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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心扉微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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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静思苑的内室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此刻郁璟焦灼不定的心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苦涩的药味,压过了原本那缕若有若无的冷香。
浯虞躺在榻上,面色比铺着的素白锦褥还要苍白几分,唇色泛着骇人的青紫。那支淬毒的袖箭已被太医小心翼翼地取出,放在一旁的银盘里,箭镞乌黑发亮,狰狞可怖。伤口处敷上了厚厚的解毒药膏,用干净的白布紧紧包裹,但仍有淡淡的黑血不断渗出。
太医正额上全是冷汗,手指搭在浯虞冰凉的手腕上,眉头拧成了死结。
“如何?!”郁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站在榻边,浑身湿透的龙袍都未及更换,雨水顺着衣角滴落,在脚边积成一滩小小的水洼。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太医,仿佛对方的下一句话便能决定生死。
“回陛下,”太医正收回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箭毒极其猛烈,乃多种剧毒之物混合而成,见血封喉…万幸…万幸未能直中心脉,且这位…壮士似乎体质异于常人,对毒性略有抗力,方才撑到现在…但毒素已侵入心脉附近,情况…依旧万分危急!”
郁璟的心随着太医的话忽上忽下,最后重重沉了下去。
“朕不管用什么方法!必须救活他!否则…”后面威胁的话他说不出口,但那冰冷的杀意已让太医正抖如筛糠。
“臣…臣必竭尽全力!现已用金针护住其心脉,汤药也已灌下,能否撑过今晚,驱散毒性,还…还需看天意,和他自身的意志…”太医正伏地不敢抬头。
“天意…”郁璟踉跄一步,被高公公连忙扶住。他推开内侍,缓缓走到榻边,挥退了所有人,“都出去!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宫人们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内室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以及浯虞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郁璟在榻边的凳子上坐下,目光贪婪地描摹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平日里那双空洞却锐利的眼睛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挺直的鼻梁下,淡色的唇因痛苦而微微抿着。
如此安静,如此…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这和他印象中那个冷硬、强大、仿佛无所不能的杀手截然不同。
一种尖锐的疼痛攥紧了郁璟的心脏,比方才面对毒箭时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忍受。
他伸出手,颤抖着,极其小心地拂开黏在浯虞额角的一缕湿发。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冷异常,让他心头发慌。
他想起他扑过来为自己挡箭的那一瞬,那般决绝,那般…不顾一切。
“为什么…”他低声问,声音哽咽,“为什么那么傻…朕值得你如此吗?”
昏迷中的人自然无法回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郁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守着他。他拿来干净的温水和软巾,一点点,极其笨拙却又无比小心地擦拭他脸上、颈间的血污和冷汗。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曾被无数人保护过,侍卫、暗卫、臣子…但从未有一次,让他感到如此刻这般沉重与…心痛。那是一种混杂着感激、愧疚、和某种他不敢深究的、更深沉情感的剧痛。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夜更深了。
郁璟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换毛巾、试额温的动作,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榻上的人。每当那呼吸似乎变得更微弱时,他的心就猛地揪紧,直到确认那细微的起伏仍在继续,才敢稍稍喘息。
后半夜,浯虞的情况似乎稳定了一些,但依旧昏迷不醒,且开始发起高烧。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身体微微颤抖,嘴唇干裂。
郁璟心急如焚,亲自端来太医留下的汤药,试图喂他喝下。然而药汁大多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根本喂不进去。
情急之下,郁璟再也顾不得许多。他含了一口苦涩的药汁,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撬开浯虞的唇齿,以口渡了过去。
这是一个极其亲密且逾越的举动。双唇相触的瞬间,郁璟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热意冲上脸颊。但他此刻心中毫无绮念,只有满满的担忧和急切。
如此反复几次,才勉强将半碗药喂了下去。
或许是汤药起了作用,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浯虞的颤抖渐渐平复了一些,呼吸似乎也顺畅了些许。
郁璟稍稍松了口气,疲惫地靠回椅背,却依旧不敢合眼。
就在他以为今夜就将这样煎熬过去时,榻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模糊的呓语。
郁璟猛地凑近:“遥遥?你说什么?”
浯虞眉头紧蹙,似乎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些零碎的词句:
“冷…好冷…”
“…别过来…都走开…”
“…不是…我不是…”
他的声音沙哑微弱,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和…恐惧。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
郁璟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浯虞。在他印象里,这个人永远是冰冷的、强大的、仿佛没有弱点的。
他下意识地握住他冰凉的手,低声回应:“不怕,遥遥,朕在这里。不冷了…”他甚至脱下自己半干的外袍,仔细地盖在他的被子上,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他的安抚似乎起了一点作用。浯虞的呓语渐渐低了下去,但依旧不安稳。
忽然,他又像是被什么刺痛般,猛地挣扎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压抑的哭腔:
“…师父…别…!”
“…疼…”
“…我会听话…别丢下我…”
师父?郁璟心中一凛。是影阁的阁主?那个在他身上种下蛊毒的人?他对他的遥遥做了什么?
无尽的怒火和心疼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郁璟吞噬。他难以想象,浯虞曾经经历过什么。
他紧紧回握住那只冰冷的手,仿佛要将他从可怕的梦魇中拉出来,声音坚定而温柔:“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害你…朕保证…我郁青延保证…”
他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了“青延”。
仿佛是这个名字带来了奇异的力量,浯虞紧绷的身体竟缓缓放松下来,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他无意识地反手握住了郁璟的手,虽然无力,却是一个清晰的回应。
他就这样握着郁璟的手,呼吸渐渐变得均匀,陷入了更深沉的、或许是暂时摆脱了痛苦的睡眠。
郁璟看着他终于安稳的睡颜,久久没有动弹,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烛泪堆叠,晨曦微露。
第一缕天光透过窗棂,柔和地洒在榻上,驱散了夜的阴霾。
郁璟保持着那个姿势,守了整整一夜。
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看着浯虞沉睡中依旧苍白的脸,心中那片冰冷的帝王心术,仿佛被这晨光照透,悄然融化了一角。
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而酸胀的情绪充满了他的胸腔。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今夜起,已经彻底不同了。
然而,他并未察觉到,在他全心守候之时,静思苑的屋顶之上,一片被夜雨打湿的瓦片,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曾在那里停留窥视,又悄然离去。
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蛛丝气息,迅速消散在晨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