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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泥潭中的窒息 ...

  •   赵大夯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像个蹲在村口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土馒头。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常年被雨水沤得发黑,墙角爬满墨绿色的苔藓,湿滑黏腻。门板歪斜,关不严实,门缝里永远飘散着一股混合了劣质烟草、汗酸、隔夜饭菜馊味和牲口粪便的、令人作呕的浊气。这气味,就是李云霄的牢笼。

      新婚?那更像一场活埋。没有唢呐,没有红烛,只有赵大夯一身酒气地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像头闯进羊圈的饿狼。那晚,李云霄身上那件刺目的红布褂子被粗暴地撕开,如同剥掉一层虚假的皮。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掌在她细嫩的皮肤上留下道道红痕,带着牲口棚的腥臊和烟草的恶臭。他的□□浑浊,喷在她脸上,带着隔夜高粱酒的酸腐气。每一次沉重的压覆,都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块被扔进烂泥塘里的破布,被反复践踏、揉搓,最终沉入污浊的泥底。她没有哭喊,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身体僵硬得像块冰封的木头。疼痛是尖锐的,但更深的是一种灵魂被抽离的麻木和冰冷。窗外的月亮惨白,透过窗棂的破洞,冷冷地照在炕沿上那把沾着泥点的镰刀上。

      天还没亮透,鸡刚叫过头遍,赵大夯的鼾声还在屋里闷雷般滚动。李云霄就悄无声息地爬了起来,像一缕游魂。她摸索着穿上自己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蓝布褂子——那刺目的红布,被她像丢弃一块肮脏的裹尸布一样,胡乱塞在了炕席最底下。她踮着脚,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空酒瓶和散发着尿臊味的夜壶,轻轻拉开那扇关不严的门,走进了清冷刺骨的晨雾里。

      院子一角是猪圈。两头半大的黑猪听见动静,立刻在烂泥里“哼哼唧唧”地拱起来,饿得直叫唤。猪食槽是半截破水缸,里面残留着昨天已经酸臭的泔水。李云霄面无表情地拿起旁边的破木桶,走到院墙根下那个散发着浓烈氨水味的粪坑边。粪坑里蛆虫翻滚,白色的肉浪在深褐色的污物里涌动。她屏住呼吸,用长柄木勺舀起粘稠的粪水,倒进木桶里。浓烈的恶臭瞬间将她包围,眼泪被呛得直流。她拎着沉重的粪桶,脚步虚浮地走到猪圈边,将污物倒进槽里。黑猪立刻贪婪地哄抢起来,发出巨大的吸溜声。她又拿起旁边堆着的、带着露水的野菜和粗糙的糠麸,用力剁碎,混进槽里。动作机械、熟练,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冰冷的水井旁,她打上一桶刺骨的井水。把赵大夯昨晚脱下来扔在炕脚、散发着浓烈汗臭和酒气的脏衣服按进水桶里。手指刚浸入水中,刺骨的寒意就让她猛地一哆嗦,冻疮未愈的裂口被冰水一激,钻心地疼。她咬着牙,用力搓洗着那如同油布般硬结的衣领和袖口。搓衣板粗糙的木棱刮擦着她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手背,很快,几道新鲜的伤口渗出了血丝,混在浑浊的肥皂沫里,晕开淡淡的粉色。血水混着脏水,顺着她纤细的手腕往下淌。

      洗好的衣服,晾在院子里一根歪斜的竹竿上,在灰蒙蒙的晨光里滴着水。她又开始扫地,扫院子角落里永远扫不干净的鸡粪和落叶。直到屋里传来赵大夯睡醒后粗嘎的咳嗽和叫骂:“懒婆娘!死哪去了?饭呢?!”

      李云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放下扫帚,像上了发条的木头人,默默地走进那间弥漫着宿夜酒气和体臭的屋子,开始生火,熬一锅照得见人影的玉米糊糊。

      日子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循环里熬着。赵大夯嗜酒如命,喝醉了就打人。拳头、巴掌、脚踹、烟袋锅子……落在身上哪里全凭他的心情。理由更是千奇百怪:饭淡了,菜咸了,猪没喂饱,衣服没洗干净,或者干脆就是看她那副“丧门星”的样子不顺眼。起初李云霄还会躲,会本能地用手臂去挡,换来的是更凶狠的殴打。后来,她连躲都懒得躲了。挨打时,她就死死咬着牙,闭着眼,身体绷紧得像块石头,硬生生承受着那带着酒气的拳脚落在皮肉上的闷响。疼吗?疼。但更深的是一种麻木,一种灵魂被彻底碾碎后,连痛觉都变得迟钝的绝望。只有在他发泄完,打着酒鼾沉沉睡去后,她才蜷缩在冰冷的灶膛角落,借着炉膛里未熄的微弱余烬,从怀里摸出那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铅笔头——那是她逃离黄泥岗时,唯一藏在身上的东西。

