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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蝶 ...

  •   “喂,枫咲,君野枫咲,你不是要毁掉我吗?来毁掉我啊,把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心都摧毁得一干二净啊,不要在这里躺着睡觉了,快起来啊……”
      平成21年的十月,我对着君野一动不动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呼喊。明明就在四个月前的初夏,我们还一起挤在破旧旅馆的狭窄的床上,看着《英国病人》,说着要一起去到东京,一起去只属于我们的天国。枫咲坐在我的腿上紧紧地拥抱着我,像刚被救上岸的溺水者那样急促地呼吸着,急促地亲吻着我。或许那时我应该察觉到什么异常的,可是我似乎已经习惯了枫咲暴风烈雨一般的亲吻,所以我只是放任自己沉醉在少年温暖的怀抱与激烈的吐息之中,在昏暗的房间内相拥入眠。枫咲柔软的发丝贴在我布满汗珠的面庞,他的吐息打在我的右脸颊,那种黏腻感是那样地真实,真实到似乎永远都不会消失。
      马上就是盛夏了。我是在悄悄地期待着夏天的。
      或许我早该想到的,在君野死前的半个月,就在我生日的前一天,他敲响我家的门,带着两张从长野去往出云的车票。
      那时我的父亲又在一边酗酒一边对我的母亲破口大骂,我以为又是邻居找上门来,忐忑不安地打开门,看到是枫咲站在门外的时候,一个啤酒瓶刚好在我们脚边炸开。
      “滚出去!滚出去!!”
      老爸瞪着血红的眼睛对我们两个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了起来。他咒骂的究竟是我,还是透过我看到的我的母亲、他的前妻——我的母亲在大学时对乐队主唱的父亲一见钟情,美丽的母亲对拥有动人嗓音的父亲一见钟情,两个人在父亲的老家长野定居,生下我。
      可是长野没有母亲想要的一切,因为她早就见识过东京的繁华,她不顾一切地想回到繁华的正中央。长野实在太过偏僻、贫穷、荒凉,一年到头能够期待的只有夏季的花火大会。如果老爸能坚持把乐队做下去说不定也有出路,但是同乐队的几个朋友纷纷选择了其他工作,向父亲鞠躬道歉,说搞乐队还是不能当饭吃,发行的一张专辑甚至没能收回成本。加入工作后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时间搞这种赔钱的爱好了。在他们毕业后第二年,乐队分崩离析。不过在老爸看来,他们的乐队本来也没有强大到可以用来作为他们谋生的手段。他早就接受了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也只能是个普通人的事实。
      但是母亲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于是父亲和母亲的梦双双破碎,他们回归了现实。在我三岁那年,美丽的母亲改嫁到一个东京的商人那里,还怀了他的孩子。恼羞成怒的父亲动手殴打母亲,被邻居叫来的警察及时遏制。虽然如此,在母亲回到东京以后不久,她就因为难产而死,连带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
      我憎恨我的母亲,因为她宁愿选择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都不愿意选择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我。我憎恨我的母亲,因为我别无他法,我没法去憎恨那个在我面前自甘堕落却仍然把我拉扯大的老爸。
      如果能离开这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就好了。
      我不止一次这么想。
      妈妈,东京真的是天国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去看看呢?
