵人巳时初醒过一次，进了些稀粥和汤药，此刻又睡下了。太医说这是好现象，是在恢复元气。”高公公连忙回禀。

　　醒过了？郁璟心中一喜，快步走进内室。

　　浯虞果然又睡着了，但脸色比清晨时好了不少，呼吸均匀。一名小太监正小心翼翼地用湿棉巾替他擦拭手指。

　　郁璟挥退宫人，独自在榻边坐下。目光落在浯虞安静睡颜上，昨夜他呓语时的脆弱无助，与此刻的平静形成对比，让他心头微软。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浯虞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忽然微微一凝。

　　之前因血污和慌乱未曾注意，此刻在明亮的光线下，他才发现，浯虞的皮肤表面，似乎隐隐浮现出一些极其细微的、淡青色的纹路。那纹路极其诡异，似血管非血管，似符文非符文，若隐若现，仿佛活物般在他苍白的皮肤下缓缓游动。

　　这是…什么？

　　郁璟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想起太医正所说的“体质特殊”、“对毒性有抗力”，还有…那莫名消失的寂寥蒿香气，以及浯虞自己所说的“蛊毒”猜测。

　　难道…与这有关？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极轻地想要触碰那些诡异的纹路。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对方皮肤的刹那——

　　那些淡青色的纹路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并且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心口的方向急速收缩游去！

　　几乎是同时，沉睡中的浯虞猛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眉头紧紧锁起，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量冷汗，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遥遥！”郁璟大惊失色，连忙收回手，“你怎么了？！”

　　然而，就在他收回手的下一刻，那些纹路又迅速变淡、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浯虞身体的抽搐也停止了，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呼吸重新变得平稳，只是脸色似乎又苍白了几分，仿佛刚才那一瞬的痛苦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

　　郁璟僵在原地，心脏狂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这不是普通的伤后反应！

　　那诡异的纹路…那突如其来的痛苦…还有之前的所有疑点…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中逐渐成形——

　　那寂寥蒿根本不是什么熏香，它就是蛊毒本身！或者说，是维持那蛊毒存在的某种东西！香气散尽，并非好事，而是意味着蛊虫失去了外在的滋养，开始…反噬其主？抑或是…进入了另一种状态？

　　而昨夜毒素入侵，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这潜伏的蛊毒，才出现了那诡异的“好转”？这根本不是好转，而是更深的隐患爆发前的假象！

　　浯虞他…一直身怀如此可怕的东西，而他自己，或许都并不完全清楚其真相？！

　　郁璟看着榻上对此一无所知、再次陷入沉睡的人，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心疼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淹没。

　　影阁！阁主！他们竟然用如此恶毒的手段控制他！

　　而自己，方才竟差点…

　　他猛地后退一步，脸色难看至极。他终于明白，为何浯虞总是那般冰冷空洞，为何对伤痛如此麻木…他所承受的，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来人！”郁璟的声音因愤怒和后怕而微微颤抖。

　　高公公连忙进来。

　　“传朕旨意，加派一倍人手看守静思苑，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靠近！再去太医院，将所有的医典古籍，尤其是关于南疆蛊毒、巫医之术的，全部给朕找来！记住，要绝对隐秘！”郁璟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命令道，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和…恐惧。

　　他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蛊毒！他绝不能让栖遥就这样被那恶毒的东西吞噬！

　　高公公虽不明所以，但见陛下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恐慌，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郁璟独自站在室内，阳光透过窗棂，将他的身影拉得孤长。他望着榻上沉睡的人，缓缓握紧了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一定要救他。

　　而在他看不见的阴影深处，那双冰冷的眼睛，似乎正满意地注视着这一切。

　　蛊，已深入骨髓。

　　戏，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