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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证据 ...

  •   陆轸让辛昇带着戴钟子离开此处。他站在戴钟子面前,话还没说出口,戴钟子抬起手臂捂住眼睛,背对着他往外走。

      是他的神情太过可怕了吗?

      还是经历过生死的孩子总是对死亡的来临有着特殊的预感。

      简陋的小桌上,灯花噼啪作响在暗处迸出一点微光,如同一颗跳动的心脏,空气流淌着一股略涩的灯油味道。陆轸抬起左手,挡住要吹灭火光的风。

      今夜风凉,草棚内的空气变得清新许多。戴仁城眼睫颤动,手指弹动。经过一下午大夫的努力,腹部的大出血被止住,但也是最后一次的抢救。

      “爷爷,是哪里不舒服吗?”陆轸凑上前。

      戴仁城摇摇头:“……戴钟子在哪儿?”

      “在安置厂外边的地方,”陆轸顿了顿,“他心情不好,我没让他在这里久待。我现在把他叫过来?”

      陆轸以为戴仁城是想要在弥留之际最后见一次孙儿,起身欲走。戴仁城却抬起手指,他已经没有力气喊出声音,只能含糊地嘟囔。

      陆轸俯下身子:“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戴仁城牵起嘴角:“坐下吧,我只想跟你说说话。”

      微光在脸上跳跃,戴仁城侧过头,安静注视着陆轸的脸,手指一直没有放开。眼眸中衰退的光亮如同一双大手攥紧陆轸的心尖,这几日盘亘心头的种种情绪一时间化作流水,流淌在月色下,余下心中的空静。

      “我活不久了,”戴仁城笑笑,“人终有一死,谁也不能预料。我知道你会自责自己抛下了我和戴钟子,害得我受伤。但那时如果你在,我也照样会命悬一线,因为我一定会保护你们二人。”

      陆轸想起路双的话语,但眼泪先行夺眶而出。他无法想象吉祥街如果没有戴仁城会如何,寻找归宿的人该向何处跪下祈求怜悯,争吵打闹的夫妇又有谁能帮忙喊停,更重要的是戴钟子。

      他从此会陷在“丧门星”这个称呼不能解脱。

      下午还能平静准备后事的陆轸,趴伏在草席上久久不作声。戴仁笑笑:“怎么不看着我了?知道老爷子想跟你说什么?”

      “……我会好好照顾戴钟子。”

      “哦,然后呢,”戴仁城不以为意,“考上举人后,一辈子留在朔州这个小地方?”

      “……”

      戴仁城哑声道:“抬头,陆轸,抬头看着我。今夜我们之间的对话,不要再出现戴钟子,只是我们二人的事情。”

      “你知道我放心不下谁吗?”戴仁城像是回光返照一样,眼睛明亮,声调隐隐有着从前的气势:“不是戴钟子,是你。戴钟子给点阳光就能开花,给根竹竿就能爬上天宫,我死之后,他会嚎啕大哭、痛不欲生,但是一定能规矩长大。你不一样,你心里装着太多事情,太多人,太多的不满和愤懑,稍微不注意就会跌落深渊。”

      “我一直在想,戴家是不是给你太大的错觉,让你觉得只有照顾好戴钟子,成为可靠的长子才会不被赶出去。哪有小孩不愿意出去跟别人玩耍,呆在家中照看比自己年幼、甚至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等我发觉你的小心翼翼时,你的性格已经成型了。只要见到看上去比自己弱小、需要照顾的人,你都会变成一个长辈,细心照料,比如说你对辛昇。”

      戴仁城转头,眼睛抓着陆轸的神色不放:“去了阆源县一趟,你应该知道辛昇的家境多么复杂吧。但你还是在他左右。只有让你照顾别人,成为别人的依靠,你才觉得自己是有用的,有意义的。”

      “您很了解我。”陆轸冒然打断了戴仁城不知所云的剖析,单刀直入:“您一直都知道我的母亲是谁,我来自何处,但是却让我误以为,你真的认为我是远方亲戚的弃婴,放任我自由长大,实则不然。”

      “您说,我经常照看戴钟子,但那是您有意识地培养我对于戴钟子的责任感,让我放不下这位‘弟弟’。为的是让我忘记杜家,远离杜昭,我这位真正的兄弟。”

      戴仁城神色淡然:“可是我还是失败了,不是吗。你依旧因为在州学见到杜昭而心思杂乱,沦落至州学垫底。我都知道,但是这是心病,旁人劝不住。”他沉默许久后,幽幽道:“那个女人还是赶在我前面,告诉你真相。”

      两人之间横亘着沉默,谁也没有率先开口。陆轸心绪重新平静,将没有流出的眼泪咽回肚子,罕见地冷下面容。

      “戴老,我一生感激您对我的养育之恩。我虽然不是戴家骨肉,但您视我为己出,所受的待遇与戴钟子别无二致。”他顿了顿:“但是关于我的母亲和杜家,您真的一丝一毫都不愿意透露吗?”