      得知母亲去世的那天傍晚,我在路边的杂货店流着泪买下东京地图,摊贩惊讶地看着我,却没有多问一句,只是接过我递出的硬币并低声道谢。我拿出文具盒里的红色记号笔,把浅草区整个圈了起来。
      这就是答案,这一定就是答案。我对自己说。

      “你怎么在这里啊!”我窘迫地拉着枫咲站到屋外,急忙关上家门,隔绝了屋内连绵不绝的咒骂声。
      我从来没有对枫咲说过我家里的情况,我没对任何人说过。我害怕看到他们一脸怜悯地看着我问我需不需要什么帮助,明明没有人能够真正地帮助我。
      “抱歉……我只是想问问,莲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出云。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想为你好好地祝贺。”
      枫咲把一张巴士车票郑重地放到我的手心。

      “莲知道吗,出云大社是全日本最古老的结缘神社,这里供奉的是大国主命,也就是‘恋爱之神’。”
      从长野开往关西的颠簸的巴士上,枫咲拿着宣传手册饶有兴致地讲解着。
      “姻缘?……你又不是单身,求什么姻缘啊。”
      “我想要的不仅是眼下,而是未来都能和莲在一起。” 枫咲放下宣传手册,轻轻握住我的左手:“十月是出云的神在月,八百万神明都聚集在这个地方,我想,总会有一个神明愿意帮我实现愿望的,帮我用红线牵住莲的手。”
      “这种事情不用非得跑这么远来许愿吧,难道你觉得我会抛下你不管?”我开玩笑似的捏了捏枫咲的脸颊。
      枫咲笑着握住了我的手,那样用力,像他赴死的决心一样坚定。

      “话说这个地方气场的确不一样啊……很沉稳……哇,好大的注连绳!”
      我拉着枫咲站在殿门口,被震撼得一时语塞。
      “许愿吧。”
      耳边枫咲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国传来。温柔的、悲伤的,如同他那时凝视着我的眼神一般。他深深鞠躬两次,坚定地拍了四次手,再行一礼。在我睁开眼睛准备离开时,他仍旧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站在那里。
      “……好长的一个愿望啊。”我笑着低声说道。
      “因为我想让八百万神明都听到。”又过了许久,枫咲终于缓缓睁开双眼,转身向我走来。
      “许了什么愿望?”
      “说出来就不灵了哦。”
      “那在实现以后告诉我吧。”
      枫咲缓缓开口:
      “……其实,我许愿见到莲长大以后的样子。我想,二十岁的莲一定会是整个道玄坂最帅的美男子,到时候路过的女孩子都来要你的电话……三十岁的莲应该是很稳重的帅大叔了,事业有成,有花不完的钱,穿起西服三件套来可以迷倒二十个君野枫咲……”
      “停停停,这是什么啊……”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三十岁就已经是大叔了啊!”
      他又带我求了两个心结御守,分别系在我们的小手指上。我笑着说难道要这样戴一辈子?枫咲说这是两个穷学生的戒指,当莲想起我,就看一看我们的戒指,只要你看到它就会明白,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和枫咲接吻,直到稻佐之滨的夕阳完全落下之前,我都不会松开他的手。可是我不知道,所以我们坐在海边的长椅上,肩并肩吃着荞麦面,喝着出云巧克力牛奶,说着些毫无意义的日常琐事,好像那只不过是极其普通的一天那样,看着初秋的夕阳缓缓沉入海平面之下。

      平成25年的初秋和平成21年的初秋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一样的微凉的晚风,一样的壮烈的落日,少了的只是坐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却又无比珍惜地吃着盒装荞麦面的少年。
      “这样写会不会很矫情……”我焦躁地挠了挠头,把刚写下的这两行字又划掉了。夕凪坐在我旁边拄着下巴,视线在我和稿纸之间往复。
      “这就是莲的真实想法对吧?那就不算矫情,我觉得这是莲对君野的真情流露。”
      “总觉得哪里不够……”我叹了一口气点燃一支烟,自暴自弃似地把钢笔扔在一边,“我和他约定过要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的,上一次的我在他死后,只要见到‘文学’两个字就条件反射地想逃避,我很后悔。这一次终于下定决心要好好写,却不管怎么写都觉得没有办法表达出当初那种感情……呐,你不觉得我现在写出来的文字太平淡了吗?”