      昏暗中,她颤抖着手指,在糊墙的旧报纸边缘、在灶膛旁冰冷的土坯上、甚至在自己的手臂内侧,用铅笔头画下歪歪扭扭的线条。有时是一朵崖边记忆里的野杏花,花瓣单薄却倔强;有时是课本上见过的、冒着滚滚白烟的火车头,车头前的灯仿佛能刺破黑暗;有时只是几道无意识的、纠缠在一起的线,如同她此刻被绞碎的心绪。铅笔划过粗糙的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声响。只有在这时,她眼中那死寂的深潭里,才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涟漪,那是灵魂深处尚未完全熄灭的、对光明的本能渴望。

      这样的日子,像钝刀子割肉,缓慢而持续地凌迟着她。直到六年后那个同样弥漫着酒气的黄昏。

      赵大夯又喝多了,这次是在邻村帮人盖房,主家管了顿饱饭,灌了几大碗劣质的散装白酒。他摇摇晃晃地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回来,还没进院门,就嚷嚷着要喝水。李云霄默默地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递过去。赵大夯看也没看,一把夺过,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凉的井水似乎也没能浇灭他胃里翻腾的酒火和燥热。

      “妈的……这鬼天……热死老子……”他骂骂咧咧,把空瓢随手一扔,砸在墙角,发出“哐当”一声。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油光,眼神浑浊地扫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李云霄,不知怎的,一股邪火又冒了上来。

      “杵着当门神啊?没眼力见的东西!”他猛地推了李云霄一把,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撞在身后的土灶上,腰眼磕在坚硬的灶沿,疼得她瞬间弓起了身子,冷汗涔涔。

      赵大夯却像没看见,自顾自地嘟囔着:“热……真他妈热……”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一角,那里放着一个给猪拌食用的大石槽。石槽很深,里面还有半槽浑浊的雨水,漂浮着几片烂菜叶和蚊虫的尸体。赵大夯大概是热昏了头,也可能是酒劲彻底上了头,竟把石槽当成了水缸。他嘟囔着“凉快凉快……”,竟双手扒住粗糙的石槽边缘,笨拙地、摇摇晃晃地想要把上半身探进去!

      李云霄捂着剧痛的腰,刚勉强直起身,就看到这惊悚的一幕。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在石槽边缘笨拙摇晃的、散发着浓烈酒臭的身影。

      赵大夯的脚下一滑!一只脚踩在了湿滑的苔藓上!

      “哎哟!”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双手徒劳地在空中乱抓了几下,脑袋却像一颗沉重的秤砣,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坚硬冰冷的石槽内沿上!

      “咚!”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赵大夯的身体像一袋被抽空了骨头的烂泥,软软地顺着石槽的外壁滑了下去,“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在泥地上。脑袋以一个极其怪异的角度歪着,正对着李云霄的方向。额角撞开一个血糊糊的大口子,暗红色的血混着灰白的脑浆,正汩汩地往外冒,迅速染红了身下肮脏的泥土。他的眼睛还睁着,瞳孔扩散,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残留着最后一丝惊愕和茫然。酒气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院子里弥漫开来。

      世界,在李云霄眼前,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破败屋檐的呜咽,只有猪圈里黑猪不安的“哼哼”声。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真正的石雕。没有尖叫,没有哭泣,甚至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腰间的剧痛似乎也消失了。她只是看着地上那滩迅速扩大的、暗红粘稠的血迹,看着赵大夯那张凝固着惊愕和死亡的、沾满污泥和血污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股冰冷的气流,从她的脚底板升起,顺着脊椎,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冰冷,一种巨大的、令人眩晕的……解脱感。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不是因为疼痛,更像是一种耗尽所有力气后的虚脱。手指无意识地抠进了身边潮湿冰冷的泥土里,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垢。她就那么蹲在血泊不远处,看着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看着那滩在夕阳余晖下呈现出诡异暗红色的血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影,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没有悲伤,没有快意,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无边无际的冰冷麻木。

      许久,许久。直到暮色四合,黑暗如同浓墨般笼罩下来,彻底吞噬了院子里那滩刺目的暗红和那张凝固的脸。

      ……赵大夯死了,醉酒后的意外,第二天草草下葬。一系列变故,在李云霄这里似乎没有波澜。

      一切处理结束,已是深夜,李云霄径直走进了那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屋子。她没有点灯,在浓稠的黑暗里,摸索着,从炕席底下翻出那个当年离开黄泥岗时带来的、打着补丁的粗布包袱。她把里面那件刺目的红布褂子掏出来,扔在地上,像扔掉一件最肮脏的垃圾。然后,把自己仅有的几件旧衣服——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一条同样打补丁的裤子——塞了进去。

      最后,她摸到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瓦罐。揭开盖子,里面是她这几年偷偷攒下的、一枚枚被汗水浸透又风干的硬币和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她把这些带着体温和汗味的钱,小心地包进一块最干净的破布里,贴身藏好。

      做完这一切,她背上那个轻飘飘的包袱,像逃离瘟疫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座如同坟墓般的院子。没有回头。一眼都没有。把身后那弥漫着死亡和腐朽气息的牢笼,连同她六年非人的炼狱时光,永远地、彻底地抛在了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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