      “……你什么时候见过路双。”

      “上崇山去请寺院的大夫下来。”

      “你知道多少了?”

      “几乎全部。”

      戴仁城抿紧嘴唇,合上双目:“她是怎么说我的?”陆轸想起路双尖酸刻薄的语言,以沉默应答,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深宅似海。她曾经的确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不要忘记救她于水火之中。但是杜家是一条蟒蛇,被缠上便是万劫不复。她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情,是不甘心想要争一口气,误以为少年郎一如从前。在自己眼中,她是一往情深;旁人眼中,她是执迷不悟。”戴仁城重新睁开眼睛,黑黑的棚顶倾盖而下,往事似潮水淹没口鼻:“既然她设计假死,将你带离杜家,为什么要你重回故地,你不应该重新踏入他们的因果之中。”

      “爷爷,我……”

      “够了,”戴仁城说了太多话,轻轻咳嗽几声,“你不用指望从我这里套出更多从前的事情。路双给我的银两,我从来没有用过一直存在箱子。本来是打算在你奔赴乡试的前一晚,买一壶酒边吃小菜边拿出来交给你。但现在看来,你只能和辛昇好好喝一壶。”

      吉祥街没有人发现,戴仁城的眼睛如同孩童一般干净澄澈,以致于他定定凝视陆轸,陆轸竟然生出避开视线的念头。戴仁城用尽全力举起枯瘦的手臂:“阿玦。”

      阿玦是陆轸的小字,戴仁城极少这么唤他。

      “往前看。”

      戴仁城的声音越来越轻,像一缕烟。你能看到,他眼睑闭合的速度缓慢得令人心碎。它不是倏然落下,而是像夜幕降临大地,一分一毫地、不可逆转地垂落。

      胸口的最后一点起伏,像退潮般悄然平息。

      屋子里很静,只有月光,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浮沉。

      那张冰封湖面般的面容,就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清晰地传来一声碎裂的轻响。陆轸伸出手,搭在戴仁城的脉搏上,片刻后僵硬地、缓慢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动至门外。

      门口躺着一位熟睡的药童,双手环抱胸前,打着轻微的鼻鼾。他蹲下身子,敲敲人家的肩膀。

      “嗯?做什么?”药童迷糊睁开眼睛。

      “里头有一人去世了,”陆轸的喉咙像被刀割过,“劳烦派人同我一道处理。”

      草棚外头还躺着许多等待救治的伤员,药童立马睁开眼睛,小跑至不远处的桌案前拍醒大夫和杂役。几个人走进屋子,迅速将戴仁城裹进草席,又挥手让人将另外一位伤员送进屋内。

      他借着月色,隐约瞧清楚了伤员的面孔。

      那是张觉。脸颊凹陷,双手搭在胸前,乌色的衣衫被血染成鲜红。唯一幸运的是,他没有看见张觉缺胳膊少腿的,看上去只是昏迷过去。

      月光浇下来,四肢浸泡在冷水之中。

      “诶,”声音突然出现,“诶,醒醒。棺材和寿衣有没有?”

      陆轸猛然惊醒,摇摇头。杂役狠狠搓了一把脸:“啧。这样吧,我认得戴老,岁数大的长辈让他们走得体面一点。明日我和伙计马上打一副棺材出来,白天下葬,别在晚上下葬成吗?”

      陆轸点头,撩起长衫,没等杂役阻止,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嘿哟!你真是做什么!起来起来,行了赶紧回去休息,你不是还要准备科举吗。别呆在这里受罪了,明天再过来,快走。”陆轸呆立在原地,杂役不耐烦地伸手推一把:“走吧,这里不干净,别染上病了。”

      他不敢回去,只敢游荡在熟悉的、支离破碎的街口上,注视眼前残破的楼阁。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敲打着夜的寂静。

      “吃。”

      戴仁城将一个鸡蛋夹在陆轸碗里面,彼时他跟木桌一样高,整个人搂在戴老怀里。那是他来到戴家第一个月。

      “爹,你别强迫人家小孩子。先给人家喂粥喝。”一个男人的声音窜出来,但是看不清脸。

      “你去管戴钟子,少来指挥老子。”戴仁城深吸一口气,挂上笑容如同发皱的橘皮:“来,我们吃鸡蛋行不?”