      “可能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也可能是我还在逃避自己真实的感情,所以没办法把那种痛苦表现出来。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表达痛苦是这么困难。以为终于能够直面自己内心的痛苦就可以了,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把那种痛苦转变成能让别人感同身受的文字,只是徒增痛苦……”
      夕凪在长长的一撮烟灰快要掉下来之前及时把烟灰缸递到我嘴边。
      “因为莲想要他人对你的文字共情,所以才会对自己写出来的文字感到纠结。可是越是在乎他人的想法,越偏离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不如就随心所欲地写,按照莲所认为的‘真实’去写,我想莲写着写着自然就会有答案。”
      “……莲不是和我讲过你们在出云大社求心结御守的事?在‘少了的只是坐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却又无比珍惜地吃着盒装荞麦面的少年’后面加上一句‘可他留给我的‘戒指’依然在我的心中闪烁着光芒’……之类的怎么样?虽然听起来有点幼稚,但毕竟你们的戒指是少年独有的爱和激情啊,这样写一定能打动人。”
      “啊……夕凪,难道你真的是天才?谢谢你,我的神明大人。”我把快要燃尽的烟掐灭,轻轻吻过夕凪的脸颊,又俯身写了起来。
      像这样和别人发自内心地谈论文学,谈论文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好像是我带着枫咲送给我的《殉教》去他家里时,一推开门只见到那个倒在血泊里的背影时,我瘫坐在地,忘记了尖叫,也忘记了报警。我只当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秋日傍晚,我失去力气,跪坐在他身边,颤抖着开口说,呐,枫咲,我读完《殉教》了,……那声音简直不像是从我的喉咙中传来的,那样干涩的、陌生的声音。至于后面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不知道从第几句话开始,我那模糊不清的、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词句变成了哭喊,喊着那个不会再笑着给我任何回复的人。我看着《金阁寺》说着《殉教》,看着你脖子上挂着的御守想着你在那个午后的出云把同样的御守系在我的手指上时的样子,看着你失焦的栗色眼瞳想着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那双灵动的、美丽的、充满悲伤的、令我着迷的眼睛,看着你失去血色的冰冷的嘴唇想着它曾那样热烈地无数次地吻过我。
      上一次的我在这样一个微风习习的初秋傍晚在做什么呢?我放弃了文学,我不再阅读冗长晦涩的文字,我在绞尽脑汁思考着期末作业要求的别出心裁的外包装设计,听着窗外操场上踢足球的人呼唤队友名字的声音,直到天色黑下来才想起打开宿舍的灯。
      四个人住的宿舍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中野去打篮球了,佐川多半还在和正交往了不到一个月的女朋友在附近新开的寿司店吃饭,一边吃一边想着怎么委婉而不露声色地把她带到情侣酒店,阿部一个小时前背着脏兮兮的包准时出发去电玩城了,大概会通宵到凌晨五点再满身烟味地回来一觉睡到下午四点,再浑浑噩噩地去乌烟瘴气的快餐厅吃一些垃圾食品填饱肚子——真希望他不要猝死在电玩城啊。回忆起来,我之前的大学四年就是在这样的一潭死水中度过的,没有任何新鲜事,没有任何能让我哪怕短暂地忘掉枫咲的人出现。
      “……谢谢你,夕凪。”我盖上笔帽,难得地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谢谢你让我重新活了一次。上一次的我只是在不停地后悔,然而无论如何后悔都无法回到过去,是你给了我重新做出正确决定的机会。”
      “是莲相信我,对我许了愿,才有了现在的一切,所以不用客气。” 夕凪说,“不过我并不认为之前的莲做的就都是错误的决定哦。毕竟在没有做出决定之前,没人知道结果会是怎么样的。在山川会社的莲,设计了那么多厉害的广告,在我眼里也很帅哦。”
      “嗯……但很耗费心力啊。在公司第三年的时候想要晋升,那个时候绫濑也刚转正,和她还有很多需要磨合的地方,为此几乎每天都在加班,有几天忙得错过末班电车了,只能睡在公司。紧接着第二天早上被七海课长的牛肉盖饭味叫醒,感觉浑身酸痛又困倦的,完全休息不好,但是还要强撑着打起精神,因为新的一天又有新的工作要完成……那段时间连做梦都是怎么画设计图,很悲惨的。有的时候甚至觉得这就是我违背和君野的约定的代价啊……”
      “我想君野也希望莲做自己喜欢的事吧。他应该也不想看到莲因为文学变得痛苦。”
      “是啊。”我笑道,“到现在终于稍微有些释然的感觉了……不过还是没能戒掉烟啊。那家伙走了以后我就浑浑噩噩地开始用烟草逃避痛苦,到进入公司以后更是,哪怕外面下大雨都要打着伞去吸烟点抽上几根才能坚持到下班……”
      “本来以为重新开始的莲可以戒掉烟的呢。” 夕凪笑道,“不过这是身为神明的我也无能为力的事啊,总不能拿刀架在莲的脖子上说不允许再抽烟了吧。”
      “不过莲为什么这么喜欢抽烟呢?我之前因为好奇试着抽了一下,味道真的不太好。”
      “哇,神也能抽烟的吗?我真的长见识了啊……那个,不会遭天谴的吗?”
