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愿》复问雪

2、异乡客

　　前半夜落了雪，悄没声地盖了来路，也埋了故国最后一点熟影。

　　车驾过函谷关验了符节，一路往西。越入秦地，风越烈，刮在脸上，像糙石磨皮。道旁的树，枝桠蜷着，黑沉沉指向灰白的天，偶有几片叶，黄枯打卷，攥着枝子，风再一来，便扯了去。车轮碾过冻硬的土路，辘辘声单调沉闷，听久了，竟和心跳混在一处，成了让人发困的背景。

　　风华在车里坐着。厚帷挡了些寒，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冷。那冷不单是天的，更像一股子气，从车外渗进来，沉沉压在胸口。她拢了拢不算厚的衣襟，指尖冰，还微微僵着。陪嫁的媵婢萋萋缩在车厢另一角，尽量往小里蜷，不敢出声，只偶尔用担忧的眼神飞快地瞟一眼自家主。小姑娘脸发白，手紧绞着块旧帕子。

　　“冷么？”风华忽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干涩。

　　萋萋像是被惊了一下，连忙摇头，声音细细的：“不、不冷……主，您冷不冷？这秦地的风，怎地像刀子似的。”她说着，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入境随俗罢。”风华淡淡道，目光落在微微晃动的车帘上，“往后，怕都是这样的风了。”

　　萋萋眼圈微微红了，低下头，声音更小了：“奴婢……奴婢只是想家了。主，您说……咸阳宫里，会是什么样？”

　　风华沉默了片刻，道：“左不过是另一处宫墙。”她顿了顿，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告诉自己，“既来了，看着便是。”

　　护送的是秦国一个小吏，带二十来个黑衣兵士。小吏脸瘦，眼里总带着打量，透着股生人勿近的远，话少，只必要时用硬邦邦的秦音蹦几个字：“歇”、“走”、“快到了”。风华懂些简单的秦语，可他说得又快又含糊，多半时候只能猜。兵士更闷，像会动的铁俑，只甲胄偶尔碰出些冷硬的响，才让人记起还有他们。

　　“主，”车外传来章姓老寺人干哑的声，像被西北风抽干了水，“再三十里，便到咸阳了。”他说官话别扭，带着重口音，每开口都显吃力，多一个字似都嫌费。

　　风华低低应了一声：“知道了。”

　　老寺人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又道：“风硬，主仔细着帘子。”

　　萋萋小声嘟囔：“倒像个锯嘴葫芦，一路上也没几句囫囵话。”

　　风华看她一眼：“慎言。这不是在邦内。”

　　萋萋立刻噤声，又缩了缩脖子。

　　风华手指无意识划过膝上嫁衣的绣纹，丝线冰凉，那凤凰祥云的繁复花样，此刻瞧着只剩些乱线。这身衣，是母亲含着泪，催着宫里最好的绣人连夜赶的，用了故国最软的绸、最艳的线，如今只觉沉，且冰得刺骨。它不算什么喜物，是一纸契，用她一辈子的安稳甚至自由，换个没准的和平。母亲枯槁的手攥着她，指甲掐进腕子的疼，这时又清楚起来——“活着，阿华，好歹活着。”

　　咸阳城墙终是出现在眼前。比想的更高，也更闷。是种厚沉沉的黑黄土色，大咧咧趴在地平线上，带着股不容分说的粗劲。墙高，垛口像牙，看着让人后颈发紧。城门大开着，深幽幽的，像巨兽等着猎物自己钻。车马随稀稀拉拉的人往里挪，市井声短暂地涌上来——小贩喊，车马响，还有听不懂的吵嚷，气味也杂：牲口臊，炊饼香，土腥气，还有种生调料味。

　　萋萋忍不住悄悄掀开一点帘隙，向外窥看，低呼：“呀，好多人，比咱们邦内热闹些……”话音未落，车驾已穿过门洞，更高的宫墙将那些声响气味猛地隔绝在外，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到了。”车外，小吏硬邦邦的声音再次响起。

　　萋萋的手下意识地又拽住了风华的衣袖。

　　宫门厚，包着结实的铜钉。一道接一道在前面慢慢开，吱呀声又沉又涩，车驾过了，再慢慢合上。每回阖上，都响一声闷雷似的，重重砸在心上。

　　萋萋的声音带上了怯：“主，这门……一道又一道的……”

　　风华看着前方似乎没有尽头的甬道，轻声道：“嗯。进了这门，往后说话行事，都要多思量几分。”

　　引路的寺人穿一色深褐衣，步子又轻又快，几乎贴着地走，头始终低着，眼盯着脚前三尺。

　　她们被领到一处偏殿。不算破，可绝说不上好，透着股临时安置的冷淡。屋子不小，却空落落的。案、席、屏风、灯台，几样必需的物件倒全，可都冷冰冰摆得周正，样式旧，颜色暗，像刚放好，没沾半点人气。角落里有只青铜炭盆，火半明半暗。

　　“主在此歇息。”引路的寺人声平平的，“要什么，跟外面值守的说。无事，勿要随意走动。”交代完，他便躬身退下，轻轻拉上门。落栓声细微却清晰。

　　屋里一下子静极了。

　　萋萋等到脚步声远去了，才带着哭腔小声道：“主，他们……他们就把我们扔这儿了？这地方……又冷又空，连个像样的地榻都没有……比咱们邦内下人的屋子还不如……”

　　风华走到炭盆边，拿起铁箸拨了拨那半燃的炭块，几点火星溅起。“慎言。”她再次提醒，声音不高却清晰，“这里是秦宫。从今往后，这就是你我安身立命之处。是好是歹，都得受着。”

　　她从简单的行囊里，摸出那只小小的粗陶罐，双手捧着。

　　萋萋瞧见了，凑过来，声音压得更低：“主，您还带着这个……”

　　“嗯。”风华摩挲着粗糙的罐身，“一点念想。”

　　窗缝漏进的风，吹得灯苗晃了晃。

　　她站了很久，望着那一线窗外枯干的院子和更高的宫墙影子。

　　萋萋默默开始整理行李，动作尽量轻，却还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风华终于转过身，将陶罐小心放在枕边案上。“萋萋，”她开口，声气平稳了些，“别忙了。先去瞧瞧那炭盆，看能不能拨旺些。今晚早些歇息，明日……还不知怎样。”

　　萋萋抬头看她，眼里有水光，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欸，奴婢这就去。”

　　她只觉得，这秦宫的墙，真厚。厚得好像能把人也变成墙的一部分，沉默，冰冷，没个尽头。