      陆轸别开脸,嘴唇闭紧。戴仁城直接抄起碗筷,怼到他面前:“给老子吃!我让你吃鸡蛋你就给吃下去!听见没有!”

      小孩子被这一嗓子吓得浑身直哆嗦,忙不迭伸手进碗一口塞进鸡蛋,险些被呛住。戴仁城这才喜笑颜开,轻轻拍打陆轸的后背:“诶,这就对了嘛。吃饭哪这么费劲,再吃一个。”

      秋风刮过,陆轸站在废墟之上。他竟然走回了吉祥街,远眺着不成形的房屋。街口的槐树被压塌,辛昇家屋顶上的自做的瞭望台不知所踪。

      戴仁城会不会怨恨自己?在他唯一清醒的时间中,陆轸竟然怀疑过他的真心,追问着与平静的吉祥街无关的人和事。他的确是白眼狼,骨子带的是忘恩负义、自私自利。

      又少了一个注视着他的人。

      陆轸闭上眼睛,准备转身时,碎石滚动的声音响起。

      沙沙、沙沙、沙沙。

      陆轸的身躯下意识绷紧,这不是风吹动小石头的声音,有人正向这边靠近。他环顾周围,四周都是倒塌的房屋,没有可靠的墙壁遮掩。一道断壁沉默站在不远处,陆轸拔腿准备跑。

      “别动。”有人讲话:“站在那里。”

      陆轸听辛昇讲过,有人会在灾难发生后,跑到灾地四处寻找金银珠宝,甚至不惜为了钱财杀人。在这些人心中,既然天灾来临,多死一个人,少死一个人也没有区别。

      心脏剧烈跳动,嗓子发紧,陆轸飞速思考该如何解释才能让此人相信自己只是路过。

      脚步声越来越近,模糊的身影走出阴影。

      陆轸身子背对着此人,他舔了舔嘴唇,撩起袖子举手,边说边转身:“这位贵人,在下只是触景生情……”声音戛然而止。

      崇山寺院上的那位老妇人,站在他前面,手里抱着一个贴满封条的木盒,冷冷望向自己。

      木盒上面写着:“巡按御史亲启。”

      “跟我走。”蔡婆婆没有,抱着木盒子转身往前走,全然不在乎陆轸的反应。陆轸心中奇怪,却不由自主跟上老妇人的脚步。两人行至临时搭建的官衙一带。

      陆轸抬头看见门口挂着的灯笼,往后退开两步:“你想要做什么。”

      蔡婆婆将木盒子塞到他怀里,同时拿出一张纸条:“等会儿,你见到赈灾使,便按照纸条上写的文字背诵出来。”

      “路双呢?”

      他一直能感受到老妇人对自己若有若无的恶意,哪怕自己是她的亲孙子。但是陆轸的记忆中从未出现此人的身影,更不知道她的来历。他攥紧手中的字条:“路双在哪儿?是她让我这么做的吗?她现在是生还是死?”

      “如果她不死,我不会来见你。”

      街道忽然变得很大,很空,四壁向陆轸压过来,又像是迅速退去,留他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虚空里。

      老妇人低头从袖口拿出另外一封信,交到陆轸手中。这是路双当面交给她,让她时时带在身边。

      与木盒子不同,上面写的是:吾儿陆轸亲启。

      “杜帧,”老妇人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询问,望向自己的神情竟然变得与路双极其相似,“日后山高路远,还望多多珍重。”说完,掉头走人,毫不留恋。

      灯影憧憧,守门的衙役睡眼朦胧,听到走进来的脚步声:“谁!”

      走进来的是一位手上满是血痂的年轻人,他看上去魂不守舍,深吸一口气,满是血痂的手捧着一个木盒子,慢慢道:“在下为州学学生,请见赈灾使傅大人,呈供杜琊与官府勾结贪污的证据。”

      这几日傅祖德因为证据一事焦头烂额,做手下的也不免挨骂。衙役一下子清醒,跑进房内后又走出来:“这边。”

      进了屋,陆轸见一人坐在桌旁,他挥手免去了礼节,二话没说将木盒子拿过来。

      陆轸垂下头,按照记忆中的字条内容念道:“小人姓陆,乃州学学生,苦受朔州知州剥削……”

      陆轸一面说,一面听到封条被急切撕开、纸张翻动的声音。他正欲继续说下去,傅祖德突然扔下纸张:“证据?”

      陆轸心中一跳:“是,小人是前来交送杜琊与知州的密信和作假账本。”

      “哦,是吗,”傅祖德冷冷道,“那为何木盒子里面都是白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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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由于主包还在上学,而且一周四天早八,腱鞘炎复发外加长期久坐,坐姿不正确胸腔压迫,以后就是一周六更,周日休息!谢谢各位!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