      “当然不会啦!哪有那么严重!”
      “夕凪,我有点饿了。”
      “我也是。”
      “真的很久都没感受到过这种真切的、让人感觉安心的饥饿感了。可能活着的实感就来自饥饿感吧。”
      “嗯,我同意。”

      “……两份大碗荞麦面打包。”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千五百日元。
      “好贵!不愧是东京啊……” 夕凪感叹道,“不过如果我是东京都的神的话,收到的香火钱也会更多吧,就能吃很多好吃的东西了……”
      “毕竟你在天成园一次只能收到十五日元啊。”我挖苦他。
      “……”
      “这家店的老板是出云人,他做的荞麦面和我在出云吃到的味道很相近,所以我经常在这里吃。”
      “……君野那家伙一声不响地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像个傻瓜一样用各种方式怀念他。”
      “不过出云大社大概也没传闻中那么灵。明明是神在月,八百万神却没有一个来实现我当时的愿望。”
      “莲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吧……啊,不过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了,所以倒也无所谓。我那个时候许的愿是希望和枫咲一直一直在一起。”
      我揭开塑料盖,荞麦面的热气不由分说地扑到我的脸上。
      “夕凪啊,按道理来说,神明在实现了人的愿望之后应该就会离开吧,为什么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呢。”
      “诶,莲已经不想见到我了吗?”夕凪眨巴着眼睛抱住我的胳膊,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我。
      “……不是不是,只是觉得有点奇怪。难道这么长时间以来就没有人去天成园的神社许愿吗?”
      “或许有吧。只不过我对莲一见钟情了,所以在实现莲的愿望之前我不会回去的。”
      “好吓人……”
      “哈哈,我不会缠着莲不走的。只是,我还在这里,说明莲还有愿望没有实现。”
      “……?”我皱着眉头思考,确实我那个时候应该只许了一个愿望才对。从我重新回到平成18年开始到现在,我的人生可以说是走上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轨道,我避开了与君野的相遇,我没有创立中华料理社,没有在高二那年转入篮球社,就这样虽然有些孤单但一帆风顺地度过中学六年,通过大学入试进入了早稻田的文学部,开始写我和君野的故事,如果反响好的话就这样成为职业作家也不是不可能……
      “我究竟还有什么没实现的愿望呢?”我喃喃自语。
      “这个要问问莲自己的心。”
      咚的一声响,中野抱着篮球踢开了门,他看到我桌上摆着两碗荞麦面,顿时喜笑颜开:“三浦你也对我太好了吧!你咋知道我想吃面的!”于是不由分说地把碗拿了过去,一边吸溜一边大叫:“果然丸之屋的荞麦面最棒了啊——哎,不对,这不是丸之屋啊!”
      “……呐,你这次到底为什么要救这个少根筋的家伙啊。”
      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拉着气得冒烟的夕凪重新去买面。
      “莲改变了那么多决定,我还以为一定也会考到其他大学去,没想到你还是回到这里,也还是跟那三个奇怪的人住在一起。”
      “谁知道呢——可能我潜意识里觉得只要换了学部就足够了,也可能是我其实打心底里很喜欢那三个奇怪的家伙吧……毕竟一起生活了四年,能再见到他们其实挺开心的。而且,我也真的希望能把他们从那场地震中救出来。说实话,看到中野一边发出难听的声音一边吃面的时候,我感动得快哭出来了——至少这一次,留给我的不是一张冷冰冰的学生证了。……感觉也像是宿命一样啊。”
      “啊,又开始了,莲特有的宿命论。”
      “……话说,莲不想再见见君野吗?”
      “想啊。”我仰头望着天说,“刚回长野的那一天你好像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当然想见了,我一直都在想着他。可是我总觉得,既然时间倒流到我第一次和君野见面的那天,就说明我的愿望一定和君野的见面有关系,所以我选择那个时候不去见他。现在看来,我好想猜对了……君野还好好地活着,我也实现了当初的愿望进了文学部。虽然听起来很讽刺,但或许我们不遇见彼此是更好的。”
      夕凪静静地注视着我。
      “……现在去见他更没什么意义了,先不说我不知道他具体的住址,就算知道,难道他还会拿着一本书等着我端着便当撞到他?说不定他都已经跟其他人订婚了——谁知道呢,总之,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不过夕凪,你为什么那么在意他的事情呢?”
      “因为他是你喜欢的人啊。”
      “就因为这……”
      “我喜欢的是莲啊。所以我也会在意莲喜欢的人。”
      “诶,神明大人又这样突然对我表白……”我笑了。
      “我应该早就说过对莲一见钟情之类的话了吧。”
      “神明大人也可以说‘一见钟情’这么轻浮的话吗?”
      “神不可以哦。但我只是夕凪而已。”夕凪云淡风轻地说,“不过我真的很羡慕君野呢,因为他是莲的初恋,而且莲会永远爱着他。有点不甘心啊。”

      就像某人说的那样,你永远不知道灾难和明天哪一个先到来。平成23年3月11日的那个下午,我和往常一样坐在操场边上的长椅上,一边戴着耳机听歌一边画着设计图。中野在五天前出发去宫城玩上一周,佐川生着病,躺在宿舍的床上不停地发出震天响的咳嗽声,宿管大叔坚持说他是得了肺炎,一定要打电话给佐川的父母让他们接他回家,但是佐川的父母这时正在福岛出差,他们说已经联系过佐川并告诉他自己去医院。阿部则是一如既往地窝在通风极差的秋叶原电玩城。
      脚下传来强烈的震感的时候我没有在意,以为又是司空见惯的突发小地震,直到我从椅子上摔下来。
      一场噩梦。
      校内死伤的人数不多,我们几乎都及时跑到了空旷的高处避难。
      得知震中位于宫城是在我找到避难处的一个半个小时以后,街上还在工作的巨大的喇叭的播报声如同死神的诏令。得知佐川的死是三天以后。虽然有很多学生在感受到震感之后就及时从宿舍楼逃了出来,不过佐川当时还在汗流浃背的梦里和他的女朋友约会——他们那个时候应该是在梦里接吻吧,因为我见过他的尸体,他似乎还是笑着的。他和他的父母变成了因震死亡人员名册上三个冰冷的、分散在两页纸上的名字。得知中野的情况是在一周以后。没人找到他的尸体,没人知道他是死于地震还是后来的海啸,不过消防队捡到了他被压在碎砖瓦砾之下的脏兮兮的学生证。证件上18岁的少年脸上还有着未褪的青春痘,天真地向看着他的人们笑着。人们都说他死了,但我想他只是暂时失踪了。我无法想象他死去的样子,因为他几天前还在笑着和我一起吃饭啊。直到毕业那天,我都在等着他敲开宿舍的门。
      但他没有。
      活下来的只有我和阿部。我们两个人把占着空落落的四人寝室,直到毕业。不,确切地说只有我一个人。对于阿部来说,电玩城才是他的家。他是怎么毕业的呢?我很佩服他。

      “……对,总之我听大师算过了,这几天宫城不吉利,你一周后再过去,怎么样?”
      “大师……”夕凪在一旁忍俊不禁。
      “哈?可是我们下周就要开始上课了啊。”中野挠挠头,“现在不去的话,大概要到半年以后才有时间了……啊……你能不能让大师给我个符纸什么的避避邪啊?”
      “……”
      “不是,他还真的信了啊!” 夕凪笑得前仰后合。
      “不行。符纸很贵的,你我都买不起。”我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说道。
      “要多少钱?”
      “五万日元。”我瞎说的。
      “哎呀……”中野愈发焦躁地挠起头发来,“我没有那么多钱啊,这可怎么办,看来我得跟佐川借点钱了……可是他到月底就只剩一千块!唉!对了,你帮我问一下大师,我可不可以分个期……”
      夕凪已经笑得满地打滚。
      “还是活着比较重要,中野。宫城县就在那里,它又不会跑。”我装模作样地拍了拍他的肩,“这样,你下次要去宫城的时候叫上我,这样我可以和你分担旅馆钱。”
      “哎?真的?你愿意跟我一起去?”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
      “而且听说过两天东京会有《灌篮高手》的原画展,你去宫城的话不就错过了嘛。”
      就这样,中野取消了去宫城的机票。佐川也被我送到了医院,我声嘶力竭痛哭流涕地打电话给佐川的父母,说他们的儿子快要病死了,以及我在背佐川来医院的路上不小心把他摔到地上了,他崴了脚,现在连走路都困难,骗得他们连夜买机票来东京看望我口中将不久于人世的儿子。
      这一次,我们共同熬过了那场噩梦。得知自己被根本不存在的大师救了一命的中野揽着我的肩膀说一定要找那位大师当场致谢,还说要请我和大师吃饭。我故作悲痛地捂着脸说大师去世了,因为大师生前住在岩手县。还劝他节哀,有空去大师墓前献一束花。中野听罢立刻双手合十,对着空气深深鞠躬。

      可能泄露天机是要遭报应的,不过也有可能是我被佐川传染了。那之后没过几天我就得了肺炎,躺在床上咳得以为自己将要不久于人世了。我迷迷糊糊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面前只有夕凪栗色的眼睛,剩下的三个床位空空荡荡。我侧头看了一眼挂钟,已经中午十二点了。
      “夕凪……”
      “感觉身体怎么样?”
      “呃,我感觉我,快死掉了……”
      “啊啊啊,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啦!” 夕凪急忙说,“没事的,但我觉得去看一下医生比较好,来,我背你去医院!”
      “会把路人吓死的吧……”我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没事的,我给中野打个电话……”
      梦里一直有人握着我的手。
      那个人对我说,莲,就这样握着我的手好吗,不要松开。来,看着我,我想和你接吻,不然这样实在是太寂寞了。
      我说,我就在这里,就在你身边。
      他说,这样是不够的。我还想要你的更多,莲。你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沉静的声音就那样渐渐地染上情欲,急促地喘息着,呼唤着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在他的嘴里像是一句简短的甜蜜的咒语,我俯身吻上他柔软的双唇,于是他的声音成为我的一部分,他的眼泪也成为我的一部分。在他睁开双眼的时候我也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中野刚好端着两杯水站在我面前,喜出望外地对我说:“我的天啊,三浦,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从此要与你天人两隔……”
      “只是肺炎而已。”我轻声笑道。夕凪坐在我的床边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一言不发。
      “总之没事真是太好了。”中野说道,“医生说大概过一周左右可以出院。反正我没课的时候就来看看你,如果真有什么急事就给我打电话,听到了吗?”
      我微微点头。
      “对了……你在梦里一直在咕哝‘夕凪’……这是谁的名字吗?新交的女朋友?暗恋对象?”
      “不是。只是做了个乱七八糟不着调的梦。”我说。我在被子里握紧了夕凪的手。

      “欢迎光临——”又是工作日的清晨,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摆放着冷冻包子。病好之后没过多久我就回到了学校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打工。夕凪趁着没人的时候会悄悄帮我把店里的垃圾扔掉,或者是清点库存。店里人很多的时候,他会安静地坐在我旁边翻看店里售卖的少年漫画杂志。
      这么早,应该是附近的上班族。我盯着那个人的背影想着。盯了一会突然觉得有些眼熟,直到她端着一盒牛肉盖饭到我眼前时我才认出那是尚且年轻的七海课长。
      “诶——原来这个时候还不太经常皱眉头呢,甚至还留着长头发。看起来亲和多了。”我暗自想着,把盖饭放进旁边的微波炉里。她等待的时候突然注意到收银柜台上一本摊开的漫画杂志,她一下子把那本漫画拿到眼前,示意我要把那本也买走,在夕凪震惊的目光注视之下,七海拎着牛肉盖饭,一边翻着漫画一边走出便利店。
      “多谢惠顾——”我好不容易才没笑出声来。
      七海课长午休的时候会把门锁上,我一开始还以为她不想被别人打扰午睡,现在才反应过来,她应该是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享受漫画……
      “……呐,那个人就是你的七海课长吧。”
      我颤抖着点头。
      “怎么样?很讨厌的人吧?”
      “真的很讨厌啊。” 夕凪说。
      “莲——刚刚那本《别册少年magazine》好像是最后一本啊——”翻找书架无果的夕凪叹着气灰溜溜地回来了。
      “原来神明大人也会看漫画上瘾啊。”我打趣道。
      “拜托!这漫画真的很精彩啊。我刚看到莱纳跟艾伦说他是铠之巨人,贝尔托尔特是超大型巨人!刚看到这里,我的漫画就被拿走了——”
      “啊啊,这个时候的漫画还只连载到这里啊……”我回忆着,“你知道吗,其实艾伦他们所在的墙内位于帕拉迪岛,隔着海是敌视他们的马莱人的大陆,莱纳他们就来自大陆,还有,艾伦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始祖巨人的力量……”
      “啊啊啊啊啊啊你不要再说了!” 夕凪高声哀嚎着,随便甩来一册漫画杂志砸到我头顶。
      “真是的……你对君野也这样吗?嗯?你会在他还没有看完小说的时候就告诉他结尾吗?”夕凪欲哭无泪地质问我,我毫无歉意地道歉。
      临近换班时间了夕凪还在一个人闷闷不乐,我忍俊不禁:“还在生气?”
      “不,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也不是……哎呀,我现在还有点不能接受艾伦最后变成了阴郁的大boss级别的人物,毕竟他一开始可是经典热血少年的设定啊!唉,好想当面质问谏山创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别纠结了。是我不好。”我诚挚地鞠躬,“只是我在第一次得知岛和大陆的设定以及艾伦是始祖巨人的时候,就非常想找个没看过的人剧透一下了。但是当时周围的人基本上都看过了,所以我只能做个弊,跟你剧透。早知如此,我刚刚应该跟七海剧透,也算报仇了。”
      “……”夕凪闷声接过我递来的章鱼小丸子便当。
      “这是什么?歉礼吗?”
      “嗯,我请你吃。吃完之后我尽快和石川换班,然后带你去书店。”
      “书店——”夕凪开心得似乎完全忘了我早上剧透给他带来的痛苦,“我想买什么书都可以吗?”
      “嗯。我打工也是想给你攒些买书的钱。”

      “谢谢莲——”
      我捧着一大摞书站到纪伊国屋书店的收银台前时,店员“诶”了一声,过了三秒,书墙的后面传来如梦初醒般的声音:“欢迎光临——”
      “你真的要买这么多啊……”说实话我真的有点汗颜了,一想到等下要带着这一大摞书坐电车回学校就感觉更崩溃了。
      “很久没看书了。” 夕凪饶有兴致地哼着歌,“莲难得大方一次,我当然就不客气啦。”
      “喂喂……一直在请你吃饭还算抠门啊……”我叹了口气看着纸袋子里的书,“《斯特普尼克恋人》……哇,好怀念啊……”
      “‘可能两颗心相碰,但不过一瞬之间。下一秒就重新陷入绝对的孤独之中,总有一天会化为灰烬……’” 夕凪喃喃低语。
      “让我看看,《痴人之爱》……《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啊,这本我看过的,非常好看,诶,我好像不能剧透是吧,那我还是先不说了……喔,你也喜欢看三岛由纪夫啊,看完了有心情的话和我说一说吧,我真的很久没有和人分享过读后感了……”
      “不过我还以为夕凪会买一大堆漫画回来呢,说实话有点超出我的想象了……”
      “我好歹也算个文学少年啦,哼哼,什么书都看的哦。” 夕凪朝我做了个鬼脸。
      “……其实你是想给我剧透吧。”
      “……我才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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